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幻象?」
「對,是的。」
「什麼是真實?」
「不知道。」
「你看鏡子裡的自己嗎?」
「不,很難去面對鏡子。裡面什麼都沒有。
「我的畫面就是它的全部含義,沒有另一種含義在表面之下。」
1987年離世的安迪·沃霍爾,當年頻繁冒出這種暗含複雜意味的簡單話語時,背景是發達資本主義的美國。他曾說過:沒有麥當勞的北京是不美麗的。但今天的中國,很多方面已經和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很相似甚至同步了,雖然還有很多方面完全不同。
蘇珊·桑塔格曾這樣談遊客的攝影:「面對美景佳境,他們無法產生別的感受,於是只好拍照。漸漸地這樣一種旅遊方式形成了:停下來,拍張照片,然後繼續往前走。」進一步舉例時,她想到「在中國旅行十四天過程中大量拍照」的西方人。但今天的中國人,也如此這般的滿世界旅遊、拍攝,在各種網際網路社交平臺上即時發布照片,或者視頻直播。
1963年出生的龐茂琨,在中國一路至今能親身經歷到的,是五十五年不曾放緩的社會激變。這個東北亞國家,前現代和後現代交織出層巒疊嶂的奇觀,同時呈現在經濟全球化、信息網際網路化的當下。他的藝術起點,是對歐洲古典藝術的觀摩和繼承:如同透明窗口般的藝術語言,和強調整體性的天地人神關係。繼承的初衷,是總結無數前人的經驗,來輕鬆的解決自己的問題,因為陽光之下無新事。但當他試圖用這種藝術模式來表達自己的生活感受時,除了保留這種透明的藝術語言外,其它都需要他重新發明,這意味著在不斷試錯中來面對新問題。
直覺是智慧的主要來源,視覺藝術家基本都是「觀看動物」,熱愛觀看,善於觀看,在觀看中體會世事人情。龐茂琨的作品中,最為突出的是對「觀看」的熱愛。這種熱愛,驅動著他不得不表達自己的親眼所見,於是,一個熱愛並投入大量精力於歐洲古典繪畫的人,在表達他的親眼所見時,自動生長出「當代性」。作為畫家,他一直在表達著自己日常生活中的所見,這是對生活的尊重——我觀看/塗繪故我在。即使近些年的作品中,想像的成分在增大,但日常生活中的所見,依然是他作品的基石,是他意識形態的中樞。
他似乎是個甜蜜的唯美主義者,技巧嫻熟的輕柔溫潤著。處理圖像時,把三度空間刻意平面化;體積塊面大量簡化,關鍵處準確把控,其它地方輕鬆揮灑;柔和而富有彈性的短弧線或短直線;清新或粉糯的色彩……但綜合感受時,這些愉悅視網膜的形色中,又有難以清晰捕捉的異樣氣息或隱或現:失落、哀婉、憂鬱、悲傷、絕望,或者乾脆就是虛無。這位能輕鬆製造逼真幻像的畫家,在二維的畫布上手繪出一個個舞臺,各色人物和被人類染指的自然紛紛登臺亮相,令人眼花繚亂的五光十色著,令人空虛冷寂的喧囂嘈雜著。腦空白、過客、幻遊、末日假想、鏡花緣、迷宮、摺疊……作品的各種標題,也讓溫柔的美夢中攪拌著夢魘——加入少許,就能讓濃膩的美味變異。
熱愛觀看、又見多識廣的人,自覺不自覺的會在比對中讓思路得以開放。因為個性和職業的原因,龐茂琨常年來一直頻繁的走動著,這個過程中,他能在多個維度中比對:過去和現在、中國和別國、古典藝術和當代藝術、官方藝術和民間藝術……這些擴展視野的比對,更容易讓人生成溫和包容的狀態,即使內心保留稜角分明的塊壘。洞明世事的過程是智慧生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龐茂琨用藝術延伸著輕盈的遊戲,溫和的兌入多種冷酷實驗,來應對層出不窮的未知。比例調配恰當時,這些冷酷的鋒芒流散在各種溫潤嬌柔的縫隙、褶皺、邊角中,讓審美的人看到審美,給尋思的人各自尋思。
於是,曾經是古典美學捍衛者的龐茂琨,在當下的中國,與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雅痞(Yuppie)或坎普(Camp)們不謀而合。他用製造深度幻覺的語言表達出的,是「超平面」的當代感覺。身處中國隨時遭遇的匪夷所思的奇觀、漫遊全球頻繁觀看的錯綜複雜的時空,讓物資優裕階層的敏感者既享受其中又時而嘗到異化的怪味、既欣快、狂歡、顫慄又焦慮、無聊、空虛,清空浮情時意欲掙脫,卻又貪戀安逸而欲罷不能。他用如同鏡頭的眼睛,和如同眼睛的鏡頭,在無限生長的信息矩陣中捕捉視覺碎片,用他特有的溫和方式過濾轉化,重組到自己的信息系統中。從這個角度看,他依然是藝術方面的「現實主義」者,用視覺語言表達出的,就是他的日常生活。這種生活中的多個方面,和很多當代人是重合的。於是,這些人看他的作品時會產生共鳴:我也是這樣、我就是這樣……
《巧合》、《逗留》、《蛻變》、《邂逅》、《綻放》、《光耀》等作品中,刺激官能的華麗秀場,被荷爾蒙的飆升和虛榮心的競賽充滿著,活色生香在萬花筒般的變幻空間裡迴旋刷新,受眾在從新奇到麻木的過程中,逐漸沉默為黑洞。《浮世遊觀》和《鏡花緣》,是如同視覺日記般的一幀幀生活片段。龐茂琨在圖像的選擇上特意加強了隨意抓拍的攝影感,色彩方面也借鑑圖片處理軟體中的濾鏡效果,消化成他自己的視覺特色。這些流水帳般被迅速覆蓋的瑣碎圖像,是智慧型手機和大數據結合後,日常生活的影像排洩。沒有重要/不重要情境和重要/不重要人物之分,手握智慧型手機,每個人都是自己世界的中心,都在隨時隨地自拍和拍攝他人,在各種信息平臺上即時發布。這種已經成為常態的觀看和記錄、傳播方式,是沒完沒了的碎片累積,既喧囂無休,又虛無孤寂,在無神論的時代,在越來越加速的當代生活中,這種喧囂/虛無可能就是宿命。《迷宮鏡像》系列中,繼續著這種碎片式攝影感,喧囂的程度快速增強,虛無感也相應的增強。迷戀鏡像是文明人的衝動,每個人都是古希臘神話中的納西索斯(Narcissus),不斷照鏡子來確證自己的存在。從花果山到巴塞爾藝術博覽會,從開幕式嘉賓席到試衣間,當代納西索斯們都在自拍,並旁觀別人的自拍。
這種影像泛濫時代的快速生產和消費,既在實體空間中實現,有賴交通的便捷;也在虛擬空間中發生,因為信息的通暢。一切都得來的越來越容易,此地和彼地、當下和過去、真實和虛擬的邊界,漸漸被當代人混為一體了。《摺疊的肖像》系列中,達·文西、格列柯、凡·艾克兄弟、卡拉瓦喬、魯本斯、凡·戴克、委拉斯貴支、維米爾等畫家營造的寫實繪畫世界裡,當代中國人以旅遊觀光者的樣態進入、遊戲、互動。古典和當代的生活方式,用嫻熟的寫實繪畫技巧無縫拼貼起來,鋪陳出仿佛宏大敘事的歷史觀念,但其實仍然是龐茂琨自己很直接具體的生活經驗:多年來反覆研習的歐洲古典繪畫,已經刻寫入他的文化肌體中;全球化、網際網路化的當代生活,是他最直接的、第一手的養料。他沒有像食古不化的繼承人般仰視往昔、貶斥今日,而是充滿熱情的擁抱當代生活,在古今/中西穿行的過程中淡定品咂各自的利弊得失。例如,委拉斯貴支那幅著名的《宮娥》,涉及多重凝視過程中的看與被看,以及二者的互動與轉化,還有反覆再現中潛在的悖論等。這些複雜的關係已經讓觀看和思量費盡周折,在龐茂琨這裡,進一步用單眼相機、自拍竿、無人機等當代影像生產方式來擾亂《宮娥》,用當代人的觀看、表達,讓看似互相關照其實彼此平行的「再現」,和看似秩序井然其實各自為陣的「人群」,在當代情境中發生更加複雜的反應。
《摺疊的伊甸園》和《一步之遙》等最新作品中,龐茂琨把正在滲透肉身的人工智慧、生物科技作為器械,繼續對他所熟悉的歐洲古典繪畫施加手術。人類需要與身體、感官、真實的環境打交道,但科技讓我們與身體越來越遠。這位強調觀看、溫情、手繪的藝術家,通過對那些肉體橫陳、人性瀰漫的古典繪畫的戲仿、篡改、置換等方式,反襯當下這個由信息技術和生物技術合成的劇變時代,對人類有史以來的最大挑戰——它所驅動的感受方式、思維方式、分配方式以致社會結構的劇烈變化,讓每個人都比過去困惑的多,也不知所措的多。
對「眼見為實」的篤信,既讓龐茂琨熱愛觀看、熟練掌握具象表達技巧,也讓他在快速刷新的生活世界裡,重視真實和虛擬的差異,反覆辨認二者的邊界和它們之間的種種關係,持續「再現」這種辨認的過程和結果。縱觀龐茂琨這些年來的作品,所聚焦的問題在輕快移動著,但無論如何移動、移動到哪裡,都是直觀生動的。因為它們來自藝術家自身的生活經驗,生活在日日刷新著,而且速度越來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