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一詞在中國古代文獻中出現頻率較高,《佩文韻府》所收錄的條目除金城之外,還有金城塞、金城固、金城宮、金城安、金城坊等,多達18條。金城具有多種內涵,並廣泛運用於多個領域,其文化意蘊的豐富性使得它作為經典意象呈現出多姿多彩的風貌。因此,把握金城意象的文化意蘊,對於解讀中國古代典籍尤其是古典文學作品,具有破譯編碼的作用。
第一,地理與文學的金城。西漢在昭帝始元六年(前81)正式設立金城郡,使其成為中央朝廷直轄的行政區域。關於金城之名的由來,應劭曰:「初築城得金,故曰金城。」臣瓚曰:「稱金,取其堅固也,故《墨子》曰:雖金城湯池。」顏師古認為:「瓚說是也。一雲,以郡在京城之西,故謂金城。金,西方之行。」由此,金城得名原因有二:一是期待其城堅固如金屬築成,無法攻克,成為戰略要塞。二是由五行說的理念推衍而來。西方為金,而金城位於西漢都城長安的西部,正與五行說的配置相合。五行說體系中,金又與兵戎之事相配,由此而來,金城亦有戰略要塞之義。金城正式成為行政區域的名稱始於西漢昭帝時期,而在此之前,已有將西部地區稱為金城的先例。漢初,劉敬勸諫高祖劉邦定都關中,張良從其議,說道:「夫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裡,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裡,天府之國也,劉敬說是也。」這裡的金城指的是關中地區,是就其易守難攻的地勢而言。金城作為牢不可破的意象走進漢代士人的視野,並且在其本義的基礎上進一步引申。
金城作為文學意象首先出現在賈誼作品之中。《過秦論》在描寫秦始皇統一六國後的驕縱之態時寫道:「秦王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裡,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司馬貞《史記索隱》註解道:「金城,言其實且堅也。」此處,賈誼以金城比喻關中地區,所指地域與張良所言相同。從戰國到漢初,金城和天府都用於描述地理形勢,含義有相同之處。《戰國策·秦策》載,蘇秦將秦國所轄地域稱為天府,一方面指地理形勢險要,另一方面又指物產豐富。張良作為西漢初年的開國元勳,把關中稱為「金城千裡」「天府之國」,繼承的是蘇秦說辭對天府所賦予的內涵。賈誼生活的時代晚於張良半個世紀,他假託秦始皇稱關中是「金城千裡」,而沒有再稱為天府,只用金城一詞,只側重於地勢險要的一面。作為地理名詞,金城與天府經歷了一個由合到分的演變過程。
第二,政治與道德的金城。城,字形從成、從土。成,即古「城」字,古字象以戌(象斧鉞之形)守衛都城之形。城,其本義是以武力守城,屬於軍事術語。由此而來,金城一詞自然也是軍事術語,這是它的本義。蒯通是秦末漢初的一位謀士,《漢書·蒯通傳》記載,他在說服徐公降趙王武臣時說道:「先下君而君不利之,則邊地之城皆將相告曰『範陽令先降而身亡』,必將嬰城固守,皆為金城湯池,不可攻也。」對此,顏師古注曰:「金以喻堅,湯喻沸熱不可近。」金城,指的是堅固的城牆,蒯通以「金城湯池」為喻,形容範陽城牢不可破。焦延壽是西漢後期《易》學傳人,所著《易林》多次提到金城,其中除《革之臨》單獨提到金城,其餘各例則是在金城之外又有所附加,或稱「金城鐵郭」,或稱「金城銅郭」,除此之外,還有「以銅為關」,或「以鐵為關」。內城稱城,外城為郭,古代城牆通常由內外兩重構成,用以增強抵禦能力。關,指城門的鎖。《易林》裡反覆出現金城,並與鐵郭、銅郭、鐵關、銅關相組合,展示的是牢不可破的城市防禦系統。金、鐵、銅都取其堅固的屬性,而金城的主要功能,就是抵禦外寇,確保平安。在先秦兩漢文獻中,將金城一詞作為軍事術語運用,焦延壽《易林》出現頻率最高。
軍事從屬於政治,是一種特殊的政治手段。由於二者之間存在密切的關聯,原本作為軍事術語出現的金城一詞,就被引申到政治領域,成為政治概念。賈誼在《上疏陳政事疏》中論及君臣關係時說道:「故曰聖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顏師古注曰:「此言聖人厲此節行以御群下,則人皆懷德,勠力同心,國家安固不可毀,狀若金城也。尋其下文,義可曉矣。」由此可見,金城在這裡被賦予了政治的內涵,即國家安固不可毀,狀若金城,國家的安固並非是由於城牆本身之堅,而是聖人以上化下,人皆懷德,勠力同心的結果。賈誼所說的金城,指整個國家安定穩固,著眼於朝廷政治。西漢初期,金城有時還指單獨個人在政治生活中堅牢的地位。《漢書·鄒陽傳》記載,漢景帝之弟梁孝王深得其母竇太后寵愛,貴盛一時。前丞相袁盎阻止梁孝王求為皇儲的圖謀,被他派人刺殺。事情敗露之後,梁孝王惶恐至極,鄒陽作為梁孝王的門客,得到齊人王先生的指點,前往京城進行遊說,為梁孝王解困。鄒陽對王長君說道:「長君誠能精為上言之,得毋竟梁事,長君必固自結於太后。太后厚德長君,入於骨髓,而長君之弟幸於兩宮,金城之固也。」王長君按照鄒陽的指點,勸說漢景帝不再追究袁盎被刺一事並獲得成功。這樣一來,王美人在後宮和太后那裡的地位也就得到鞏固。在這種形勢下,王長君作為外戚,自然也就安如泰山,穩如金城。這裡的金城之喻,指的是個人政治地位的穩固。
《詩經》在西漢初期就被確立為儒學經典,《韓詩外傳》作為西漢時一部重要的解經之作,其中也出現了金城意象。其卷八記載:「昨日何生?今日何成?必念歸厚,必念治生。日慎一日,完如金城。詩曰:『我日斯邁,而月斯徵。夙興夜寐,無忝爾所生。』」這段話主要論述的是君子的道德修養問題,所引《詩》句出自《小雅·小宛》。關於該詩詩旨,朱熹說道:「此大夫遭時之亂,而兄弟相戒以免禍之詩。」所以,「完如金城」指的是君子在日復一日的修養之後,達到的一種不被邪念侵擾的最高狀態。金城意象被賦予道德因素,內涵進一步豐富。金城最初作為軍事術語出現,在實際運用過程中,逐漸擴展到政治、道德領域。儘管運用的範圍不斷擴大,但是,對於金城都是取其堅牢之意,這在三個領域中是一以貫之的。
第三,作為神山的金城。崑崙山本是傳說中的神山,是成仙之人和西王母所居之處,相傳為東方朔所著的《海內十洲記》載:「此四角大山,實崑崙之支輔也……其一角有積金,為天墉城,面方千裡。城上安金臺五所,玉樓十二所。其北戶山、承淵山,又有墉城。金臺玉樓,相鮮如流,精之闕光,碧玉之堂,瓊華之室,紫翠丹房,錦雲燭日,朱霞九光。西王母之所治也,真官仙靈之所宗。」西王母是古代仙人,所在的仙境是以黃金修築城牆,城上還有黃金臺,當然可以簡稱為金城。《佩文韻府》卷二十三卷下引《墉城集仙錄》云:「王母所居,有金城千裡,玉樓十二。」《墉城集仙錄》出自唐末杜光庭之手,《太平廣記》卷五十六所引《墉城集仙錄》有關崑崙宮的記載如下:「西王母者,九靈太妙龜山金母也……所居宮闕,在龜山春山西那之郡。崑崙之圃,閬風之苑,有城千裡,玉樓十二。瓊華之闕,光碧之堂,九層玄室,紫翠丹房。」《墉城集仙錄》對崑崙仙境的敘述,本於《十洲記》的記載,只是個別字句稍加改動而已。從《太平廣記》所錄上述文字判斷,其中的「有城千裡」,應為「金城千裡」,「有」字乃是「金」字之誤。西王母所居的仙境稱為金城,其原型是《十洲記》對崑崙宮的敘述。到了唐末五代,杜光庭在《墉城集仙錄》中則簡稱西王母所在的崑崙仙境是「金城千裡」。宋代張君房所編撰的《雲笈七籤》卷二十三、二十六對崑崙仙境的敘述,基本是照錄《十洲記》的相關記載。
仙境中的金城,指的是以黃金所築之城,是把仙境加以宮廷化,並且在富貴珍奇方面踵事增華,反映出追求富貴的世俗情懷。就此而論,仙境中的金城,與作為行政區域,地理名詞,軍事、政治、道德概念運用的金城,在指向方面大相逕庭,內涵差異極大。然而,仙境稱為金城,仙人西王母稱為金母,都位於西方,明顯也是受五行說統轄。
(作者:趙德波,系廣州大學文學思想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