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初,我與幾位建築領域的媒體同行來到瑞士,專門參觀拜訪瑞士的建築,而其中的重頭戲便是訪問著名瑞士建築師馬裡奧·博塔。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博塔。上一次是1月份,他在上海明珠美術館舉辦的中瑞建築論壇上作主旨演講。在那次演講中,博塔特別通過他在瑞士所作的項目來說明,在瑞士這樣一個氣候條件惡劣而且多山地區做建築需要面臨的挑戰和機會。
馬裡奧·博塔於1943年出生於瑞士提契諾州門德裡西奧(Mendrisio),26歲畢業於威尼斯大學建築學院,曾參與勒·柯布西耶工作室項目,亦曾與路易·康合作,深受現代主義大師言傳身教之影響。自1970年創立事務所以來,馬裡奧·博塔作品無數,遍及歐、亞、美三洲,既因現代形制廣獲應和,亦借地區傳統深意獨藏。
在世界知名建築師中,博塔屬於頗為高產的那類。在他五十餘年的設計生涯中,他的項目多達700多個,涵蓋了建築、景觀、室內、產品、裝置、舞美等等。
近些年來,博塔逐漸走出歐美,越來越多的亞洲地區可以見到他的作品。譬如位於首爾的LEEUM三星美術館,上海衡山路十二號酒店,北京的清華大學人文社科圖書館,以及正在建設中的瀋陽魯迅美術學院新校區,南昌有一座關於陶瓷的美術館,銀川有一座清真寺和酒店等等。
來自提契諾的瑞士南方建築代表
穿梭在提契諾的時候,來自瑞士海外形象委員會的工作人員伊瓦娜會不時向我們指著或近或遠的某棟建築,說那就是博塔的設計。在博塔的家鄉,坐落著他大大小小的作品,有出名的,也有不出名的。而且他的建築事務所就設在自己的家鄉——提契諾州門德裡西奧大區的盧加諾市。當我們問他,你為什麼選擇把事務所開設在自己家鄉,博塔的回答很乾脆:「我就出生在這裡,我沒有選擇,只是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就這麼簡單」。
博塔建築事務所
對於瑞士建築來說,提契諾之於博塔還具有建築史學上的意義。20世紀70年代後期到80年代初是提契諾建築師們登上國際舞臺的時期,而馬裡奧·博塔是其中最負盛名的其中一位。博塔與奧瑞利奧·加爾菲迪、盧瑞·斯諾茲等當地建築師被稱為「提契諾學派」。在建築批評領域,「提契諾學派」的建築總是體現出對於活力的高度肯定,表達了建築領域的樂觀主義,這正與城市裡的喧囂和混亂相呼應。
建築師朱競翔在一篇簡述瑞士建築的文章裡談到,瑞士建築的主流表述很大程度上為德語區建築所界定,也因此,以博塔為代表的南部義大利語區的「提契諾學派」則顯得位置獨特,帶有某種從邊緣突圍的意味。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博塔也是當前瑞士提契諾地區主推的一位建築師。「南方也總得有一位代表」,參訪時,我們幾位專門從事建築類媒體的老師說。
最關注中國年輕建築師的作品
來到博塔的建築事務所時,接待我們的助理寶拉女士告訴我們說博塔正忙著和工作人員商談工作事宜。儘管在1月的中瑞建築對話論壇上,我已經見過這位久負盛名的建築師,但是來到他的日常工作環境,才真正見到博塔工作的狀態。工作中的博塔給我的印象就是他的忙碌與激情,讓我想到在一篇訪談中,他講到1969年在威尼斯,他最後一次見到老師路易斯·康,康小聲在他耳邊說道,要成為一個好的建築師,你就得不斷地工作、工作、工作……
當他終於忙完手頭的急事,博塔接受了我們的採訪。出生、成長在義大利語區,早年在威尼斯受教育的經歷,都讓博塔言談舉止表現出鮮明的義大利地中海式的激情和個性。比如當他遇到他不喜歡的問題時,他就會斷然地拒絕,而當他滔滔不絕用母語義大利語和你說話,並伴隨著豐富的肢體動作和表情時,你會想到是的,印象中的義大利人就是這樣的。
在被問到在設計歐洲以外的作品時,他如何將自己的設計理念與當地文化傳統、環境相協調的時候,博塔回答說:「最主要的宗旨是為這座城市設計的,必須要有這個城市自己的個性,而不是因為這個是博塔的作品,就設計成我要的東西。」
而在被問到在中國做建築有沒有什麼特別需要考慮的因素時,博塔談到在中國工作必須要學會根據當地施工技術水平來調整設計方案。比如在大部分情況下使用混凝土來做建築往往更容易。這裡的施工方對柱子、圓球都很懂行,但是對於用鋼筋混凝土來塑造不規則形狀體就比較缺乏經驗。儘管中國並沒有像西方世界那樣經歷先鋒實驗浪潮,但是整個建築行業基本上跟全世界都差不多,迅速跟著潮流而演化著。「最大的區別是中國人比較過度考慮這棟樓的商業用途,但我覺得我是為這個城市設計的。我帶過去的是歐洲的風格,但我非常注重和當地的人的合作。」
博塔還以他設計的清華大學美術館為例進行了說明:「這個博物館不是獨立的,是和整個大學校區連在一起的。不光是陳列作品、展覽的部分,而且是學生們可以一起聚會學習的部分。如果你們有時間的話,可以去清華看一下這個作品。」
有一個問題是在場的記者們都很感興趣的,就是博塔如何理解自己的作品與瑞士文化或他的故鄉提契諾以及他的成長經歷間的關係。對此,博塔沒有給出完全的答案,只是含糊地笑著回答說:「對我來說,童年成長過程中應該有一些影響,但我也很難具體說清楚這種影響到底是什麼。而且也沒有說有一個人對我有特別大的影響,所有的建築師都是一樣,都是從人家的作品中吸取營養,但是每個建築師都是唯一的獨立的,都有自己的風格。」
但博塔也承認,他在威尼斯跟隨柯布西耶、路易斯·康學習的時候,確實受到他們的影響。「他們所有的作品已經影響我五十多年了」。
在博塔的秘書送給我們的資料裡,有一篇博塔自己撰寫的關於他設計的代表作之一「石頭之花」餐廳的闡述,從這篇文章裡或許能瞥見一絲他的成長和記憶與他的作品間的微妙關聯。這座餐廳位於瑞士和義大利邊界之間的傑內羅索山山頂,全名叫Monte Generoso餐廳,之所以被稱作「石頭之花」是因為其外形就像一朵綻放的石頭花。在這篇文章裡,博塔寫道,登上山頂仰望無垠的天空是人類永恆的欲望,而當他有機會在這座山上設計一個餐廳的時候,這種欲望變得愈發真切。「這座山讓我想起我的青春時代:在夏天夜裡,我和朋友們會在傑內羅索遠足露營,太陽升起時我們會爬到山頂,感受冉冉升起的太陽的宏偉景象」。
「石頭之花」餐廳
「石頭之花」餐廳草圖手稿
讓人驚喜的是,博塔對中國建築師的評價很高,他說在全世界的建築界裡,他最關注中國年輕建築師的作品,覺得他們特別厲害。為了進一步求證他是不是因為面對一群中國記者而故意說好話或開玩笑,我們還問他具體對哪位中國建築師印象深刻。博塔說在今年年初在北京參加中瑞建築對話的時候,建築師王輝讓他印象深刻。「我覺得他比我更厲害。實際上在北京,已經有非常強的建築師了。」
不授課的建築學教授
從博塔的建築事務所出來步行約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到達門德裡西奧建築學院。這所建築學院屬於提契諾大學,創建於1996年,博塔是該學院的創始人之一,他還親自設計了校園內部的建築師劇場。
建築師劇場內部
據帶領我們參觀的一位教授介紹,門德裡西奧建築學院在教學過程中,採用藝術設計工作室與技術科學課程相結合的授課方式,探索當代社會面臨的問題,研究歷史、哲學、社會學等相關議題。這所學院授課語言為義大利語,英語為第二工作語言。這所學院招收建築學研究生,但錄取數量極為有限,每年全球範圍只錄取25人。
在這次行程中,我們遇到一位韓裔建築設計師。巧的是,他早年就畢業於這所建築學院。他在韓國出生長大,如今已經在瑞士定居二十多年。他向我講起他因緣際會進到這所建築學院的「瘋狂」經歷。
「哦,那是一個非常長而且瘋狂的故事。我在韓國的時候,中學成績很差,以我的成績肯定考不上韓國的大學。然後高中一畢業,我就當了背包客,跑到日本旅行,那時我對藝術特別感興趣。然後等我到了日本,我發現日本的很多搞藝術的都是歐美留學回來的,那我想,為什麼我不直接去歐美呢?就這樣我去了歐洲。先是到了義大利。等我到了義大利,在書店我發現,有一整排博塔的書,我身邊也有很多人都在講起這個人的名字。我就覺得這個人很厲害,他們說博塔剛在門德裡西奧辦了一個大學,我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去了這個學校。我到了那兒才知道,那是一所建築學校。第一年,我也不會義大利語,上課基本都是懵圈的。」
儘管有很多畢業生會被外界說成是博塔的學生,但據博塔自己說,雖然他創建了這所建築學院,但他平時並不親自在那裡授課。而在被問到他希望通過這所學校培養什麼樣的建築人才時,博塔說:「我希望發揮他們自己具有的潛力,當他們需要我給出一些指導,我會給出一些建議,但我不會特別刻意去培養成像我這樣的人,我認為每個建築師都應該有自己的個性,這一點特別重要,特別是在設計和藝術界。」
大師的風格都是統一的
在提契諾州的門德裡西奧大區,我們參觀了博塔早期的代表作之一——莫爾比奧中學,這所學校建於1977年。這所中學在建築史學界被稱為粗野主義的代表建築,也是提契諾學派崛起時的早期代表作。
負責接待我們的該校老師專門向我們介紹了這所中學的三寶。一寶是外牆的藍色。「上第一層顏色的時候,博塔來工地巡視,來看的時候,他說這個顏色你千萬不要改,這個就是我想要的顏色,所以這個牆就留下了只上第一層顏色的效果。」外部搶眼的藍色與粗獷的灰牆交相輝映,形成了一種完美的互動。
莫爾比奧中學外觀
第二寶是教學樓內部的透視效果。陪同參觀的建築人士對我說,建築師們都喜歡玩這種透視。
莫爾比奧中學內部的透視效果
第三寶是頂樓天花板的採光系統,可以開也可以關,開的時候就可以直接採日光。我們還看到頂樓天花板的通風系統採用了蜂巢狀的設計,這種設計在博塔其它作品裡也可以見到,比如位於門德裡西奧建築學院的建築師劇場也採用了這種通風設計。「大師嘛,風格都是統一的。」建築專業的小夥伴說。
在參觀博塔的作品的途中,我們發現他作品在其它元素方面的共同之處。比如圓形主題。由他設計的位於建築學院裡的「建築師劇場」外觀就是圓形。而與之類似,他更有名的作品諸如西雅尼大街住宅辦公綜合樓、艾維大教堂等都採用了圓形建築。當然,圓形要素也絕非博塔的個人標籤,實際上,圓形在建築中的運用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古羅馬時代。按照建築史家們的說法,自20世紀60年代起,人們開始注重精神需求,千篇一律的方盒子不再成為時尚。博塔喜歡在一個限定的長方形廣場加入帶有橫線的半環形或圓筒體,以此強調「返回原點」,這是作品中他常見的紀念性對稱構圖手法的主題表達。
本文參考引述了下述資料:
《凝固的藝術:當代瑞士建築》,雅克·盧肯、布魯諾·馬爾尚著,大連理工大學出版社
《具體精神:瑞士現當代建築》,朱競翔,有方空間
《調和現代性與歷史記憶——馬裡奧·博塔的建築理想之境》,支文軍、戴春、郭小溪,《建築學報》,2018年第13期
《馬裡奧·博塔》阿萊桑德拉·科帕 編著,大連理工大學出版社
《馬裡奧·博塔》支文軍、朱廣宇 編著,大連理工大學出版社
An Interview with Mario Botta. The Ground. April30,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