如果將三部曲裡黃得雲的情感經歷連接起來,似乎可以清楚看到一個被拐賣至港島的孤苦伶仃的女孩,因無所依著而必定要靠著西方殖民者的供養而活。但隨著自身力量的逐漸強大,她終於漸漸擁有了擺脫依附的資本。而縱觀香港自身這百年中歷史的發展,也很清楚地有一個「被殖民—脫離殖民—後殖民」的過程。性別關係與殖民關係一一對應,黃得雲的人生傳奇正是二十世紀香港殖民史的縮影與寫照。
文/劉萍
這是讀書郎閒筆的第140篇文章,全文大約2200字,細讀大約需要7分鐘。
說起城市,最讓你浮想聯翩的會是哪一座?
如果放在幾年前,我想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香港。
不僅是因為港片裡絢爛的霓虹夜色,快意的街頭拼殺,沉墮的紅男綠女,或是張愛玲小說裡緩緩燃燒的沉香碎屑,墨鏡王的空鏡頭裡相顧無言的男男女女。
想到曾經看過的一個自媒體專欄,專門撰寫上個世紀香港的人與事,取名為「香江憶舊錄」。沒由來地就很喜歡這個名字,或許是因為「香江」比「香港」聽起來更像一位有年代感的柔美女性。「憶舊」也用得恰如其分,有「舊」可憶,代表它曾經確實是有過令人歆羨的璀璨光華。而「憶舊錄」聽起來比「回憶錄」又更多了幾分美人遲暮的惆悵與遺憾,更有幾分此地盛產傳奇,任你追憶稱嘆的優越感。
香港街景
香港似乎是一座非常喜歡「懷舊」的城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對於1997來臨的恐懼讓港人有了一種世紀末的焦慮,這種焦慮帶來了一股大規模的懷舊風潮。李碧華的小說正是在這股懷舊之風下所誕生的翹楚,《胭脂扣》裡如花與十三少悽美的生死之戀令生活在80年代末的報社記者袁永定和女友開始憑弔30年代香港的傳奇舊夢,繁盛光景。
而在李碧華之外,還有一位暫居香港的臺灣籍女作家,在九七來臨之前,有著更為龐大的替香港敘寫百年歷史的野心,她就是臺灣鹿港著名的施家三姐妹之二姐施叔青。
說起來,香港之於施叔青不過是一個暫居的旅地,因丈夫的工作變動從美國來到此地,僅僅停留了十餘年,但卻寫出了多部重要的作品,《愫細怨》《驅魔》《窯變》《維多利亞俱樂部》《香港三部曲》……其知名度遠遠超出她少女時期頗受白先勇等人賞識的現代主義的短篇小說實驗,甚至也超過了在寫作技法臻於圓熟之後為故鄉臺灣所撰寫的「大河小說」《臺灣三部曲》。香港之於施叔青,就是一座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的島嶼。正如她曾自言:「我覺得在全世界找不到第二個地方像香港這樣有利於我的寫作。我是從臺灣來的,臺灣的社會比較封閉,沒有香港的『國際性』,我也住過紐約,但在那裡寄人籬下,很寂寞。」只有在香港,施叔青迸發了前所未有的創作激情。
施叔青 《香港三部曲》 江蘇文藝出版社
《香港三部曲》在1999年香港亞洲周刊評選的「20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中名列第60位。在這部長達四十萬字的小說中,施叔青有意構造了主人公黃得雲與洋人潔淨局幫辦史密斯、華人通譯屈亞炳、華人買辦王福、英國紳士西恩·修洛的感情變遷史,穿插著對於香港百年之中歷史大事件的敘述,其中暗喻的,其實是香港與殖民者、祖國大陸幽微難言的關係變遷。她筆下的「香港故事」,並不局限於描寫一位豔妝女子的曠世愛情,而是意在書寫波瀾湧起的香江百年歷史。
第一部《她名叫蝴蝶》,寫十三歲東莞少女黃得雲被綁架賣到香港,經過一番調教,送入擺花街南唐樓妓館,後因港城爆發鼠疫,被迫離開妓院成為英國低層官員史密斯的情婦。黃得雲「娼妓」的身份所隱喻的,其實是香港被販賣,被欺辱,被索取,被鄙視,傷痕累累的原初之殤。而與史密斯之間的愛恨糾纏,則是在暗示一種香港的殖民之痛,以史密斯為代表的殖民者的自視甚高和予取予求,以及以黃得云為象徵的被殖民者的依賴與恐懼。
第二部《遍山洋芋荊》,寫華人下屬屈亞炳在上司史密斯拋棄了黃得雲之後藉機佔有了這個懷著洋人血種的女人,後來又拋棄了她。在經歷了兩次被拋棄的坎坷之後,黃得雲再也不是那個認為自己「必須依附男人而存活」的弱勢女子,而是進入典當行「公興押」,費盡心思從女傭咬著牙一步步成為風頭無兩的商人,終於漸漸走上前臺。她隨著殖民地香港向商業大都會邁進的步伐,成為了香港這個大傳奇中的小傳奇。當她由兒子陪同去看油麻地新填地時,竟「看出自九廣鐵路通車後……何文田、油麻地一帶必將日趨興盛,風光指日可待」。此時的黃得雲已經不是那個在唐樓裡惶惶揣想史密斯今夜會不會來的情婦,而是即將成為一個連性別都模糊了的,香港李嘉誠式的傳奇。這短短的二十年歷史,卻隱喻了香港在經歷了殖民之痛後,逐漸去殖民,艱難尋求發展的過程。
第三部《寂寞雲園》,描寫了黃得雲的重孫女,末世貴族黃蝶娘與1997年回歸前紛紛擾擾的香港。黃蝶娘借「雲園」的興廢,在時空交錯中倒敘黃家幾代的故事:中年黃得雲成為滙豐銀行經理西恩·修洛的情婦,進入上層社會交際圈。兒子黃理查憑藉自身天資和香港人的打拼精神成為商界翹楚,為母親修建極為奢華的「雲園」。孫子黃威廉繼續家族輝煌成為香港大法官。「雲園」寂寞多年,在香港經濟騰飛的1980年代即將被拆掉。曾孫一代黃蝶娘則藉機在電視節目裡渲染曾祖母一生愛恨綿綿的故事,以博眼球。
遊走東西的歷史洞察者:施叔青
施叔青受邀擔任香港浸會大學駐校作家歡迎會照片
「雲園」的荒蕪與拆除是一個舊時代的結束,同時也象徵著另一個新時代的來臨。從二十世紀初殖民者史密斯視黃得云為「黃色婊子」,到二十世紀後半葉英國官員西恩·修洛視黃得云為「花之精魂」,英國殖民者對於香港的態度已發生了明顯的轉變。在《寂寞雲園》中,黃得雲和西恩·修洛之間再沒有了性的糾葛,沒有佔有和居高臨下的姿態,而這種平等的關係也無疑象徵著殖民地與殖民者之間地位的更迭。原本離開了香港的西恩·修洛,因為太過想念他的「黃翅粉蝶」又忍不住回到了香港,顯然,在經歷了一個世紀的融入之後,殖民者們對於殖民地已經逐漸產生了他們未曾預料到的深深的依戀心理,雖然一切都已不復如昨。
如果將三部曲裡黃得雲的情感經歷連接起來,似乎可以清楚看到一個被拐賣至港島的孤苦伶仃的女孩,因無所依著而必定要靠著西方殖民者的供養而活。但隨著自身力量的逐漸強大,她終於漸漸擁有了擺脫依附的資本。而縱觀香港自身這百年中歷史的發展,也很清楚地有一個「被殖民—脫離殖民—後殖民」的過程。性別關係與殖民關係一一對應,黃得雲的人生傳奇正是二十世紀香港殖民史的縮影與寫照。
尋找文化身份,探尋本土歷史,似乎一直是香港書寫的重要面向之一。似乎身處香港,無論是臺灣、大陸,抑或香港本土的作家,都會不自覺地問一聲:「我是誰?」即便是到了新世紀,像葛亮這樣由大陸至香港生活的七零後作家,一樣也逃脫不過這個咒語。大抵是大都市常常容易讓人感受孤獨,沒有歸屬感。又或是因為香港實在是一個文化經驗太過混雜的城市,本土的、西方的、傳統的、現代的、粵式的、西式的,種種雜糅,讓人目眩繚亂,忍不住產生一種迷茫與惆悵。
無論是電影,還是文學,香港的確都是一個書寫傳奇,復古懷舊的好地方。
圖片來源於網絡
編輯:婁圓圓
香港地方,傳奇是言說不盡的。香港本身是一個傳奇,而在這個大傳奇裡還上演著數不盡的個人傳奇。讀書郎閒筆暑期專號的第一篇,作者劉萍以她優美的筆觸向我們緩緩述來施叔青筆下的香江傳奇。不同於簡單的一位傳奇女子的命運書寫,施叔青小傳奇的述說背後,指向的是香港風雲變幻的大傳奇。以個人命運牽繫歷史,這才是施叔青的用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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