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雖然有許多特性,但它的一個基本特性是自然。「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認為天地人要遵循道,而道不遵循其他任何東西,而只是遵循自然。
何謂自然?自然在漢語中主要有兩個意義。它的一個意義是自然界。它是礦物、植物和動物所構成的整體。作為一個特別的動物,人甚至也包括於其中。它的另一個意義就是自然而然。這就是說,一個事物就是自己,是自己所是的樣子。因此,自然就是自己的本性。在老子思想中,自然界的名字是天地萬物,而自然則意味著自然而然和本性所是的樣子。
於是,當他說道法自然的時候,不是認為道依據一個外在的自然界,而是強調道依據自身,遵循自身。為何如此?這是因為道沒有一個比它更高的本原,而是自己為自己設立根據。作為如此,道的存在便是道法自身,亦即道法自然。在這樣的意義上,道法自然就是道根據自身的本性去存在。
當道法自然的時候,它便表現為虛靜。虛與實相對。實是已實現的,而虛是未實現的。但正是在未實現中包括了能實現的動力和源泉。作為如此,虛是道的無的本性的一種形態。正是在虛中,道自身保持為自身,而不是自身之外的他物。道在成為虛的同時,也保持為靜。這在於虛無的道不可能是動的,而只能是靜的。寧靜意味著道居住於自身,自身與自身處於同一之中。相反,躁動則是道的遠離和失去。因此,老子強調靜為躁君,並認為清靜為天下正。
道也呈現為柔弱。柔弱是剛強的對立面。一般的觀念是肯定剛強,否定柔弱。但老子卻反對這種看法。它認為柔弱勝剛強。這是因為柔弱代表生命,而剛強代表死亡。在天地間,沒有什麼比水更具有柔弱的特性了。「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水雖然是最柔弱的,不爭的,處於最地下的地位,但也是最剛強的,最富有韌性的。於是,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勝過水。此外,它自身沒有生命,但卻是生命之源。這樣,它能成為道的一個喻象。
自然、虛靜和柔弱的道還顯現為無為。無為不是指無所作為,喪失了任何生命的活力,而是指沒有違反自然的行為。因為道只是依據自然而為,沒有反自然而為,所以它便是無為的。但道的無為正好順任了天地萬物的自然天性。無為是道的泰然任之,是讓萬物如其自身而存在。依照這種理解,無為比一般意義上的有為更有作為,是作為的最高形態。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老子說道無為而無不為。這常常被誤解為老子的陰謀術,亦即看起來什麼也不作,但事實上卻什麼都作。然而,老子的思想和陰謀術風馬牛不相及。陰謀術不僅是一種作為,而且是虛假的作為。但老子的思想的無為而有為揭示的不過是道本身自然的力量。
當然,道還有許多特性,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即相關於道自身存在即虛無的本性。如果我們強行將道的本性分為存在性和虛無性的話,那麼老子所強調的不是存在性,而是虛無性。這在於,老子所說的虛無性的意義超過了一般的存在性,而存在性的意義相反不如虛無性。所謂自然、虛靜、柔弱和無為都是源於道的虛無的本性。因此,老子的思想是以存在即虛無為本。
正是在對於道的本性如此理解的基礎上,老子展開了人們一般所說的辯證法的思想,亦即一種獨特的關於事物矛盾的對立及其相互轉化的思想。老子將任何事物分成了矛盾的兩個方面,如陽性和陰性、積極性和消極性、肯定性和否定性等。它們是相互對立的。這種矛盾現象遍及天地萬物,包括自然、社會、心靈等。事物矛盾的兩個方面雖然是對立的,但也是相互依存的。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恆也。」 如果矛盾的一方不復存在的話,那麼它的另一方也就隨同消失了。但如果矛盾的一方產生的話,那麼它的另一方也就一起出現了。因此,天地間沒有單獨的矛盾的一方或者是另一方,而始終是矛盾的雙方共同存在。
但更重要的是,矛盾的對立面不僅是共同存在的,而且也是相互轉化的。在種轉化之中,事物從自己變成為了其對立面。「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 事物的發展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它自身作為矛盾的展開表現為一個過程,也就是從開端到終結,又從終結到開端,如此循環不已。
老子非常重視事物的這種轉化,並認為它是事物發展過程中的必然。當一個事物最終走向否定性的時候,最先卻呈現為肯定性的。「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這裡的欲並不是人的意願,尤其不是人的欲望,而是事物的變化的趨向。
因此,這裡的肯定和否定的變化不是人的陰謀,而是事物的規律。在否定性之前的肯定性,老子認為是事物自身微妙的徵兆。這在於事物自身的肯定性包括了否定性,而否定性也包括了肯定性。但老子更強調事物發展中的陰性、消極性和否定性,而不是陽性、積極性和肯定性。這是因為前者是事物的開端,而後者則是事物的完成。
然而,老子認為道的存在即虛無的本性事實上並沒有一般矛盾的對立,因此,人們必須放棄固守矛盾的任何一端,而超出矛盾。「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聖人的言行是沒有矛盾的。他不是克服事物已經存在的矛盾,而是遠離任何矛盾,不會產生任何矛盾。
在這樣的意義上,老子關於事物矛盾對立及其轉化的思想不同於一般的辨證法。辯證法認為事物的矛盾在對立統一的過程中最後能夠被揚棄,而老子認為事物發展的最初就應該達到沒有任何矛盾的道本身。
在闡明道與存在的關係的同時,老子還揭示了道與思想的關係。道在自身的生成中必然走向思想。這是因為只有當道被思考的時候的,它才能向人顯明自身。因此,道最終要在思想中發生。但思想和道的關係並非是簡明的,而是複雜的。老子意識到了思想和道的關係的特性。他一方面討論了道是否可以被思考,另一方面指明了道如何能夠被思考。
道顯然不是感覺的對象。所謂感覺的對象是那些存在於感性世界中的存在者,它們能訴諸人的感覺器官,而成為一般所謂的感性認識的材料。道是一,但既不是整體中的一個部分,也不是一個整體自身。作為如此存在的道自身是虛無。它不存在於時空之中,不可能成為人感覺的事物,是不可見、不可聽和不可觸摸的。
老子說:「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博之不得,名曰微。」 這種對感覺的拒絕正是對於將道視為萬物的整體或者萬物之一的否定。反之,它要求將道理解為無自身。「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為惚恍」 。對於作為虛無存在的道,人們必須放棄感覺,超出感覺,尋找另外通達的道路。
同時,道也不是學識的對象。一般意義的學識、思想或者智慧都是背離道的,這在於它們是違反自然的、人為的,甚至是虛偽的。老子認為,智慧出有大偽。這裡的智慧不是道的智慧,而是一般人的智慧。它是人為的謀劃和策略。人們沉溺智謀,喪失了本性和本心。這種智慧只能誤導人們,使其走到一條錯誤的道路上去。因此,聖人必須拋棄這種學識,使民絕聖棄智,無知無欲,從而讓大道自身呈現。
本文作者系武漢大學哲學教授,著有系列學術專著「國學五書」(《論國學》、《論老子》、《論孔子》、《論慧能》、《論儒道禪》,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與發行)。本文圖片來源網絡,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