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三:狀元巡撫與幕友筆下的珍珠泉奇景
其一:畢沅:海鶴、鹿群與鷗對
說的是乾隆五十九年(1794)秋冬之際,一飈車馬奔馳在襄陽至濟南的官道上,車上乘坐的,是剛剛從湖廣總督降職為山東巡撫的畢沅。
畢沅像
然而,這畢沅卻無絲毫的沮喪與落魄之意,恰恰相反,他的情緒極為愉快、高昂,還在半路上,他便向自己的「先頭部隊」——打前站的幕僚們發去了新詩《由襄陽之濟南道中雜書寄別王太守蓬心兼示幕中諸友》(六首),其一云:
不獨泉推趵突奇,古亭修竹豔當時。
多君海岱清光裡,增得登臨幾許詩。
(王藕夫、王石亭、史赤霞、張映山諸君先時已抵濟南節院)
(清乾隆刻本《靈巖山人詩集》卷四十)
山東人文厚重,濟南景致大好。所以,這樣的降職,對於一位享譽海內的碩學鴻儒來說,其實未必是壞事。
畢沅書法
提起畢沅,那可是名噪天下的大人物。
畢沅(1730—1797),字潮生,號秋帆。江南太倉(今江蘇太倉市)人。他是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狀元,因而得授翰林院修撰。其後歷官甘肅鞏秦階道、陝西按察使、布政使、陝西巡撫、河南巡撫、湖廣總督、山東巡撫、湖廣總督兼署湖北巡撫。
畢沅於經、史、小學、金石、天文、地理,無所不通,著有《靈巖山人文集》《靈巖山人詩集》《中州金石記》《關中金石記》《山左金石志》(與阮元合撰)等。
畢沅作為狀元督撫,其熱心歷史文化自不待言。他在陝西巡撫任上,修繕西安城牆、整修碑林、司馬遷祠等,為後世留下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
他更在其幕僚協助下,歷時二十年,主持編纂《續資治通鑑》一書,以編年體形式記載了宋、遼、金、元的四朝的歷史,對中國古代文化事業做出了卓越貢獻。梁啓超曾評價此書道:有畢《鑑》而各家續《鑑》皆可廢也!
其實,畢沅的降職真的不是什麼大事,他在湖廣總督任上,疏通長江航道,解決了荊州大堤決口的難題,功莫大焉。他的降職,史籍記載為「失察湖北邪教案」;原來是,湖北竹谿縣教徒王佔魁等傳習「邪教」,與前來查辦的官役發生衝突,致死差役一人。畢沅因為疏忽沒有及時上奏朝廷,乾隆怪罪下來,降職補授山東巡撫。亦因此,數月後,畢沅又官復原職,重新出任湖廣總督一職。
畢沅在山東,雖然不足半年時間,然其功績斐然。畢沅做官,素以「憂心旱虐,蒿目民艱」著稱(張鳳孫《靈巖山人詩集序》),他一向從政風格是盡心為民多幹實事。
畢沅來山東,正值河南衛河、沁河秋汛泛濫,大水淹了山東德州、臨清等八處州縣,鄉民苦不堪言。他趕忙上疏朝廷,乾隆隨即免除了災區的漕米秋糧,畢沅還親往災區,督辦放賑,並籌集款項委派人員到沿河豐收處,按照市場價格收購糧食,運到災區,以備明年春天平抑糧價之用。
這一年,濟南附近州縣連降大雪一尺厚,民間稱頌,以為畢沅之舉感召上天。
畢沅在山東在濟南,實在是名士得臨詩地。政務之暇,他遊趵突泉,登華不注,泛舟大明湖,寫下大量詠歌濟南山水勝跡的詩歌,而這其中用情尤深者,蓋山東撫署莫屬。
珍珠泉內假山
我們且看他的《抵署後喜園中臺敞亭幽,水深樹古,雖冬物荒寒已足引人入勝,斐然有作,用貽在幕諸君(四首)》:
斯園兼秀野,不異向郊坰。水色湧天碧,雲根拔地青。
到來循曲榭,幽處有虛亭。海鶴知何在,沙汀褪數翎。
篔簹千萬個,中有小亭齋。竟日無人到,閒階落葉埋。
風櫺渾不掩,石几那勞揩。即此荒寒景,經行亦自佳。
勝境絕塵氛,幽尋愜見聞。松聲晴詐雨,水氣暖蒸雲。
苔嶼鷗成對,沙坪鹿有群。脩然林壑際,吏隠又何分?
不乏鄒枚侶,來過即懶歸。樓臺全勝畫,魚鳥共忘機。
香閣琴三疊,茶寮石四圍。記遊應有作,彩筆莫停揮。
(清乾隆刻本《靈巖山人詩集》卷四十)
由詩題看,這是畢沅剛到山東撫署時的詩作。時間雖已入冬(「冬物荒寒」),珍珠泉大院卻依然有著掩不住的美豔。在此前的乾隆三十年,畢沅曾來過濟南,看望時任山東學政的恩師張若溎,並泛舟大明湖上,可能未曾進撫署一觀。此次,畢沅喜見撫署入冬依然「臺敞亭幽,水深樹古」,「引人入勝」,大有相識恨晚的感覺,遂慨然作詩四首。
(元)錢選《羲之觀鵝圖》
第一首,作為一位學養深厚的詩人、審美藝術家,畢沅一下就看出珍珠泉大院的一個審美特徵:秀野之美,「不異向郊坰」的秀麗的田野之美:清泉澄碧,山石翠青,曲榭虛亭更增清幽之趣,最為動人的,還有絲毫不畏人的海鶴,在沙汀之上正褪卻它的翎毛,好一幅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圖畫呀!
第二首寫竹林與竹林中的亭齋。可以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竹的氣質風韻是最具文心詩興的。好處是,這竹林與亭齋,竟日無人,「風櫺渾不掩,石几那勞揩」,真的是幽靜、清潔、閒適到了極致,即便在此荒寒的冬季,其景致依然令人心生愛意。
第三首是抒寫撫署絕少塵氛的桃源勝概,風松謖謖,疑晴日雨作;水氣蒸騰,似煙雲蒼潤。而不是有畢沅的詩作,我們絕對想像不到,這堂堂官舍裡還會有鹿群與鷗鷺,還有供它們休憩、遊樂的沙坪與苔嶼。難怪畢沅用了一個學者型官員最喜歡的美詞:「吏隠」。是的呀,在這裡當官,真的享受到隱士才有的上佳林泉之環境與快樂了。
最後一首,是寫給幕友的。鄒枚,指漢代才辨之士鄒陽、枚乘,畢沅以此喻撫署賓客。「樓臺全勝畫,魚鳥共忘機」,是寫實;「香閣琴三疊,茶寮石四圍」則是浪漫的巡撫大人對未來撫署風雅生活的設想,他希望幕友們以手中的彩筆,來盡情品題詠歌眼下的美景。
畢沅作為著名的碩學鴻儒,堪稱門生故吏遍天下。據筆者不完全統計,其門生便有:邵晉涵、洪亮吉、孫星衍、桂馥、史善長、黃易、徐書受、毛大瀛、劉錫嘏、丁揩、張景江、王宸、楊揆、王復、楊芳燦等,而其幕僚則有章學誠、段玉裁、汪中、吳泰來、嚴長明、程晉芳等諸多名儒才士。這些人物中,有不少因他而來過濟南,並且留下了品題濟南山水的諸多佳作。
其二:史善長:二百年海棠樹儼然成林
比如,上面文中提到的「打前站」的「史赤霞」,即其在山東撫署的幕僚史善長是也。
史善長(1750——1804)字仲文,亦作誦芬,號赤崖,一作赤霞。江蘇吳江人。諸生。入畢沅幕府,遊蹤及陝甘、山東、兩湖。著有《秋樹讀書樓遺集》《翡翠巢文稿》等。詩鏗鏘激楚,舒捲自如,又工詞及駢文,善刻印及隸書。
書影:史善長《秋樹讀書樓遺集》
史善長追隨畢沅在濟南,雖則只有數月的短暫時光,但卻創作了大量詠歌濟南泉水風物的詩作。
如在《珍珠泉》中,他寫珍珠泉一波三折、亭館尺咫,有著「遂令臺府間,亦具林壑美」的風姿;時節雖在冬季,可他們在珍珠泉,卻飽享泛舟之樂:濟南雪後,他與其他寮友在珍珠泉上晚酌,之後在「積雪宛在水」的情形下,便乘興登舟暢遊,享受「漾舟入空明,水動雪花起」、「坐看初月生,冰壺朗無滓」的獨特景致(《雪後邀諸君泉上晚酌》,清嘉慶刻本《秋樹讀書樓遺集》卷十四,下同),上元節後,他又與其他寮友放舟泉上,觀花爆作歌,此時距離離開濟南只有數日了(《上元後三夕,放舟泉上,觀花爆作歌,時尚書仍奉制楚之命,行有日矣》)。
史善長還寫有《濋泉》一詩:
依然仰出屋南榮,水監毋忘保令名。
卻是小長蘆未識,貪泉手酌也心清。
(清嘉慶刻本《秋樹讀書樓遺集》卷十三)
監,此處同鑑,鑑水也;小長蘆,小長蘆釣魚徒,朱彝尊之號也。前兩句,史善長盛讚濋泉(「水自濟出而為濋」)這名字起得風流文雅;後面卻又指出了一點兒不足,他嫌朱彝尊未能將此泉的清雅概括到泉的名稱裡呢!
臨行,史善長作《曉發題院廨壁》,充滿了依依惜別的深情:
衝寒可擬待春融,來去無端似夢中。
應惜酲紅留水北(署北海棠十餘本皆二百年物),不教狂白住山東。
十圍柳色參差合,一勺泉源宛轉通。
何用強人騎鶴背,登樓吹出落梅風。
書影:史善長《臨發題院廨壁》詩
院廨,山左巡撫署,一大早出發離開時,史善長將此詩題寫在珍珠泉大院的牆壁上,以示不忘。這十圍柳色,一勺泉源的官舍呵,其實如同仙境一般(「何用強人騎鶴背,登樓吹出落梅風」),可惜官務、官事如同「傳舍」,來去無端,如同夢遊,寒冬可以等待春來,可他們連這點兒可能都沒有了。而在這首情意款款的別離詩裡,史善長卻又無意間為我們透漏了珍珠泉大院的一處奇景:海棠樹。他說:「署北海棠十餘本皆二百年物」,好厲害,聽好了,不是一株,而是十多棵海棠樹,年齡都在二百年了。好是豔麗壯觀啊!
其三:名士筆下的海棠樹
上面談到的海棠樹,可不是獨有一處記載,而是在在皆是。
距史善長的年代還有早上一百三十年的康熙初年,隨父親朱彝尊在山東撫署寓住的詩人朱昆田便曾寫過撫署裡的這些海棠樹,當時即已「大皆合抱」。朱昆田此詩傷物感人,餘韻不盡。下面,我們將這些詩作一併刊出,供諸位雅賞。
海棠嘆五首
(珍珠泉有海棠數株,大皆合抱,開時如張紅雲之幔,去書室咫尺,而花時無過之者。朝來至園中,落紅如雨,傷物生得地,而有時不遇,賦以志感)
佳人墜空谷,孤影長太息。寂寞海棠花,誰憐好顏色。
名花生得地,其奈反蕭索。春風十日中,自開還自落。
傾國非無色,銷魂亦有香。雨中醒蝶夢,風裹斷鶯腸。
點點飄紅淚,紛紛蓋綠莎。春陰那可乞,春事已無多。
白白與朱朱,繁華滿田裡。如何絕世姿,不若閒桃李。
(民國涵芬樓影印清康熙刻本《笛漁小稿》卷八)
這海棠與珍珠泉大院的緣分真的是深厚無比。鹹豐十一年春二月,張之洞寓居濟南時,來到珍珠泉大院,見海棠初放,紅芳柔條,乃欣然作《濟南行宮海棠》一詩:
舊苑閒廊雨露新,紅芳曾颭屬車塵。
柔條妍似初中酒,小萼穠如乍點唇。
千裡黃河驚北徙,百年鑾輅罷東巡。
三齊處處傳烽火,猶有猗儺媚好春。
張之洞的詩是很好的,然而為其政聲所掩。在這首詩裡,苑也還是那座苑,廊也還是那道廊,然而,東巡的浩蕩的皇室車馬卻再也不見不到了,代之以百年事變的處處烽煙,詩作的匠心在於,早春海棠的明麗香豔與清王朝江河日下的窘迫與悽涼恰成對照,詩人在一種複雜的意緒裡,詩意地展現了那個特殊的動蕩年代中社會人生的真實況味。
(未完待續)
作者:侯林 侯環
來源:風香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