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歷久彌新的「清張傳奇」——閱讀松本清張
楊照
松本清張是個傳奇,無法複製的文學史,甚至是人類文化史傳奇。
出生於1909年的松本清張,直到1953年以《某<小倉日記>傳》獲芥川獎(1952年度下半期),正式在日本文壇嶄露頭角,已經是四十出頭的中年人了。
之後,松本清張才遷居東京,在此之前,他大半生四十幾歲鬱居在北九州的小倉市,說他是個日本戰後文化的邊緣人,是個東京人眼中的南方鄉巴佬,絕不為過。
然而,這樣一個邊緣人、鄉巴佬,一到東京,卻立即躍居中心。1957年的《點與線》、《眼之壁》,1958年《零的焦點》,1959年《波之塔》、《霧之旗》、《小說帝銀事件》,1960年《球形荒野》、《砂器》,一連串傑作相繼發表,同時跨入非小說世界調查的艱難領域,寫作《日本的黑霧》,每一本書幾乎都像重錘一般,打在日本社會集體的心靈上。
遷居東京五年內,松本清張已經崛起成為日本最暢銷的小說作者。松本清張也成了全日本報刊雜誌最積極拉攏的連載作家。爭取松本清張作品連載,不再只是一種促銷報刊的表現,而是維持報刊地位的激烈鬥爭。「什麼?竟然沒有清張的小說?」被這樣評論的報刊,當然就快速喪失讀者的支持和尊敬了。
「非要有清張不可!」逼得松本清張長時期每天平均寫作9000字,才能應付各方所要,他後來的住所特別把一樓完全空出來當招待室,供各報刊編輯們等候休息,他則在樓上埋首疾書,寫完了再將稿件用藤籃吊下來,讓編輯帶回去排印。多少東京編輯經常進出松本清張住宅,很難見到清張本人,不過卻有機會也有充分時間可以和同行寒暄、聊天。
差不多四十年的寫作生涯,松本清張完成了將近八百部作品。這樣的數量,本身就是難以超越的;不過更不可能超越的,是松本清張作品的「分量」。
日本文壇早有「清張革命」之說。「清張革命」最早指的是松本清張徹底改造了日本推理小說,讓推理小說這個原本浮誇、通俗、帶有濃厚遊戲性質的文類,一轉而變得渾厚、嚴肅。「清張革命」確立了「社會派」在推理小說界數十年不動搖的正統地位,更預示了後來推理小說許多次文類的開拓空間。
然而清張革命的影響並不限於推理小說範圍,甚至不限於文學領域,更深沉的意涵,表現在一種新的「戰後心態」的開展,一種日本新正義觀的大膽探索。
松本清張只有小學文憑的最基礎學歷,而且家中貧困,小倉時代也不曾幹過什麼收入豐厚、地位穩定的工作。1929年他20歲時,還曾被小倉警察逮捕,用竹刀痛打拷問,1933年,「特高」監視中的松本清張又被刻意徵召進行軍事訓練,大大影響了他在《朝日新聞》的工作。這些經歷,註定使得松本清張看到、感受到日本社會很不一樣的一面,也讓松本清張一輩子對於國家體制充滿不信任的敵意。
1950年代後期,松本清張雄踞日本暢銷作家冠軍寶座二十多年,不過「書暢銷」卻不見得等於「受歡迎」,松本清張從來不是日本「最受歡迎」的作家。
他沒有得到「文化勳章」,他也沒有得到「國民榮譽獎」。不管是日本政府或民間,在考慮重點選擇外翼日本戰後作家作品時,幾乎都主動跳過松本清張。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安部工房,乃至後來的村上春樹都有大量英譯作品,相對的,最多日本人閱讀的松本清張,卻一直走不出日本。
這中間牽涉的不止是通俗文學與純文學的隔閡而已。更重要的,日本人普遍不願外人透過松本清張的筆來看日本、了解日本。
如果要選一部作品代表松本清張的整體風格,我一定選《日本的黑霧》。這麼說吧,松本清張寫作的出發原點,就是認定日本上空籠罩著種種黑霧,他的責任,就是努力撥開黑霧,逼日本人看到、看清自己真正醜惡的一面。
日本人多麼重視「面子」,又多麼會裝點表面的秩序與美,即使遭遇二次大戰戰敗那樣的大挫折,倖存的日本人都不想也不敢認真檢討,看看自己的國家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日本政治思想家丸山真男,戰後幹冒大不韙直言檢討「天皇制」,檢討日本政治文化中的戰爭責任,是難得的「良心之鐘」。從一個角度看,松本清張和丸山真男其實扮演的是同樣的角色,松本清張的「良心之鐘」不是要喚醒日本人,而是要叫日本人承認自己本來就是清醒的,不能再假裝沒看見、沒聽見,不能再假裝對於周遭發生的事沒感覺。
推理小說是松本清張的工具,他能寫出那麼多精彩的推理小說,因為他不靠巧思,他的推理是為了探究犯罪的動機,鋪陳犯罪動機又是為了彰顯社會正義。「清張革命」真正革掉的,是日本文化的「表層意義」,是日本社會習慣性的「忽略壓抑」。透過一部部小說,松本清張不允許日本人繼續將不愉快的記憶、難堪的狀況、痛苦的責任,全部堆到集體潛意識的黑暗角落裡去。
「清張革命」號召日本人過「整全生活」,別偷偷摸摸的一邊冠冕堂皇,一邊暗夜飲泣。松本清張小說裡的犯罪幾乎都來自於人的表裡不一,虛偽錯亂,想要推卸應該承擔的責任,想要冒充自己其實並不具備的高貴人格,是松本清張眼中最大、最可怕的罪惡。
罪惡來自於掩藏、掩飾,來自於製造黑幕。可是人有推理的能力、推理的好奇心,比對、檢驗、追問、查證,這些手段讓黑幕不能得逞。日本人抱持著曖昧的心情,閱讀松本清張,因為他們知道松本清張不打算娛樂他們,松本清張追求的,是「正義的折磨」,在折磨中強迫讀者認知自己的正義概念,進而服膺正義原則。
一個沒有推理習慣,缺乏推理能力的社會,必然招引來許多謊言,更多黑霧。今天在臺灣讀松本清張有何意義?意義大了!借人家「清張革命」來培養我們自己的推理傳統,更希望借人家「清張革命」的歷史視野,來透視、來驅趕籠罩著臺灣人的眾多謊言與社會黑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