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包容才是世界共存之道
今天的大社會是相互影響,各種共同體互相連鎖在一起的。共同體中的一部分,比如說一個城市或地區發生災難,經過傳播、隔離之後,共同體的其他部分互相支援也可以,置身事外也可以,每個部分都有著種種不同的反應。
美國之所以瘟疫的感染總人數、傳播率在全世界最高,之所以反應不如任何國家,這都牽扯到人為問題。
我們不明白為什麼川普沒有嘗試去了解疾病發生的原因,他只想到自己有限的自我膨脹,最重要的政治目標就是可以再度當選。
再往下,又牽扯到一個跟現在的經濟有關的問題。
現在我們面對的情況是,一個不好的政治領導者領導了美國的政治。對於正在大變化的全球經濟,他不僅忘掉了應該做的事情,還忘掉了全球的走勢、全球的流通,忘掉了各區之間互通有無。
全球互通可以使資源、資金流轉得更快,工作機會多出數倍,全球共存共榮。但是他居然倒過來說美國吃虧了,要讓經濟流動停止,要收回美國「該得」的錢。
美國想退出世界衛生組織,它不願意把自己的消息跟大家分享,它也看不起別人給它的信息。
美國這麼大的經濟體,如果跟其他的經濟體對著玩,會被毀掉的。
這幾年來中國經濟崛起已然是現實。美國做慣了霸主,忽然看到中國開始高速發展,就感覺第一的位置受到了威脅。中美之間的衝突又超越了經濟制度、超越了經濟發展,延伸到所謂的意識形態、組織方式,延伸到各國的立國信仰。
為什麼一個國家的立國信仰,會被另外一個國家模仿?甚至成為了最好的支柱呢?最好的支柱是永遠做嘗試的支柱,沒有最好的支柱永久存在,我們必須一路嘗試摸索。
世界走到今天,還是就這麼大一個世界,我們目前沒有辦法用地球以外的資源作為求生的資本,沒做到之前,最好的辦法就是互相合作、互相共存。這個訊息我希望我們中國人也了解。
中國做得不一定全對,也不一定全錯;美國做得不一定全錯、也不一定全對。容忍一點差異,互相包容這才是世界共存之道。
正在改變的世界秩序
這場討論的問題,是美國跟中國之間的衝突,尤其經濟衝突和戰爭的可能性的問題。這個問題本身其實有很長時間了。最近自從川普當政以後,就完全搬到檯面上了。實際上,在川普以前,希拉蕊做國務卿的時候,做的事情、發展的方向和川普是幾乎一樣的。
瑞·達利歐大概會在11月份出版一本書,名字叫《The Changing World Order: Why Nations Succeed and Fail》,它未出版已經先紅了。
這本書很有意思的是,它把長程的發展,公元1500年到2000年分成幾個階段,500年當中哪幾個霸主起來、哪幾個霸主下去。每個階段起起伏伏,做了長的比較。
按照圖表中的弧線,在1945年二戰勝利以後,美國忽然一步登天到了世界霸主的地位。
第二個圖表,展示的是從20世紀轉到21世紀的這段時間,從1950年開始,美國經歷多少戰爭、災難和經濟恐慌。
他畫了曲線圖,給了八個因素。這八種現象,在表上看來是漂亮的曲線,一個圓拱形,非常清晰;但實際上如果真要推敲,也會面臨很多問題。
我很佩服瑞·達利歐,但作為一個讀書人,這種類型的書籍可以當作參考資料,但不能拿這裡面講的東西當作統計學上市場變化裡完全解釋的一個條件。
我的建議是,這一部分的解釋頗可以借用佛家「成住壞空」來表示——「成」是成功的成,指一個朝代剛起來;「住」是指發展到成熟;「壞」是開始衰敗;「空」是到結束。
這四個階段和他講的八個階段可以配套。尤其是後面衰退的部分,變化非常迅速。「壞」、「空」的階段和「成」、「住」的階段是不能完全同日而語的。
中美鬥爭的變數
美國在遠東如何取得關島、如何取得菲律賓,然後一直在中國的海岸邊上用傳教活動和教育活動深入中國近代化的國策之中。看不見的影響有多大?美國的銀行、保險公司在東方如何運作,這些都不是能在一般的教科書上看得見的。
從美國關門主義、門羅主義到開門主義——「我要幹預」,一直到現在美國對中國說:「南海是世界的航道,任何人有通過的權利,中國的事務我可以幹涉,因為你們違背我們自由民主制度的一個方向,也違背了我們共同的價值」。
這個就要問了:共同價值是誰定的?你定的還是我定的?
假如以佛教的立場,世界上現在沒有這麼強大的佛教國家,這都是無為之實;
以基督教的立場,基督教的信徒是得救的,沒有得救的是在圈外。這個圈圈畫在哪裡?
「自由主義」指的是誰的自由?「民主」又講的是什麼樣的民主?這都是值得推敲的。
人生、生活的價值和意義在哪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跟個人獨立自尊完全相關還是不相關?人能不能絕對自由而不顧周邊的環境和社群,甚至是更大的共同體、國家或經濟體?
這些都不是一句話可以說清楚。
總的趨向,中國向來是東亞的大強權。但這個區域的控制權並不一直在中國的手裡,中國曾經也被外敵徵服過好幾次。
拿美國自己的霸權尺度來衡量這個事件,美國就會認為中國在威脅它,其實中國沒有辦法威脅到美國。因為美國的權力已經伸張到各處,中國能怎樣威脅?沒人能。
意識形態方面,自從1949年中國換了政權,海峽兩岸一直在批判美國,一直到尼克森訪華才解除禁咒。
解除禁咒以後,中國很長一段時候,民間也罷,官方也罷,都有崇拜西方的傾向,覺得現代就是美國,美國就是現代,而現代是好的。這個隱藏的心態,也是鬥爭之間的一個變數,兩邊爭強的變數。
中國反美情緒,美國自身的原因更大
吳國盛:許先生好,我們現在在內蒙明安圖,明安圖是清代一個蒙族的天文學家,現在中國科學院在這個地方建了太陽觀測站,這次高山大學2020級的新生在這個觀測站進行了開學典禮,今天有30多人參加。
我想問您的問題是,中國民間高漲的反美情緒,固然有信息不全或信息過濾以及多年教育引導方面的因素,是否也有中國傳統文化方面的原因?中國傳統的「天下」觀是否在其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許倬云:第一,我對高山大學的做法,很欣賞、很佩服。多元化、多場景的教育使得學習者本身不限於學生、老師、校外人士、社會人士,可以彼此互相學習,這是好現象、好習慣,希望繼續發揚光大,確使中國出現一批以終身學習為志趣的人。
第二,關於反美的情緒,我個人的觀察是,美國的質變造成了後面的變化,質變造成的影響更大;中國立場來說,造成的改變有一些,不嚴重。
以我自己來說,我既沒有經歷各位在50年代的痛苦,也沒有經歷現代國內興旺時候的快樂。我在美國居住多年,已經變成美國的一部分。我所看見的美國和其他同時代在美國以外的學者以及在美國內的外國學者,都多多少少有同感。
美國的變化是什麼呢?
外交政策方面,它剛剛立國的時候是殖民地,一切都往歐洲看;過了差不多100年左右,開始有自己的文化和作風,基本上可以滿足自己的需求。這個時候歐洲運過來的物品是高檔的物品,於歐洲而言,美洲是邊區。
一戰以後,美國介入並終止了部分歐洲的戰爭,美國變成救星。約翰·約瑟夫·潘興將軍帶去的口號是:「歐洲人,我們回來了!歐洲是我們文化的母親、源頭,我們來回報歐洲了。」
第二次世界大戰,艾森豪帶領100萬大軍橫掃歐洲,決定性地把歐洲打敗了。歐洲分裂後,美國與東歐的對抗其實是拿歐洲的西半邊、歐洲的精華部分與東歐對抗。那個時候的美國,是趾高氣揚的美國。
我在美國60年,看見美國從心態相當開放的國家逐漸到川普提出「美國特殊論」、「美國至上」、「美國第一」,這個變化讓人很煩。
美國的質變並不只是體現在中國人的反美情緒上,在歐洲、澳洲都有體現,尤其是日本人,他們看美國是「美國拿我們當殖民地」,日本人受不了。這個情況,應該是美國的關係比較大。
中國的「天下」國家,並不是獨自尊大,不是「我是第一」,中國「天下」是逐步同心圓的擴散。
就像日本對中國文化的接受,特別徹底,中國並沒有要求它降服,中國沒想打日本。
中國的對外是「你在我的圈圈的外圈」。
第一圈是本部,第二圈是各省,第三圈是邊路,國界之內的少數民族;第四圈、第五圈才是外國人。中國沒有對外的仇視,只有奇風異俗。奇風異俗是「他們是蠻夷之邦,習慣是如此,我們不必管他」。
但到明朝以後好像非管不可,於是開發西南邊境,少數民族地區的明朝官員基本上每一個都有表現自己功勞和成績的地方,到那裡去宣揚中華文化,這個其實過頭了。
像王陽明這樣一個心學大家,非常開放,心胸非常自由,但王陽明打起廣西的大的、小的瑤人,一點不手軟,一點不儒家,殺得雞飛狗跳,把幾千人趕到山溝裡去。那種現象確實是自大自尊到太大的地步。
中國每個地區的中央跟地方的距離有階段性的差別,而美國自始至終是自信滿滿。
美國愈有錢愈被人家看不起。
第一批看不起美國的是猶太人;第二批看不起美國的是德國人和法國人;第三批是藏著尾巴的英國人。英國人既看不起美國,又要依賴美國脫歐。除了英國是輕蔑的心態,澳洲也是如此。
中國呢,在戰前,租界裡說洋話的中國人是天之驕子,對一般的中國人是瞧不順眼的;我們在上海租界以外,我是無錫人,無錫當地幾乎每一家都是幾百年連續不斷地受教育,即使窮都受過教育,對講洋話的、口口聲聲「我是洋行買辦」的,我們也看不起。兩相看不起,他們看不起我們,我們看不起他們。
所以,這是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化在實際發展的差距,不是落差,而是時間表上前後跑得快跑得慢之間的變化。
中美關係最好的結果是共存
張雙南:中美關係還能緩解嗎?對中國來講,中美關係最好的結果是什麼?
許倬云:我分兩部分來說。
美國對外國的態度,以二戰為分界點。美國一邊是大西洋,一邊是太平洋,美國處於一個萬全的局面,二戰以前,美國認為「我們這個地方是沒有敵人的」,「我愛管歐洲就管,不愛管就不管,對東方更如此」。
二戰以後就不一樣了。
亞太地區兩個大國,一個中國,一個日本,都有長期獨立發展了幾千年的文化。美國對這兩個國家的文化是客客氣氣,「我不叫你野蠻人,我叫你異教徒,可貴的異教徒、值得尊敬的異教徒、可憐的異教徒」。「可憐」是指中國太窮了,日本太簡樸了、心胸太狹窄了,所以「我救你們,幫你們」。
美國在中國設教會、辦學校,不完全是文化侵略,它確實是基督徒傳教精神之外還有一點點憐憫的觀念在裡面。這個種子種下去,一定有收穫。
果然,一百年內,中國人對美國人相當親密的尊敬,尊敬到我們過去說是「媚外」了。
美國後來為什麼對中國這樣?
等到中國變成共產政權,變成與俄國一家,對美國的資本主義是大的威脅,這時候中國就變成敵人了。就不是可尊敬的、可值得幫助的異教徒了,變成「十字軍的目標」、「蠻人」、「挑戰基督自由領土的外人」。
從這開始,他們的外交政策是以遏制為主體。
其實不僅共和黨,民主黨也一樣。像川普今天在太平洋的挑戰行為,希拉蕊每一樁都做過。現在川普對中東地區所做的亂七八糟的事情,美國以前都做過。
這種「遏制」裡面又加入了一部分亨廷頓的文化衝突論。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東是東、西是西,兩邊永遠不交叉,永遠是不一樣的。「我們對東方人,你不要認為你可以懂得他,你不會懂得東方人,東方人微笑的後面高深莫測。」
到了福山,就是「歷史的終結」,美國的制度、文化是歷史的終結,無可再好了。歷史的終結不就是死亡嘛,福山的糊塗話,莫名其妙。
這三個階段裡面,美國常常提到一個問題,不允許第二號存在。
今天的情形不是老大不如老二的情節,是做買賣做不過他我就幹掉他的意思。現在川普很有這種態度,兩敗俱傷都可以。
我估計川普11月就完蛋,但川普走了以後,希拉蕊這批人代表的民主黨也好不到哪裡去。喬·拜登是老實人,什麼都不會做,什麼都不會說,看他旁邊的人幫忙吧;卡瑪拉·哈裡斯這位印度小姐也不簡單,非常的激進。
接下來美國怎麼走,有一樁我是肯定的:美國內部的問題大於外部的問題,美國經濟會脫軌。離開軌道,失去常態,這是內在的致命的傷。
中美關係最好的結果是像世界史教材上的口號一樣,各取所取、各盡所能、全球互通有無。
歐洲曾經關了門,但是東歐和西歐永遠在對抗,這是歐洲的致命傷。將來共同的世界可能是三角形,歐洲、亞洲、美洲,三條線互相之間交叉來往,共存共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