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1919年的「三一運動」,是從這年年初朝鮮高宗的暴斃開始的。
韓國紀念「三一運動」朝鮮高宗何許人也?韓國獨立運動人士曾經這樣評價他:「不以厚我民力為自強之圖,徒以慶運宮在各國使館之側為太平之基,竭吾國財謟事外人,朝秦暮楚,擇強而交,實依賴以苟安,其能久乎?」言雖刻薄,卻也道出了他這無奈的一生。
朝鮮高宗高宗的前半生是在父親興宣大院君、妻子閔妃與朝鮮監督袁世凱的陰影下度過的。1895年甲午戰爭中國敗退,朝鮮在日本支持下「割斷附依清國慮念,確建自主獨立基礎」,奉迎清國使節的迎恩門從此被更名為獨立門。諷刺的是,從這以後,朝鮮的獨立之夢,便成為了虛無縹緲的蜃景。
明成皇后閔氏1895年10月閔妃在政變中被殺,父親大院君也被冷黜,幕後操盤的日本人權勢沖天,方剛擺脫父妻陰影的高宗只能躲進俄國使館裡,藉由三國幹涉恢復政局。1897年高宗借力宣布成立大韓帝國,繼承明朝正朔。這位「正朔繼承人」小心翼翼地在日俄間搖擺,直到1905年日俄戰爭俄國敗退,日本人衝進京城。日本逼迫高宗籤訂乙巳條約——日本設置「統監府」,「今後韓國對於外國的關係及事務」,「由(日本)外務省監理指揮」,自此,大韓帝國成為日本帝國的保護國。然而1906年一年,被統監府盯著的高宗都想盡辦法繼續平衡之力,向歐美各國君主元首傳遞小紙條,「舉國臣民無不慟憤」「茲將苦衷仰布於陛下萬望垂念交好之誼及扶弱之義」「保我獨立國勢,俾朕及全國臣民含思頌德於萬世」。然而,回應寥寥,付之闕如。
朝鮮純宗李坧1907年,忍無可忍的日本人逼迫高宗禪位給兒子李坧,是為純宗。彼時日本國內,主張儘快布局於大陸的山縣有朋等元老強調要儘快吞併朝鮮,而伊藤博文則猶豫於國際觀感。1909年,伊藤博文被安重根刺殺,諷刺的是,日本吞併之路從此暢通無阻。日本鼓動韓國國內親日團體一進會上奏勸說,外則盡一切威脅恫嚇之能。1910年日本統監寺內正毅與韓國首相李完用籤署《日韓合併條約》,韓國統監升級為朝鮮總督,大韓帝國則淪喪為日領朝鮮。
《日韓合併條約》「武斷」在日語中與「文治」相對,是朝鮮總督統治半島的首選。憲兵隊、槍炮、鎮壓,成為了朝鮮居民的日常。就在這壓抑苦痛的日常中,1919年1月22日,高宗暴斃了。
成為「李太王」的高宗同其人民,一樣苦悶。庶子李垠迎娶日本皇族的婚禮,也只能在殖民者的首都進行。然而正是在這苦悶無兩的境地裡,他毫無徵兆地死了,總督府說是腦溢血,但沒人相信;坊間的傳聞是:「屍體兩眼發赤,全身紅斑,很快腐爛。」
李垠與方子王妃苦悶悲愁累積日甚,高宗就仿佛是這朝鮮二十餘年淪喪史的化身,他委屈,朝鮮也委屈;他壓抑,朝鮮也壓抑。終於,朝鮮國王死了,大韓皇帝死了,朝鮮李太王死了,舊時代的化身死了,那新時代的精神在哪裡?
1919年3月1日,京城泰和館。「吾等於茲宣告我朝鮮之獨立與朝鮮人乃自主之民。將此告於世界萬邦,克明人類平等之大義;將此誥於子孫萬代,永有民族自存之正權。」
天道教孫秉熙以天道教的孫秉熙為首,三十三名各界人士以「朝鮮人」的名義發布了《獨立宣言書》。他們被威爾遜的民族自決精神所感召,相信國際公義真誠地站在他們的身側;他們也相信,日本總督會與他們真誠地溝通。
《獨立宣言書》雖然謳歌真誠換來的只有「天公不語」,但這股精神已經開始湧動。同日,塔洞公園的學生們此起彼伏地呼喊著「萬歲!」「獨立萬歲!」,曾經奉獻給君王的賀詞現在被學生們毫不忌憚地獻給新生的可能。舊日的八卦形狀的國旗,也被拿來,不為君王,而為「獨立」揭揚,這面旗幟從此不再是為了緩解外事尷尬而做的補充,這面旗幟成為了時代的圖騰。
這股萬歲的聲浪,伴隨著旗幟與憲兵的實彈射擊,向南北鋪開。從三月到五月,朝鮮南北共有1542次示威遊行,農民、工人、學生、工商業者、官僚、舊兩班貴族,悉數捲入,運動者佔據了全體國民的十分之一。「鮮人暴動!」日本派出了六個營的兵力外加數百憲兵用於彈壓。到1919年底,死者7509名,負傷1萬5879名,逮捕4萬6303名,燒毀房屋715戶,燒毀教堂47間,燒毀學校2所。憲兵隊的一次「失火」,便令15村317戶化為灰燼,39人死於火中。這場運動,終究停了下來。
柳寬順雕像特別值得一提、被眾多朝鮮民眾留在記憶中的是梨花學堂的女學生柳寬順。女子學生鬧革命,完完全全就是這座土地明日可能性的象徵。父母死於憲兵隊鎮壓的槍口,家恨並國讎。據說她審判時還將椅子擲向法官,幾經提堂,最終三年監禁定讞。即便在監獄中,柳寬順也不斷起事,未及釋放,便莫名死於西大門監獄之內。
1924年的西大門刑務所。昨天,文在寅所站的地方,正是西大門監獄的門前。今天的西大門監獄遺址,已經是每年三一之時的固定紀念地。大概這所監獄的意義,仿佛就是韓國的巴士底獄,作為驚覺轉身的見證者,連接著以往與可能。
韓國總統文在寅3月1日上午出席了抵抗日本殖民統治的「三一獨立運動」100周年紀念儀式,並發表演講歷史的車輪一旦滾動,就不會停下。日本國內嘲諷武斷統治的愚拙,殖民者將策略更換為了文化統治,這段歷史又被今天的韓國人稱為民族分裂時期。憲兵被撤廢,總督府開始鼓勵產業興殖、鼓吹安居樂業,繼而宣傳內鮮一體、日鮮同祖,乃至創氏改名,最後在二戰爆發時,要求朝鮮人加入皇軍,為天皇獻身。殖民者總是健忘的,殖民者總是活於當下的。
朝鮮人沒那麼健忘。「三一運動」徹底改變了半島。今天的韓國憲法,序言第一句就是「具有悠久歷史和民族傳統、光輝照耀下的大韓國民,繼承了「三一運動」建立的大韓民國臨時政府法統」。「三一運動」中,朝鮮人第一次將八卦旗稱為「太極旗」,「三一運動」後,中國與蘇俄遠東地區誕生了各種流亡政府,最終聚義於上海,匯成合流。可以說今天的文化符號與國家認同,都是從這裡開始的:朝鮮人決意擺脫殖民,成為共和國,而非繼續為高宗招魂。
從此開始的歷史,有的是我們不知的,有的是我們熟知的,比如羅家倫講的這句話:「3、4月間朝鮮發生的徒手反日鬥爭也給五四運動以巨大的影響」。
1919年,漢江之水,與黃河共咆哮。
親日派清算事件簿1949年6月6日,當彼時的韓國總統李承晚指揮漢城的警察包圍、衝擊反民族行為特別調查委員會,強制叫停由他發起的清算運動時,大概他也察覺到了:想反思與查明歷史,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
韓國前總統李承晚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隨即蘇聯與美國分區接管半島南北。在南部成立的美國軍政廳,出於倉促與無知,基本上對南部半島的政局採取放任態度,日本官僚被大量留用。1948年,美蘇分據已成定局,在美國支持下,李承晚在南部建立了名為大韓民國的獨裁政權。
不管政權性質如何,「光復」的任務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那麼清理歷史遺留就必然是板上釘釘的事情。1948年,《反民族行為處罰法》與憲法一道,作為這個新生國家最需要的東西被制定出來。依照該法成立的反民族行為特別調查委員會(反民特委)的工作非常簡單:抓韓奸。這主要包括促成1910年日韓合併的親日分子、接受爵位的親日分子、迫害獨立運動家及其家人的親日分子,及在日帝政府、殖民政府擔任高級職位的親日分子。
反民族行為特別調查委員會發布的新聞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親日派」在韓語語境中成為了賣國賊的代名詞、日後韓國政客們互罵的口頭禪,乃至老人教訓年輕人時的髒話。「親日派」被定型、深入韓國人日常語言與生活後,即便再有對日本抱有好感的人,也只說自己是「知日派」。「知日」與「親日」之間,被劃上了一道鮮明的認知紅線。
根據這個委員會的調查,共有599件送檢,其中221件獲得起訴,而這之中有38件得到審理,其中法院作出了12個有罪判決,另外褫奪了18個人的公民權,與一開始的數字與劃定的範圍相比,可以說是少太多了。
被反民特委逮捕的李光洙。被稱為「朝鮮近代文學之祖」,曾任朝鮮日報副社長然而即便是這樣的活動,也舉步維艱。方才我們說過,美國軍政時期日本的統治結構被大規模保留了下來,這其中就包括警察系統。如果清算的話,大概「反動軍警」們人人頭上都有要償的血債;然而李承晚代表民族主義者建立的,又偏偏是最需要軍警的獨裁政權。
「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對於一般韓國民眾而言,日帝所代表的壓迫與恐怖,怕是換了一個本土的、說韓語、穿韓服的形式,再表演了一遍。軍警既是日本人的好朋友,也是李承晚的好朋友;日本人要抓獨立分子,李承晚要抓赤色分子;當街槍斃、秘密逮捕、偽造選票,該有的一樣都不少。
反民族行為特別調查委員會(1949)——獨立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是什麼人,從什麼當中獨立出去呢?
1949年6月,漢城警察奉總統李承晚命令解散反民特委的特警隊,反民特委的機能喪失。不久,韓戰爆發,有罪判決的執行也不了了之。
1960年,忍無可忍的學生爆發運動,趕走了帶來「獨立」的國父李承晚。而緊接著,樸正熙少將的革命就將韓國再次帶入了強人與軍警的時代。出身日本陸軍士官學校,還在偽滿做過軍官,自然不能期待樸總統的清算。然而即便如此,樸總統也是一個民族主義者,他要通過軍警、鐵腕與鎮壓,來實現韓國經濟的獨立。
樸正熙1965年,韓日籤署請求權協定,韓國放棄了對日本請求賠償的權利,這成為了日後韓日因徵用工與慰安婦問題而產生糾紛的根源,但韓日也因之成為了並肩的國家,一道實現了東亞的經濟奇蹟。
1979年,從不相信人民的樸總統被最親近的精英刺殺於血泊中,全鬥煥在混亂中登場。與樸總統一樣,依靠軍警與鎮壓的他自然也沒法轉身回顧過去——日帝屠殺人民,全總統在光州屠殺市民;日帝拷打進步學生,全總統手下拷問致殘、強迫軍訓的大學生亦數不勝數。日帝兇惡,終獲光復,而韓國人真的擺脫日帝了嗎,只有東洋人,才會誕生日帝嗎?
或許對於全總統而言,日帝的歷史是痛苦的,是侵略者的,但對於自己而言,也是不能細究的。
「三一運動」中被捕的朝鮮民眾日本的皇軍掃射人民後,「三一運動」沉重打擊了日本殖民統治;韓國的國軍掃射市民後,全總統及其扈從的統治也迎來了終焉。20世紀即將結束的時候,韓國進入了民主化時代。在國家面前,韓國人或許直到此時才擺脫日帝的陰影,作為主權者「獨立了起來」。
與之相伴,清算親日殘滓的工作繼續了下去。
2002年,開此先聲的是民族精神議員會,他們編制了一份親日派708人名錄,為新世紀重新反思殖民歷史激起了水花。
盧武鉉2004年,盧武鉉政府重新啟動了對親日派的清算,這其中或許有緩和對朝關係的打算,或許也有反制日本小泉純一郎內閣的考量,但或許正如當時的青瓦臺發言人金鐘民所說:「以日本殖民統治為起點的那些被隱藏起來的歷史,軍事獨裁時代的問題、樸正熙的維新政府、第五第六共和國這些未被究明的權力不當行使,都是我們欲加改正的範圍」。在韓國人眼裡,殖民歷史從未遠去,殖民的痕跡依然以某種方式存在於國民生活之中。
2004年3月2日,國會通過《日帝強佔下反民族行為真相糾明特別法》(親日反民族特別法),成立親日反民族真相糾明委員會。3月5日通過《日帝強佔下強制動員被害真相糾明委員會》,受理殖民時代被害者的申請。清算工作全面開始。
親日派人名然而,結果卻已然不能令人滿意,就像是即便步入民主化時代也依然令人失望的韓國政治一樣,清算並不能服眾。親日反民族真相糾明委員會理解的直面歷史非常簡單:把死了的、沒死的韓奸們都揪出來,然後把他們全都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2005年的想法,與1945年仿佛並無二致。
2005年國會進一步通過《親日反民族行為者財產國家特別歸屬法》,這部法的操作核心在於,日帝時期親日派獲得的不義之財,請在21世紀的今天都吐出來還給國家。
韓國「親日派」問題發展法諺有雲,「遲來的正義非正義」。然而過遲的正義,甚至會成為不義的幫兇。2006年真相糾明委員會核定主要親日者9人,要求其子孫上繳39億韓元土地等財產充公,2010年這一數字被擴大到168人2373億韓元。
與此同時,民間編寫親日派詞典活動如雨後春筍般爆發。在民族問題研究所這一民間機構的詞典中,太極旗發明者樸泳孝、韓國國歌作曲者安益泰,他們都與日帝曾有不清不白的關係——毫無疑問,他們都是親日分子,他們都是韓奸。
殖民政府抓獨立分子,李承晚抓赤色分子,樸正熙全鬥煥抓暴亂分子,而民主化時代,依舊沒能擺脫貼標籤的慣習。
2009年,已退任的盧武鉉陷入瀆職事件,跳崖自明。而其身後留下的清算工作,也在李明博與樸槿惠政府的迷霧中漸漸不痛不癢。
對於執政者而言,「日帝」既是敵人,也是夢魘,是靶子,亦是鏡子。究竟何為「獨立」,到底要怎麼清算日帝殘滓,這個課題恐怕還要繼續困擾韓國的執政者們。
寫到最後,即便不論最高肉食者的困惱,民間與一般政府機關對於這個問題,也有著非常悠久的清算史。「日帝殘滓」猶如汙穢,被一代代的韓國人反覆清拭、時時自省。「倭色」被用來代指萎靡的風格;日帝殖民時期的舊官廳紛紛遭到拆毀;文字上韓國的文化人們高舉「奪回諺文」大旗,將象徵著日帝的漢字與大量漢字法律術語逐出使用;乃至有風水侵略之說——必須破拆所有的日帝建築與道標,打破日帝的城市布局,不然就會中日帝利用風水來侵略的詭計。
讀者或許覺得韓國人在這個問題上太過火。但或許正是韓國人切身感受了近三十餘年的全面殖民之痛,又體驗了軍警繼續肆虐長達半個世紀的國家,才會對「獨立」、「殘滓」這樣執著,這樣堅持。
「三一節」示威油畫圖當然,清除日帝殘滓也一直有新的目標,韓國人也在不斷追問到底什麼才叫告別殖民歷史:軍隊暴力是日帝的殘滓,所以部隊必須廢止長官對士兵的暴力;陸軍中的密閉「營倉」懲罰室是舊日軍陋習,韓國軍隊必須清除這一渣滓、廢除毫無約束的密閉懲罰室;父系戶主制是男權社會的日帝殘滓,必須廢除戶主指定的戶籍制度;印章至上主義是日帝殘滓,必須開通更多的身份認證方式,讓韓國人不必飽受與日本人一樣的煩惱……
既不做受害者,也不做加害者,韓國面對自身的歷史,似乎有了新的決意。
「娜拉」出走,固然可喜可賀;而「娜拉」出走之後,接下來每個人該怎麼面對自身的歷史與自身的苦痛,韓國百年來在這一方面著實想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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