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塔山下鬱鬱蔥蔥
說起寶塔山,很多人第一印象都是革命聖地延安的象徵。殊不知,在南京也有一座名為寶塔山的小山丘。它坐落於江北新區,從泰山新村地鐵站綿延至柳州東路與大橋北路的路口。如果你去繁華的橋北商圈弘陽廣場、印象匯一帶逛街,不難發現它就在馬路對面。寶塔山,又名桃葉山、晉王山,山高50米左右,山上沒有寶塔,山的形狀也不像寶塔,看似不起眼,卻見證了歷史上多次大事件。
相傳東晉元帝司馬睿定都建鄴年間,當時尚在江邊的寶塔山,山上山下遍植桃樹。春天桃花盛開之際,可謂「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每當起風之際,接連不斷的桃葉被風吹落,花瓣和葉片輕浮水面,美不勝收。因此得名「桃葉山」,成為觀景勝地。
寶塔山上曲徑通幽
值得一提的是,古代桃葉山下,有過江的渡口,名曰桃葉渡。這個桃葉渡與秦淮河邊的名勝「撞名」,因此也引出了一段不大不小的公案。
古代南京段的長江江面比現在寬闊,江中沙洲眾多。明末清初時尚有草鞋洲、八卦洲、七裡洲、大河沙等。清末時它們逐漸連接起來,聚合為現今八卦洲。北岸江水則直抵寶塔山和點將臺下。據萬曆《江浦縣誌》記載,明代後期的江浦縣境內有八字溝渡、西江口渡、新河口渡、浦子口渡二(其一為宣化渡,離寶塔山不遠)、韋遊溝渡、三汊河渡等渡口。
清光緒年間,江浦才子侯宗海與夏錫寶編寫了一部《江浦埤乘》,記載了江浦自明朝以來的歷史。該書在「山水溝渡」中分別有「桃葉山」和「桃葉渡」兩個詞條:卷二載,「桃葉山,一名晉王山,在宣化山東,初名桃葉,以隋楊廣嘗屯兵於上,故更呼晉王雲。山下江渡名桃葉渡,上有塔曰晉王塔,下有浦六救生公局。即今浦口與六合分界處。」卷三載,「桃葉渡舊在桃葉山下,嘉慶中江渡設此有救生局。呂府志雲,古建康北江中之洲其形甚長,殆可百裡。故北來之兵自大峴至江不能逕渡南岸,必西上歷陽至採石方得過江。惟陳之亡韓擒虎賀若弼既破陳矣,晉王廣乃自六合鎮桃葉山乘陳船而渡。蓋渡至洲上又有陳船相接,故可至南岸。桃葉渡由此而名。事見《南史.陳後主記》。」
光緒《六合縣誌》「晉王山圖」
再看《南史》中的對應記載:「先是江東謠多唱王獻之桃葉辭,云:『桃葉復桃葉,度江不用烜,但度無所苦,我自接迎汝。』及晉王廣軍於六合鎮,其山名桃葉,果乘陳船而度。丙戌,晉王廣入據臺城,送後主於東宮……」所錄桃葉辭,除「烜」字與後世通行的「楫」字不同外,正是著名的王獻之寫給愛妾桃葉的四首《桃葉詞》之一。
古往今來,為秦淮河畔桃葉渡吟詞賦詩的大家甚多,如蘇軾、辛棄疾、顧炎武、鄭板橋、曹雪芹等,其中不乏名句佳作,如賀鑄的「但聞歌竹枝,不見迎桃葉」,侯方域的「桃葉秋潮上,長幹明月中」,曹雪芹的「衰草閒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六朝梁東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云云。反觀描繪浦口桃葉渡的詩作,無論作者「咖位」或是詩作的影響力,都遜色不少。
明代「景泰十才子」之一的崑山詩人沈愚認為浦口桃葉渡才是王獻之與桃葉愛情發生地,並留有詩云「世間古蹟杜撰多,離奇莫過江變河,花神應憐桃葉痴,夜渡大江披綠蓑」。他以此為題材的詩作尚不止一首。《江浦埤乘》中引用了沈愚的《過桃葉渡》詩:「江花舍笑欲爭春,江水籠煙柳色新。商女停舟唱桃葉,東風愁殺渡江人」,並加注云,「一則曰江,再則曰渡江,是明代猶知江渡曰桃葉渡也。而或人乃以目秦淮水上之渡,直謂王獻之渡桃葉處,虛妄不足信矣!」足見侯宗海先生想為家鄉桃葉渡正名的心情。其餘描繪浦口桃葉渡的詩詞,亦多力主此地才是發生東晉浪漫愛情故事的桃葉渡。如明代上元縣王安修的《浦口竹枝詞四首》第三首雲,「蘆葦風來吹綠蓑,漁翁醉唱竹枝歌。渡名桃葉山前是,莫任秦淮水上訛」,直陳秦淮河畔那個桃葉渡是欺世盜名。清康熙翰林院編修劉巖(江浦人),也作有《桃葉渡歌》,「桃葉復桃根,憔悴新林浦。艇子過江來,迎接韓擒虎……」將家鄉的桃葉渡與桃葉的傳說、隋滅陳的史實串聯在一起。
然而浦口桃葉渡才是真的王獻之迎桃葉的渡口嗎?在我看來,這恐怕只是個美麗的誤會。
一則「江」在古代相當長時間內的確是長江的專指,但秦淮河在六朝時也有「小江」之稱,直到唐代,才始見「秦淮」之名。如《獻帝春秋》記載:「權曰:『秣陵有小江百餘裡,可以安大船。吾方理水軍,當移據之。』」孫權說的「小江」,即秦淮河。且有相當史料和地質研究證明,秦淮河在東晉時非常寬闊。據唐許嵩編撰的《建康實錄》記載,東晉鹹康二年(公元336年),秦淮河上建朱雀橋,「橋長90步,廣6丈」,換算成現在的計量單位,長度超過130米,足見秦淮河之寬。且六朝時長江入海口離南京不遠,颱風海嘯常導致海水沿長江倒灌,使秦淮河泛濫成災。因此,當時稱秦淮河為「江」,是站得住腳的。如果僅憑詩句中出現「江」字就武斷認為說的是長江,那就拘泥於字眼了。
二則從詩句文本解讀,「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詩人是站在渡口處迎接愛人,符合琅琊王氏家族居住在秦淮河附近的地理位置。沒有證據表明王獻之曾在江北居住,他為何要專門跑到那裡等人?桃葉又為何要渡江?雖然浦口地區現位於南京境內,但東晉時並非建康城內一部分。桃葉山所在的宣化鎮屬於棠邑縣(公元397年改為尉氏縣)。渡河尚且艱難,詩人沒有必要渡江去等人。更重要的是,當時桃葉山雖瀕臨長江,但因江中大洲阻隔,並非合適的渡江處(下文還將提及)。據考證,明弘治、正德年間,江水東移改變了揚子江水道,「江中之洲」逐年與北岸相接方才消失。而秦淮桃葉渡從六朝到明清,一直位於城市繁華地段。特別是農曆三月三上巳節,青年男女著盛裝在河邊嬉戲遊玩,種下情愫,文人雅士在此曲水流觴(如王獻之父親在蘭亭所做一樣),桃葉的故事發生在這裡也更合情理。
陳作儀畫金陵四十八景之桃葉渡
三則權威史書志書都支持秦淮說。南宋張敦頤《六朝事跡編類》、祝穆《方輿勝覽》均記載桃葉渡「在秦淮口」「原渡口處立有桃葉渡碑,並建有桃葉渡亭」。晚清繆荃孫、馮煦等纂修《江蘇省通志稿》,明確指出桃葉渡「在江寧縣秦淮、青溪合流處。王獻之愛妾名桃葉,渡名因此。今為利涉橋。」前人撰述必經嚴謹考據,相較一些地方人士的一家之言,還是權威史志可信度更高。
人們從正史中了解了王獻之與前妻郗道茂、後妻新安公主的婚戀糾葛。但桃葉其人其事,僅出現在民間傳說中。較早出現桃葉之名的是梁代徐陵編纂的《玉臺新詠》,選錄了王獻之的《情人桃葉歌二首》和桃葉的《答王團扇歌三首》。成書於同樣定都南京的王朝,且相較東晉尚不算久遠,《玉臺新詠》證明六朝時代即有王獻之和桃葉的傳說,但桃葉渡的地點,就留給了大家想像的空間。「總傳桃葉渡江時,只為王家一首詩。」晚唐羅虯已道破這一點。傳說中的桃葉渡在哪裡,甚至是否真的存在並不重要。真實存在並搭載無數人過江的浦口桃葉渡,不應被遺忘。當你乘車下長江大橋,迎面就看到名為「桃葉渡」的商家,也許在無心之間,正提醒人們不要忘記桃葉山與桃葉渡的厚重歷史和人文軼事。
公元581年,楊堅建立隋朝後,即有南下滅陳統一天下之志。588年冬,隋文帝打響統一戰爭,令二子晉王楊廣(即後世隋煬帝)為伐陳總統帥,時年僅二十歲的楊廣率五十一萬八千大軍,從「東接滄海,西拒巴蜀」的數千裡戰線上兵分八路進逼建康。楊廣親率的一支軍隊從六合出發,行至浦口桃葉山,在這裡安營紮寨,為滅陳做最後準備。
前文已述,儘管登臨桃葉山可隔江眺望建康,但江中大洲阻攔了北方大軍南渡,「必西上歷陽至採石方得過江。」隋軍因無法直接渡江,遂兵發兩路,先佯攻歷陽(和縣)虛張聲勢,後由總管賀若弼自廣陵(揚州)渡江攻克京口(鎮江),另一大將韓擒虎自採石、姑孰(均位於今馬鞍山)北上,形成東北、西南兩面合圍包抄建康之勢。楊廣又命士兵在桃葉山下築一座「晉王城」以屯兵,與江南石頭城遙相對峙以便接應。
昔日晉王塔畫像
隋文帝開皇九年(589年)正月,隋軍攻取建康,陳軍潰不成軍,後主慌不擇路,帶著張麗華、孔貴嬪兩個寵妃躲進後宮的景陽井中,終被發現並俘虜,雞鳴寺中至今仍存「胭脂井」遺蹟。作為勝者統帥,楊廣被賀、韓兩將派兵從桃葉山恭接入洲,再乘船渡江抵達建康城。至此,中國南北分裂近三百年的局面結束,復歸一統。
《隋書》和《南史》一樣,也記載了楊廣渡江之事,「陳時,江南盛歌王獻之《桃葉》之詞曰:『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度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晉王伐陳之始,置營桃葉山下,及韓擒虎渡江,大將任蠻奴至新林以導北軍之應。」將這段軼事列入《詩妖》記載,意為禍亂徵兆的裡巷歌謠,其實就是古代常見的讖諱之語,在此不贅述。
晉王塔遺址
後人為紀念晉王楊廣滅陳的武功,將他於浦口屯兵登臨的桃葉山,改名為晉王山。後又在山上修築晉王祠和晉王塔以示紀念。也正因山上有了一座高聳的寶塔,當地人便將此山喚為寶塔山並沿稱至今,甚至蓋過了歷史上的桃葉山、晉王山之名。
明洪武年間,朱元璋巡視江北,見浦口地勢「扼抗南北,鉗制江淮」,是應天府的天然屏障,遂於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下令建浦口城,築明城牆。這個城就是在楊廣的晉王城基礎上修築的。有明一代對浦口城先後進行過幾次大的修繕,其中最大規模的一次是萬曆丁巳年(公元1617年)的大修工程,歷時一年終於告竣。經此修繕,浦口城西起頂山之腳,東達晉王山臨江而立,氣勢威嚴。後明崇禎八年、清順治十七年、嘉慶二十三年,又多次維修浦口城牆。建基於昔日晉王山的城池,卻在近現代史上多次成為戰場。
直至清鹹豐帝登基前,晉王祠與晉王塔還終年香火不絕。站在晉王塔上,天氣好時可北望六合,南望南京城全貌。鹹豐三年(1853年),太平軍攻克南京並定都。清廷調集重兵圍剿,在長江一帶展開拉鋸戰。鹹豐七年(1857年),欽差大臣德興阿重陷被太平軍佔領一年的揚州、浦口,重建江北大營。1858年7月,陳玉成、李秀成敗德興阿軍於浦口,再克江浦、儀徵、揚州,江北大營再次潰滅,清軍損失1.5萬餘人。浦口一帶正是激戰的中心,晉王山也成了雙方反覆爭奪的制高點,晉王祠被夷為平地,晉王塔遭嚴重破壞。
七律.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
近百年後,晉王塔也終毀於戰火。解放戰爭三大戰役結束後,負隅反抗的國民黨政權仍妄圖通過長江天塹阻止解放軍南下的徵程。國民政府國防部把江北的「三浦」(即江浦、浦口、浦鎮)當作拱衛南京的大門,由精銳的第二十八軍守備。按照「首先從右翼拿下江浦,從正面奪取浦鎮,再取浦口,並爭取先機過江」的戰略,1949年4月20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第三十五軍一〇三師所屬三〇七團、三〇八團、三〇九團,對國民黨第二十八軍重兵把守的江浦縣城形成合圍態勢。15時55分,解放軍從朱家山頭向城內敵軍事目標開炮,打響了「三浦」戰役。4月21日8時,我軍攻克江浦縣城,22日晨,浦鎮解放。4月23日,第三十五軍一〇四師三一二團進駐浦口。同日,南京解放。
寶塔剩下的塔基
「三浦」戰役期間,駐守浦口的國民黨軍擔心晉王塔這處制高點暴露南京城內的目標,便炸毀了寶塔,從此,寶塔山再無寶塔,僅留塔底的斷壁殘垣。
歷經多次統一中國的戰事後,傷痕累累的寶塔山終於迎來了和平發展的新時代。改革開放之後,寶塔山被闢為佔地1100畝的城市山地公園,「晉王塔遺址」被列入浦口區級文保單位。
蓬勃發展中的江北新區
2018年,伴隨南京地鐵S8線南延工程獲批,沿線的寶塔山公園因工程建設暫時關閉。走在山下,一面是地鐵建設工地,另一面則是仍有貨運列車通行的鐵軌,似乎還在提醒人們歷史上這裡的交通要道地位。而夾在期間的菜地,寬闊的市民廣場,以及不遠處的住宅小區和商場,一派祥和繁榮的景象,又仿佛在告誡我們銘記歷史、珍惜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