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筆者曾在《濟南時報》上撰文,指出當年清帝康熙、乾隆在濟南珍珠泉大院的行宮為「小蓬萊」(《濟南時報》2020年12月7日《人文》《珍珠泉內有奇景·康熙、乾隆在濟南的行宮「小蓬萊」》),然而,這小蓬萊又在大院的何處,依然是一個難解之謎。這之後,筆者又經過一番文獻檢索、鉤沉與實地探查,這一課題終於有了答案。為了敘述的統一與方便,特別是照顧到沒有看到上篇文章的讀者,我們的敘事還得從小蓬萊說起。康熙、乾隆在濟南的行宮「小蓬萊」——謎底的最初發現有清一代,珍珠泉大院作為山東級別最高的巡撫衙門,高牆深宅,壁壘森嚴;特別是,自康熙二十三年起,它又成為清帝康熙、乾隆東巡、南巡時在濟南的駐蹕之地。在清代嘉道間濟南府淄川縣名士王培荀的《鄉園憶舊錄》裡,有這樣一段記載:「濟南撫署,傳雲聖駕南巡駐蹕居之,故正門常閉,巡撫各官俱由東角門出入。」為了此處曾是皇帝的駐蹕之地,連巡撫大人都要走旁門。所以,莫說老百姓,就是一般官員也很難走進這個「禁地」的大門。因而,人們雖知珍珠泉撫署大院為清帝駐蹕之地,然而,他們具體居住在大院的何處,卻又成為一個迷局了。試想:堂堂一國之尊,總不能居住在撫署大堂吧?然而對此,官辦文獻中似乎一直諱莫如深。因故,康熙、乾隆之濟南行宮無人知曉也就毫不足怪了。然而,想不到,皇帝老兒們在濟南、在珍珠泉的行宮,卻被乾隆初年山東巡撫朱定元的幕僚嶽夢淵發現,並且寫在他的詩集裡。清代的地方主管官吏,自州縣到督撫,總是要聘請幾位能幹的或有學識的人才,幫助自己處理行政事務,老百姓稱為師爺的便是。法令文獻上則稱為幕賓、幕客、幕友,還有幕僚、館賓、西賓、賓師等稱謂,一般統稱幕府。這嶽夢淵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南宋名將嶽飛後人,時稱:一代名幕。嶽夢淵(1699——?)字峙渟,嶼渟,又字仲子,號水軒,又號白門倦翁、清涼山樵。河南湯陰人,僑居江蘇上元 (今屬南京)。然而他的名氣可不是來自他的家世。嶽夢淵雖為諸生,但淹雅博達,綜匯百家,負經濟之學,精刑名之術。他曾經幫助朱定元、晏斯盛,永保、凖泰等諸多地方大吏辦政務,《群雅集》稱:「水軒負經濟之學,當時諸大府爭以奇士目之,延為上客。」(見《國朝耆獻類徵》卷四百三十三文藝十一)想來這嶽夢淵作為先後兩任山東巡撫朱定元、晏斯盛的幕友,久住珍珠泉大院,發現這行宮也是夠激動的,好在,他名聲大、本領高,又是布衣平民,所以忌諱也少,於是,便在自己的詩作中大膽曝露了。下面,我們來看他的這首詩:題小蓬萊(東藩別館也)曲沼環疎柳,虛亭面古臺。南山層翠入,東岱萬峰開。地佔寰中勝,人傳稷下才。行宮五雲起,應號小蓬萊。(清乾隆三十二年刻本《海桐書屋詩鈔》卷之五)這就十分清楚了。「東藩別館」,指康熙皇帝(後來是乾隆)在山東濟南的行宮。「小蓬萊」,乃是行宮的名稱。是珍珠泉大院的「院中院」。詩人顯然無緣進入,也只能描繪肉眼所見之外部,這也極為可貴且難得了。曲沼、疎柳、虛亭、古臺,是寫小蓬萊的外部景物之幽雅,一個「虛」字似有落寞之感,也許基於帝王久未來此、行宮空虛之意吧;「南山層翠入,東岱萬峰開」是濟南、也是珍珠泉大院山環水繞的典型風貌,所謂「一城山色半城湖」是也,而珍珠泉大院群泉奔湧,如詩如畫,宛如仙境,尤為寰中之勝。五色祥雲,是吉祥的徵兆,也指皇帝的所在地,詩人說,在皇帝居住的行宮裡,依然有五色祥雲升起,所以稱作「小蓬萊」是最適宜的。至此,仍有難題未曾解決:這小蓬萊又在珍珠泉大院的何處呢?張之洞《濟南行宮海棠》詩,可確證小蓬萊行宮即今海棠園所在處當著筆者再次對這一神秘的行宮加以探索時,不無吃驚地發現,幾乎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大院的同一個位置、同一個處所。這一發現是從晚清重臣張之洞的一首詩開始的,詩的題目赫然是《濟南行宮海棠》。這海棠與珍珠泉大院的緣分真的是深厚無比。珍珠泉大院西北側至今有海棠園,是一古典形式的二進院落,北靠濯纓湖,南北各為廳房,棕紅柱,青磚瓦,白粉牆,前出廈,脊飾吻獸。院內一株海棠樹,相傳為宋代齊州知州曾鞏所植,故稱宋海棠。此園亦為後人名為海棠園。筆者認為:此說未必可靠。因宋代濟南府實為今省政府大院駐地。此海棠雖未必是宋海棠,然而,其園所在有而且多有年深日久的海棠樹則是肯定無疑的。這亦是海棠園命名的原委。張之洞在中國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人物。張之洞(1837——1909)字孝達,號香濤,又號壺公、抱冰等。直隸(今河北)南皮人。人或稱之為張南皮。鹹豐二年舉人,同治三年進士,歷任四川學政、國子監司業、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山西巡撫、兩廣總督、湖廣總督、軍機大臣等,是中國洋務運動的代表者,是深刻影響中國近代歷史進程的人物。然而,清鹹豐十一年(1861)春二月,張之洞寓居濟南時,他還是一位只有24歲的青年舉人。只是,九年前,他是以順天鄉試第一名的身份考中的。因此此時的張之洞雖初出茅廬,然已後生可畏。他寫有《濟南雜詩八首》等眾多詠歌濟南的詩作,他認為濟南「風土中和」「清波綠繞」,美不勝收。有一天,他來到山東撫署珍珠泉大院,見海棠初放,紅芳柔條,乃欣然作《濟南行宮海棠》一詩:舊苑閒廊雨露新,紅芳曾颭屬車塵。柔條妍似初中酒,小萼穠如乍點唇。千裡黃河驚北徙,百年鑾輅罷東巡。三齊處處傳烽火,猶有猗儺媚好春。張之洞的詩是寫得很好的,可能為其政聲所掩。詩人在這首詩裡寫道,當年皇帝居住的行宮,苑也還是那座苑,廊也還是那道廊,然而,於今東巡的浩蕩的皇室車馬卻再也不見不到了,代之以百年事變的處處烽煙,詩作的匠心在於,早春海棠的明麗香豔與清王朝江河日下、今不如昔的窘迫與悽涼恰成對照,詩人在一種複雜的意緒裡,詩意地展現了那個特殊的動蕩年代中社會人生的真實況味。最重要的,我們在這首詩裡看到,在清帝的珍珠泉行宮裡,其標誌物不是別的,而是海棠;你看,從題目到內容,全是詠海棠,並由此寄託對於國事的深沉的滄桑憂思之感。由此我們也就可以認定,所謂行宮,所謂小蓬萊,即今之海棠園所在之處也。
海棠園為珍珠泉大院內景致最佳且最為安全幽靜之處山東官員與清帝之所以會選擇海棠園為行宮,乃是此處不僅風景絕佳,且最為安全、幽靜。前有珍珠泉,後有濯纓湖,而海棠園不前不後,居於撫署(西部)園亭的正中,二進院落的深宅大院,安全、寧靜而閒適;院內,花樹飄香,清淨雅致。而在整座大院中,海棠園的方位處於西北部,熱心的讀者可能已注意到上面《鄉園憶舊錄》中的話語,是寫皇帝來時:「正門常閉,巡撫各官俱由東角門出入」,正門距離海棠園較近,所以「常閉」,而允許出入的「東角門」,則距離海棠園最遠,所以最為安全,看看下屬們為皇帝的安全考慮得多麼細緻周到。據筆者考證,海棠園前身當為德王府西宮所在處,乃是自古風流富貴之地;而清代依然沿襲了東宮、西宮、宮門口的叫法(參見清廷奭《玉帶河》詩)。這西宮所在,有鹹同間詩人顏嗣徽的詩可以為證。顏嗣徽(1836——1902)字義宣,號望眉山人。貴州貴築(今屬貴陽)人。同治九年舉人,屢應會試不第,後得保知縣,加五品銜。歷任廣西陽朔、雒容、蒼梧、遷江知縣,擢歸順直隸州知州。同治十三年應其貴州老鄉、山東巡撫丁寶楨之召為幕友。顏嗣徽工詩文,善書法,尤留心古蹟。進入珍珠泉大院,即對清帝駐蹕之處產生極大興趣,於是作《珍珠泉三首》,其注云:「往日東巡行宮駐蹕之所」,而在其第二首中則云:「翠華久不巡名勝,土花碧鎖西宮徑」。(清刻本《望眉草堂詩集》卷三)「土花碧鎖西宮徑」,由此詩句可知,當年清帝駐蹕之處,正為德王西宮所在,即今海棠園所在處也,且其花樹之繁麗亦為其特徵。而同治年間曾官登萊青道的丁寶楨弟子張蔭桓則有《珍珠泉竹枝詞》十首,其九云:聞道南巡曾駐蹕,材官猶識外朝房。日長閒煞行宮樹,時襲爐煙生遠香。(清刻本《鐵畫樓詩鈔》卷二)亦是大筆揮灑行宮的花樹之香,此非海棠園莫能外。海棠園其後也風光得很。清末民初,海棠園稱「珠泉精舍」;因在珍珠泉北,故名。 珠泉精舍,為五開間歇山頂建築,古色古香,廈簷寬敞,為當時官邸集體議事、宴賓、會客之用。清光緒末年,山東巡撫周馥曾在珠泉精舍先後宴請過德、英等國的外賓。尤值得一提的,是民國元年9月26日下午5時,山東都督周自齊在珠泉精舍舉行茶話會歡迎孫中山先生。當時的主流媒體《民主報》、《申報》均有詳細報導,使我們從中窺見孫先生的風採以及珠泉精舍的概貌。《民主報》報導此事說:「都督府於午前即發傳單,並致送入場卷於各機關及各團體,準於晚五點鐘假督署珠泉精舍開茶話會,歡迎中山先生。屆時,各界代表先集,並有各國領事及中外女士數人隨後。中山先生蒞會,歡迎者分兩列於珠泉北面,各脫帽行—鞠躬禮,軍樂齊奏,孫先生亦脫帽答禮。入室後首同各西人握手相見,繼各代表輪班晉見,均脫帽一鞠躬而退。」《申報》報導此事說:「五時,(中山)先生命駕至都督府,都督招集幕僚、行政官、各機關服務人員,每處三人;各政團、報館、每處各數人,在珍珠泉珠泉精舍開茶話會。外賓到者有各領事及郝牧師馥蘭。各界均次第進謁,行—鞠躬禮,先生答禮。後…都督邀先生及各外賓在東偏室內小憩,先生旋至西偏室內再與各界相見,致辭數語,然後客皆次第退去。」由此可知,當時珠泉精舍除正廳之外,還有東、西偏房,特供外賓小憩(東偏房),以及熟客休憩之用(西偏房),其周到細緻與豪華程度可以想見。再後,珠泉精舍曾被稱為山東省政府的西花廳(正與上文「西宮」相對應),貴賓蒞境,多讌於此。後以海棠命名為「海棠園」。上世紀抗戰時遭到破壞,1954年和2007年進行了翻建重修,成為今日樣貌。
海棠園(北)面對「海子」,稱「小蓬萊」恰切無比風雅無雙尤值得一提的,是海棠園北臨濯纓湖,其後門為寬大的臨水環廊,正好觀看濯纓湖的景致。而濯纓湖上,軒橋飛渡,樓臺倒影,有美麗的假山、蔥鬱的古樹名木,且靠近北岸處有戲臺,可演優。清代,濯纓湖又稱龍灣、回龍灣、老龍灣,其水勢浩大,湖上有雙橋如彩虹。清人廷奭(鹹豐間山東巡撫崇恩之子)有《老龍灣》詩云:東西雙橋橫飛起,長虹鬥彩跨煙水。彎彎一帶擁樓臺,樓臺倒影空明裡。(清刻本《未弱冠集》)湖上東、西各有一橋,猶如長虹一般,與蒼茫煙水相映生輝。沿湖有高雅別致的樓閣臺榭,樓臺倒影湖中清晰可見。清代至民國,珍珠泉大院有兩處戲樓(臺),一處在大院東北角的東大樓的南面,高大,講究,人字形地板;南頭是個大舞臺,其後臺向南連著五間大玻璃廳。(參見韓復榘次子韓子華《一代梟雄韓復榘》)一處即在濯纓湖北岸,今人稱作「明戲臺」的便是(是否為明戲臺尚待考證),而在海棠園後門寬大的臨水環廊上,則正好觀看演優與其他節目。另外,有連接珍珠泉與濯纓湖的玉帶河水道,在珍珠泉大院環繞一圈,亦可乘坐畫舫觀看演藝也。而海棠園還有一處難得的景致是煙雨勝境,尤其在早晨,或風前雨後,水氣瀰漫,朦朧迷離,如詩如幻,如同仙境一般。這樣,我們便能自然聯想到「小蓬萊」這個充滿仙氣的名字了。還有,這天下事正是無巧不成書呀。這珍珠泉大院內的濯纓湖偏偏有一個雅號:「海子」。據清人王培荀《鄉園憶舊錄》:「署內西偏,巨竹挺生;再西,廣廈五楹。向南,前有池,方廣畝餘,水深而清瑩徹底,氣自下騰,結成圓泡,如萬斛明珠,隨流湧出,累累不絕,謂之珍珠泉。水內有臺,可演優,兩廊宴客。池水北流,繞官宅後,停蓄汪洋,謂之:「海子」,深莫測。扁舟一葉,凌波泛綠,不出牆垣,可命酒邀月,誠勝槩也。」看見了嗎?海子,即是小的海,具體而微的海,海上有三山,謂之蓬萊……古人真的是有文化、有情調的,單看這名字起的,是何等的風雅、何等的貼切喲。此亦可證海棠園為行宮無疑也。後記:更新如舊,珍珠泉大院修整的寶貴傳統若問:我們何以敢如此肯定海棠園即為當年清帝之行宮?答曰:此院整修有「更新如舊」之傳統在。光緒年間,珍珠泉大院經歷了一次較大規模的整修,其主持人為時任山東巡撫的周恆祺。整修的內容是什麼呢?據趙國華《退園記》:「兩閱月工訖,有橋,有堤,有石,有榭,有長軒,有亭,有欄,有籬,有筍,有蔬,有魚,煥然新矣,實皆其舊也。」趙國華將加以整修的景致項目一一開列,這其中的關鍵語是「煥然新矣,實皆其舊也」,這是最為高明的做法,絕不破壞這些景致原有的面貌(「實皆其舊也」),又將「殘朽」的部分加以「更新」,筆者認為,這是一種恢復式整修,或者叫做存古性更新。此後,我們看到珍珠泉大院內,對於清代巡撫大堂的整修,一如其舊。這當然,還有我們本文更為關心的海棠園的整修,包括海棠園後門寬大的臨水環廊,都是我們想像中的原樣呀。這是高人所為,今天在古蹟保護與景觀打造中依然值得我們學習與借鑑呀!因為,它同時保留了真相,保留了歷史。
作者:侯林 侯環
【來源:濟南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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