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作為自古以來的園林城市,美如罨畫,然而,在歷史的過程中卻有不少園林湮滅無存,且府縣誌中亦無記載。許多年來,我們依據府縣誌和明清別集,深入發掘,索隱鉤沉,寫成《濟南園林六十家》。今在風香歷下推出,期與讀者諸君共享。
之二十二:風流太守「龔濟南」與珍珠泉的風雅舊事
其一:通兵謀,有吏才,龔易圖揚名齊魯
龔易圖,清代同治年間在濟南當了三年知府,親朋好友都親切地稱他為「龔濟南」。
龔易圖像
龔易圖(1836——1893)字藹仁,一作藹人,又字少文,號谷盈,又號含晶。福建閩縣(今屬福州)人。鹹豐九年(1859)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授雲南知縣。其時太平軍佔據江南,清廷風雨飄搖,龔易圖因道阻不能赴任,遂投效軍營。同治初年入山東巡撫閻敬銘幕,後歷任山東東昌、濟南知府、登萊青兵備道兼東海關監督、江蘇按察使、湖南布政使等。以事落職後,以順直(順天府與直隸地區)水災,賑棉衣三萬件,奉旨開復原職,旋卒。龔易圖精通兵謀,有吏才,兼工詩文,著有《烏石山房詩稿》。
書影:龔易圖《烏石山房詩稿》
龔易圖是同治七年至九年任濟南知府的。而在此前,他已經聲名大振。
他沒有任何關係,他是完全靠真本事吃飯的。上面談到,他的能耐有二,一是「精通兵謀」,一是「有吏才」,下面我們一一道來。
自鹹豐十一年起,龔易圖隨內閣學士毛昶熙在截剿捻軍的戰鬥中立下戰功,同治二年,山東形勢吃緊,急需知兵人才,朝廷令湖南巡撫毛鴻賓舉薦人才,毛鴻賓當即向山東按察使丁寶楨推薦龔易圖。龔易圖來山東後即得到重用,巡撫閻敬銘檄令其總理營務處,營務處者,軍營行政總樞是也;龔易圖隨即協助丁寶楨討平黑旗軍宋景詩。而其戰功不僅如此。
同治七年春,捻軍首領張總愚統帥數萬兵馬,由晉而豫,逼近京師,清廷下詔勤王(救援君王),此時獨有山東巡撫丁寶楨統領五千兵馬,連夜渡黃河,搶在捻軍之前佔領河間,為北京立起堅固屏障,力挽狂瀾,聲赫中外。
很少有人知道,丁寶楨此舉,乃是出自龔易圖的建議。據龔易圖《藹仁府君自訂年譜》:當時「丁(丁寶楨)中丞遣各軍均集東昌,予建議北路空虛,賊注意畿輔,不可畫疆自守,宜預為勤王地,急稟中丞,中丞以予議為然。」)
還有,丁寶楨擒殺慈禧最寵太監安德海、創建尚志書院(一名金泉書院),亦與龔易圖密不可分。據《藹仁府君自訂年譜》:同治八年秋,時任濟南知府的龔易圖接下屬德州知州趙新密報:太監安德海私自出京,假充欽差,在德州騷擾。龔易圖感覺事大,急忙稟告巡撫丁寶楨,丁寶楨命令擒拿安德海,並具奏同治皇帝,奉旨就地將安德海正法,大快人心。而審判定案都是龔易圖承辦的(「奉旨就地正法,予承其讞」)。其後,丁寶楨在濟南創建金泉書院,龔易圖又為書院制定了章程(「中丞仿詁經精舍例,設金泉書舍於濟南城外,予定其章程。」)
龔易圖還有一項特長:「有吏才」,他對於安德海的審判定讞堪稱一例,不是具備卓越超群的吏才,丁寶楨斷不會將如此重大的事體交付於他的(想那安德海在慈禧那裡紅得發紫,這可是「提著腦袋幹的大事」呀)。另外,在此之前,龔易圖便曾協助丁寶楨的前任、山東巡撫閻敬銘整頓吏治,那亦是值得大書一筆的政壇功業。
書影:龔易圖《藹仁府君自訂年譜》
清代,特別是乾隆以後,吏治腐敗達於極致。在歷任山東巡撫中,閻敬銘對此最為清醒。他的名言是:「欲強兵必先富國,欲富國必先安民,欲安民必先察吏」。
同治三年初,閻敬銘將龔易圖調入撫署,協助他進行吏治整頓。起初,謠訛四起,反對之聲不絕於耳,而閻敬銘不為所動,「凡錢漕鹽課諸大端,皆革弊更張之」,「嚴定州縣交代二參章程,蠲漕補之浮收,裁州縣之浮支」,一年之後,「府庫充實,人民安業」,「政事大舉,至今稱之」。而龔易圖積極參與其中,凡是「章奏文移批牘,一切謂筠軒(王繼庭)與予任之」。閻敬銘對其大為賞識,十月,他便以龔易圖為「東省不可少之員」上奏朝廷,使得龔易圖得以「以知府留東省補用」。
他終於可以免除數千裡跋涉再去先前分派的雲南就任了。
其二:回放:才高而貌美,一把辛酸淚
細心的讀者可能已經從前面對於龔易圖的簡歷介紹中,就會感到困惑了,特別是對於清代官制略有所知的人們便會提問:他龔易圖堂堂一位翰林(由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為什麼會分派到偏遠的雲南作被人貶稱為風塵俗吏的知縣呢?這不符合常識的呀?
是的。這其中的隱情,大有來歷。
龔易圖於鹹豐九年高中二甲第七名進士,入翰林院,為庶吉士,朝廷內外,都以為其前程遠大,不可限量,蓋龔易圖不僅才華超群,且容貌俊美瀟灑,時人將他比喻為中國古代四大美男子之一的晉朝衛玠(「有衛玠之目」)。
之所以要談到龔易圖的容貌,是因為,歷代特別是清代的官員選拔,是講究人的容貌的。比方說:「大挑知縣」(即從多年未中進士的舉人中選拔知縣),那對於容貌是要求極其嚴格的。
殊不知,天有不測風雲,鹹豐十年四月,庶吉士散館時例行考試,他竟「以詩失律,由一等第五名改三等第十名,改知縣,選雲南。」(《藹仁府君自訂年譜》)
關於此事,清人李家瑞《停雲閣詩話》有詳細記載:
「夐」字本讀仄音,龔太史易圖散館詩中誤作平用,經御筆圈出,改為知縣,時論惜之。蓋龔年方弱冠,才貌俱美,有衛玠之目。與風塵俗吏頗不相稱。
一位才高八鬥、貌比潘安的傑出人才,落得如此下場,實在令人唏噓不已。此後,龔易圖所受的人生煎熬可謂多矣,有幾次都是死裡逃生。好在,龔易圖是在任何艱難環境裡都能開花的人物,在兵荒馬亂的歲月裡,他反而練就了一身「知兵」的韜略,還有一般風塵俗吏難以企及的吏才,成了封疆大吏們的「香餑餑」,最後,依然官至布政使的高位。
龔易圖畫作清雅超逸
關於龔易圖的才能特別是文採,清人陳衍《石遺室詩話》有記:
龔藹人布政易圖,天資敏捷,自官文書以至詞賦,皆下筆立久,不甚思索。詩才雅近隨園,間出入於甌北。身世亦兼似兩人。弱冠入詞林,散館出宰滇南。四十餘歲,罷官歸裡,腰纏百萬,廣築園林,徜徉終老,此其似袁者也。但壽僅六十餘,不及袁,而富遠過之。
隨園,袁枚也;甌北,趙翼也;二人與蔣士銓合稱「乾隆三大家」,而陳衍認為,龔易圖之詩才,與袁枚、趙翼不相上下。徐世昌《晚晴簃詩話》稱龔易圖:
其詩出入蘇、黃,劍拔雋快,次韻尤所擅長,指事類情,無不達之辭。
龔易圖與袁枚的相同之處,還在於不戀官位,壯年歸隱。而龔易圖以位高且戰功累累,「腰纏百萬,廣築園林,徜徉終老」,是大富翁歆享林泉之樂,惜乎年壽不長,這又遜於高壽之袁枚多矣。
其三:龔易圖與濟南
同治七年春正月,34歲的龔易圖由東昌知府調濟南,署濟南知府。
濟南是龔易圖的福地,他由此進入了生命中最為順遂的時期。這年的11月,龔易圖的父母也來到濟南就養,一家人始歡聚一起,其樂可知。
龔易圖在濟南知府任上三載,做了不少澤被民生的好事,取其犖犖大者:
一:打擊強盜惡霸,維持社會秩序:
龔易圖上任之時,有強盜、惡霸乘戰亂之際,攔路搶劫,橫行不法。龔易圖經詳細查訪,捕獲「響馬、賊首」「楊單窗戶」、「馬三聾仔」等十餘人,皆為積匪,正法之後,「自江南入境至德州,無一劫案」,行旅得以安全放心。
又,歷城縣衙捕役橫行,這些在官署中從事緝捕的差役,自以為有權柄在手,更是如狼似虎,有恃無恐,有十名惡霸,老百姓稱之為「十虎」,龔易圖果斷出擊,將其中最甚者西門虎、坐山虎緝拿,繩之以法,其餘皆灰溜溜銷聲斂跡,不敢再繼續作惡了。
二:撲蝗滅蝻,清理積案:
同治九年,濟南大旱。六月,濟陽縣蝗蟲成災。龔易圖前往濟陽督查撲蝗,並且巧妙地從消滅蝗蟲的幼蟲蝻蟲入手,計取蝻蟲四千餘萬斤,蝗災得以控制。
龔易圖上任濟南知府時,濟南各審理部門有眾多積壓案件未曾了結,龔易圖委派得力人員清理之,結案千餘起,監獄一空。
書影:龔易圖在自訂年譜中談濟南施政
三:創建濟南府城隍廟:
同治年間,濟南有督城隍廟(省級)、縣城隍廟,唯獨沒有府城隍廟。濟南人只能將城隍像奉於南城外老君堂的偏房裡祭祀,不成體統。為此,龔易圖決心修建一處府城隍廟。而其過程,甚是有趣。
首先是恰逢時機。同治八年秋,禮部上言:「凡直省城隍之神,宜沿舊制,題其祀曰某省城隍、某府城隍、某縣城隍,不得私加封號,有褻明神。」制曰:「可」。於是,修建府城隍廟有了尚方寶劍。
再是天緣巧合。同治八年四月,濟南府縣大旱,龔易圖祈禱於府城隍,大雨如期而至。黃河自鹹豐五年改道北流奪大清河河道以來,濟南濱河各屬縣年年被淹,這一年,黃水不泛濫,好雨應期而至,秋季糧食豐收。龔易圖以為,這都是府城隍的功勞,尤其令人感動的是,府城隍「失其祀而不忘民若此,此神所以為神與!」以此,興建府城隍廟的事情更要抓緊進行。於是,龔易圖請示山東巡撫丁寶楨批准,選址在八蜡廟東面,鳩工庀材,於同治八年秋八月動工興建起府城隍廟,同治九年仲春二月竣工。龔易圖欣然作《創建濟南府城隍廟碑》《創修府城隍廟工程記》,刻石紀之。
其四:崇拜辛棄疾,以辛棄疾後身自命
龔易圖對濟南這座瀟灑的山水名城充滿熱愛,多年來,他的足跡踏遍濟南的大街小巷、山山水水,對於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龍洞、華不注、玉函山、匡山、歷下亭等濟南名勝風物,吟詠殆遍,且質量上乘。
辛棄疾畫像
龔易圖更是喜愛濟南淳樸的鄉土民情與深厚的歷史文化,他尤其崇拜濟南名士辛棄疾,並以辛棄疾後身自命,據民國《福建通志》:龔易圖「天資高曠,通禪理,喜言因果,自謂宋辛稼軒後身。」據清人陳衍《石遺堂詩話》載,龔易圖曾託靜名子之言,說道:「公(指龔易圖)乃稼軒。稼軒一轉為方密之,再轉為公。」並且,龔易圖說自己讀《稼軒傳》後,益發相信,因為二人經歷亦相似:「則起家軍諮,由山左而返江南,皆與餘同。」龔易圖死後,福建文人謝章鋌為作《龔公墓志銘》,其銘曰:「其才卓犖,其氣英出,手有字,胸有兵,長城屹立登萊青,河清海晏民不驚,循良之裔有簪纓,雄心未已哀九京,稼軒後身無乃真。」
同治九年十二月,龔易圖升任登萊青道。直至兩個月後,他才依依不捨告別濟南赴煙臺,臨行前,作《濟南留別詩八首》,情義款款,感人肺腑,其七云:
明湖清且漪,三年飲湖水。
飲水鑑我心,清澈兩無滓。
中有萬荷花,馨香流渚沚。
峨峨千佛髻,嵐色墮蒼紫。
鵲華亦多姿,相送情邐迤。
以我塵土軀,著茲山水裡。
山水自清空,吾行何日已。
書影:龔易圖《濟南留別詩八首》
其五:龔易圖珍珠泉飼魚記
同治三年初,龔易圖應山東巡撫閻敬銘之召進入撫署大院,協助閻敬銘實施吏治整頓。珍珠泉風景優雅,龔易圖心情大好,乃欣然作詩八首,詩題《時佐節度閻公幕,軍務告畢,案牘漸清。衙中樹石蕭然,具亭榭陂池之勝,以遊以息,嘯詠寄之,得八首》,其二云:
一畝方塘開,脈脈翻泉腳。
濺珠光不定,潛魚時一躍。
持以鑑吾心,塵滓消無著。
漠漠春陰寒,日色玻璃薄。
清同治光緒間雙驂園刻本《烏石山房詩稿》卷八
珍珠泉近照
盡寫珍珠泉景致之美豔,特別是其為公事盡心竭力的志趣之真摯(「持以鑑吾心,塵滓消無著」),然而,即便此時,其內心傷痕仍然隱隱作痛。
我們且看他的《珍珠泉飼魚歌》便知端的:
侏儒飽死臣朔飢,先生今日有餘貲。
探懷猶剩一餅在,飼魚走向珍珠池。
池頭波紋碎不定,群魚見人忽驚迸。
投之一餌雜沓來,揚鬐鼓鬣紛爭競。
澄涵一水碧玻璃,玉梭亂擲無停時。
翻騰忽變池水黑,荇藻縱橫雲腳垂。
大魚昂首作人立,小魚戢戢針頭集。
飲水亦能果腹生,勞勞爭食何其急。
中有一魚屹不動,龍種由來自殊眾。
擺頭不顧亦不驚,不貪自免人搬弄。
人生飲啄惟所適,隨塵擾擾嗟何益。
我對此魚長太息!
清同治光緒間雙驂園刻本《烏石山房詩稿》卷八
魚翔淺底
開頭一句「侏儒飽死臣朔飢,先生今日有餘貲」,詩人以才華蓋世卻填不飽肚皮的漢代名士東方朔自命,比喻小人(侏儒)得志而賢才受屈也。這裡,不知包含了他多少年的辛酸與屈辱在其中,直至「先生今日有餘貲」,我們才算伴著他吐了一口長長的惡氣。
是啊,相比過去的「飢餓」,而今天卻有了「餘貲」「一餅」來飼養珍珠泉的魚,那不是莫大的快樂與幸福嗎?
這樣的幸福也只有像他這樣飽經憂患的人能深刻體會到的吧!
有「飢餓」到「飼魚」,正是他的人生寫照。
然而,詩人的思考並未到此而止。
那一隻只的魚,寫得真是活靈活現啊!
「池頭波紋碎不定,群魚見人忽驚迸」,這是魚們見到人來唯恐受害十分警覺的生動情態。
可是一旦見到有食物——餅餌投來,不獨警覺全無,且揚鬐鼓鬣,爭鬥不息。這場空前的爭食大戰,甚至讓澄清的珍珠泉水變成了黑色。
「大魚昂首作人立,小魚戢戢針頭集」,好是生動鮮活,魚之激昂樣態,窮形盡相,纖悉無遺。
然而,就在魚們陷入空前的爭搶大戰時,卻有一魚屹然不動,不為所惑,龔易圖驚為「龍種」——「中有一魚屹不動,龍種由來自殊眾」。
於是,龔易圖連類而及人生,發出深深的喟嘆:「擺頭不顧亦不驚,不貪自免人搬弄」。
是啊,「不貪」,莫說官場上的上司,天王老子也拿你沒辦法。
這是龔易圖人生沉痛感悟之總結。
所以,四十歲之後,他便解甲歸田,享受了十餘年神仙般的晚年生活。
(下期將為《珍珠泉大院史話》結語篇,題目是《打造濟南泉河泛舟遊三種樣態,建設獨樹一幟的江北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