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園林六十家:紅塵似水,繁華如煙:珍珠泉大院史話(之十)
原創 侯林 侯環
濟南作為自古以來的園林城市,美如罨畫,然而,在歷史的過程中卻有不少園林湮滅無存,且府縣誌中亦無記載。許多年來,我們依據府縣誌和明清別集,深入發掘,索隱鉤沉,寫成《濟南園林六十家》。今在風香歷下推出,期與讀者諸君共享。
之十:聊齋先生品題珍珠泉
好山好水,必得有名士才人的詠歌品題,方能輝耀水湄,增勝煙霞。
珍珠泉大院雖為高牆壁壘的「禁區」,但有時也不得不邀請名流雅士前來觀光,用他們的錦心繡口、絕妙好辭,為之張大聲響,揚名後世。
顯然,當年聊齋先生蒲松齡亦因此進入了這個大院,並寫下了傳誦至今的輝煌篇章。
蒲松齡畫像
其實,濟南,特別是距離珍珠泉大院最近處的百花洲頭、大明湖上,早已成為蒲松齡除卻淄川之外的另一個家了。我們且看他的一首七言詩:
大明湖上就煙霞,茆屋三椽賃作家。
粟米汲泉炊白粥,園蔬登俎帶黃花。
罹荒幸不溝渠轉,充腹敢求膾炙嘉。
餘酒半壺堪數醉,青簾雖近不曾賒。
這是蒲松齡所寫的《客邸晨炊》一詩,詩歌真實反映了蒲松齡當年在大明湖畔賃屋起灶,長期居住,清晨用泉水淘米作白米粥、用自種的新鮮蔬菜為菜餚,雖則窮困卻其樂融融的生活狀態。
蒲松齡在詩中說自己遭遇災荒之年能保住性命已屬萬幸,只求填飽肚皮何敢要求美食佳餚口腹之樂;而且自己平時酒量甚小(「餘酒半壺堪數醉」,好是有趣、有味的真實表達),鄰近酒館卻不欠它半文酒錢。是好一付知足常樂、超越達觀的心境心態。
這詩寫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據府縣誌,「是年淄川有蝗情,大風拔樹」;「濟南至青州,狼為災」。
家門流水 李瑞勇攝影
蒲松齡(1640—1715),字留仙,號劍臣,別號柳泉居士。清代濟南府淄川縣人。所著《聊齋志異》今已家喻戶曉,並被翻譯成各國文字,被譽稱為世界「短篇之王」。
蒲松齡生在一個書香家庭,可是祖上科名不顯,他父親蒲磐已被迫棄儒經商,到他就更為貧困。他自幼由其父教讀,發憤用功,博覽群書,十九歲時連考取縣、府、道三個第一,得到學使施閏章的賞識,名振一時,但此後卻屢試不第。
三十一歲時,他鄉試不第,迫於家貧,應聘為同鄉友人、寶應知縣孫蕙的幕賓,他目睹官場黑暗,不慣應酬,且整日和「無端而代人歌哭」的應酬文字打交道,大違素志,次年便辭幕回鄉。
他從此便在家鄉一帶設帳教學,過著清苦的塾師生活。這四十年間,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終老為落魄秀才,至垂暮之年得補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
蒲松齡一生著作豐富,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詩、文、詞、賦、戲曲、俚語和一些雜著,展示了他多方面的藝術才能。一部《聊齋》更使他步入中國和世界文學史的輝煌殿堂。
學林出版社出版《蒲松齡全集》
蒲松齡一生,除在江蘇寶應孫蕙幕一年之外,足跡基本未出濟南府,但他接觸和交遊的人物卻很是廣泛。為了參加一次次的鄉試,他經常遊走在淄邑和濟南之間,濟南有他的眾多好友如名士朱緗等,而他亦在濟南長期僦居。蒲松齡對自己的郡城與家鄉濟南的感情很深,他詠歌濟南名勝的作品很多,而且,據筆者眼光看來,是「每有所作,必臻絕唱」。
比方,他寫東流水:
小榭池塘物色嘉,樓臺秋樹接煙霞。
(《辛未九月至濟南,遊東流水,即為畢刺史物色菊種》)
好一幅清新醇美的上佳圖畫!
他寫趵突泉:
海內之名泉第一,齊門之勝地無雙。
(《趵突泉賦》)
這過人的眼光與才華,一下就抓住了趵突泉超凡脫俗的「唯一性」價值。
趵突泉之秋 侯莉攝影
對於珍珠泉,蒲松齡更是一往情深。熟悉他的作品的人們都知道,他的《聊齋志異》有不少篇章便是取材於珍珠泉大院的人物與故事傳說。
比如他的《鍾生》便是描述來濟南應鄉試的遼東名士鍾慶餘與德王府道士之間的曲折故事。鍾生至孝,感化道士,又幸得道士指示吉兇,得以避禍趨福。道士能受聘於德王府,顯然道業不淺。蒲松齡這樣描述道士的氣度、風範:「年六十餘,須長過胸,以皤然道人也。」鍾生考中舉人去王府見道士:「因賂內監,致意道士,道士欣然出」,寥寥數語,而王府的森嚴氣派與道士對鍾生的熱情、好感,如在眼前。
還有一篇《馮木匠》,則與蒲松齡當年的現實更為切近。它寫清初山東巡撫周有德在德王府故基修建巡撫衙署,需用木匠為之作工,有馮木匠明寰者,在衙署內為雞精所祟,雞精化作妙齡少女,其後與馮木匠一同還鄉。故事情節頗為新奇古怪,引人入勝。
山東撫署儘管森嚴壁壘,但蒲松齡作為頗負盛名的文人雅士,起碼有兩次進過這所大院的,這有他的詩作為證。
我們先看他的《珍珠泉撫院觀風》(二首):
稷下湖山冠齊魯,官寮勝地有佳名。
玉輪滾滾無時已,珠顆涓涓盡日生。
泡涵天影搖空壁,派作溪流繞近城。
遠波旁潤仍千裡,直到蓬萊徹底清。
一曲寒流印鬥杓,憑軒載酒盡金貂。
萍開珠串凌波上,池湧瑤光弄影消。
偶倚斜欄清睡夢,暫聽哀玉靜塵囂。
扁舟月夜彈清瑟,愛近泉聲艤畫橈。
(《蒲松齡全集·聊齋詩集》,學林出版社1998年版)
珍珠泉近照
蒲松齡此詩作於康熙48年(1709),當時他已是69歲的年齡,此時的山東巡撫為蔣陳錫,其為政為人都值得一贊;而新任學政則是王士禛弟子黃叔琳,其詩文有成且與蒲松齡有所交結。從詩中看,作為「布衣」的蒲松齡,是同眾多達官貴人(「盡金貂」)一起,受到了撫院的熱情接待,並且乘舟遊覽了其中的泉湖。由是,詩人乘興寫下這二首精彩的詩作。
觀風,此指觀賞風景。先看第一首。
「稷下湖山冠齊魯,官寮勝地有佳名」,言簡意賅,一開口就與眾不同地闡發出珍珠泉的價值特徵:稷下,濟南;濟南的湖山景致是山東第一,而撫院作為「官寮勝地」,自古擁有上佳名聲。勝地,不為少見,而官寮勝地,則極為罕見了。
「玉輪滾滾無時已,珠顆涓涓盡日生」,更是生動絕妙地展現了珍珠泉的典型風貌。「玉輪」是大泉,「珠顆」指小泉,大泉滾滾,小泉涓涓,但他們都以「無時已」、「盡日生」的狀態湧流著。珍珠泉是一個佔地一千多平方米的泱泱大泉,浩瀚無際的大明湖水,主要就靠珍珠泉群的供給,明代前七子邊貢稱其「百丈珠簾水面鋪」,而蒲松齡的詩句,不約而同地抒寫了珍珠泉有本無窮的大家風範之美。
以下兩聯,詩人則著眼於塑造珍珠泉的品格之美。
在眼前,在近處,你俯欄觀泉,池水明淨深廣,鬚眉可鑑,天光雲影倒映水中,其後又穿巷繞城,為池為沼為溪為湖,把個濟南城,洗滌裝扮得如同仙境一般。最後,它又不畏勞苦千裡奔波,沿途滋潤禾稼、造福鄉民,一直到入海,它都是清澈見底的。
一氣呵成,迴腸盪氣,讀到這樣的詩,我們都要醉了呀!
海棠園後濯纓湖
第二首「一曲寒流印鬥杓」句,說明他們的娛樂已進入夜間,天空美麗的星鬥倒影在珍珠泉池之中,那是一幅天造的璀璨美景。「寒流」,見出季節,當在秋冬之際。
此首的絕妙處在於寫泉,寫泉的聲音,顯然,蒲松齡雅不欲交結那些「金貂」權貴們,他在酒意醺然睏乏之餘,發現了一個足以「清睡夢」的上佳方式:聽泉;你看,他先後用了兩個比喻來表達美妙的泉聲,一是「哀玉」,這是指玉聲悽清動聽的音響,用來喻泉聲之清妙悅耳;一是其聲響以「清逸」得名的「清瑟」,且是在扁舟之上——「月夜彈」的「清瑟」呀,那音調,那味道,那境界,更是沒得說了。所以,詩人用「愛近泉聲艤畫橈」,別出心裁地做了詩的終結,這一為了聽泉而泊船近泉的動作,勝卻言語,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
蒲松齡還有一首《觀珍珠泉遊湖》,
仙舟縹緲渡銀河,倒瀉芙蓉萬頃波。
亭在水心浮日近,柳搖堤畔受風多。
中流鼓吹魚龍躍,四面峰巒紫翠羅。
疑向蓬萊遊弱水,陽春白雪聽高歌。
(《蒲松齡全集·聊齋詩集》,學林出版社1998年版)
原著未註明作於何年?這就十分麻煩了。因為蒲松齡單是參加鄉試便十餘次來到濟南,即便不是鄉試之年,他也幾乎每年一次到郡城來,或探親訪友,或辦理其他事項。
與上詩不同,此時主要寫詩人泛舟遊湖之感。古人云:煙水間,乾坤大。說的正是泛舟的感覺,想那濯纓湖一望無際,漂浮在湖上,破浪而前,真的如同翱翔在天地之間也。詩人所寫的,正是其與天地交融、物我一體的感覺,詩裡頻繁出現的「仙舟」「銀河」「蓬萊」「弱水」等意象,正是詩人仿佛進入天空、進入仙界的美好感覺與審美享受的藝術表達。
這才是珍珠泉的真正知音,可惜他一生也只是偶爾幾次進入了這個院落而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