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舍那大佛·龍門石窟
引導我最早開始這個話題思索的是讀餘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其中有一篇叫做《道士塔》,是專門講莫高窟守門人王圓篆的。後來得以有機會來到莫高窟憑弔,專門寫下了《西北之旅》,算是對這個話題第一次進行嘗試剖析,我會在文末附上連結,近來讀到了《誰在收藏中國》(卡爾·梅耶、謝林·布裡薩克著,中信出版社)一書,對我啟發不小,對於這個問題又有了新的認識和思考,邏輯也漸漸完整起來,覺得有必要下筆了,遂成本文。
聊敦煌文物的遺失,用陳寅恪老先生的話說是:「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提到這裡就不得不提王圓篆,世間對他有太多的苛責,好像敦煌文物的遺失都是這個禍國殃民的騙子道士害的,這對於他是不公平的,一個區區的落魄道士還不足以背這口鍋。
事情也不是像我們想的那樣簡單,剛開始斯坦因來找王圓篆的時候,王道士即便清貧,在民族大義前也是絕不含糊的,只是答應英國佬看看,絕不會隨便給他,沒想到這個英國佬絕頂聰明,當然少不了翻譯蔣孝琬的添油加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楞把自己說成了西方「玄奘」來東土取經(事實上斯坦因確實視玄奘為偶像),對於知識文化水平不高的王道士來講,《西遊記》裡的故事和玄奘的民間傳說他是非常熟悉的,並且信以為真了,真的以為斯坦因是虔誠的取經人,就給了他一些。
莫高窟
如果故事要是這樣結束倒也沒什麼,可斯坦因不久後又來了,並準備花大價錢(對於王道士而言)購買,王道士就覺得事出蹊蹺了,便稟報了當地政府,可整個大清朝都風雨飄搖了,誰還會在乎在沙漠深處的一堆「廢書」和「破像」?連政府都不管,你還指望一個道士來做守護者嗎?
道士王圓篆代表的是守護文物的基層工作者,是導致國寶流失的多方勢力之一,當然是相對微弱的一方。我們不妨把這個拼圖儘量拼接的完整一些,看一看整體的輪廓,你會有一個不一樣的認識。首先是金主,私人代表是摩根家族和洛克菲勒家族,國家代表是美國的史密森學會,當資本發展到一定程度,自然會從對物質的追求上升到精神的追求,尤其是被老牌資本主義長期壓制、輕視的北美新資本急於證明自己的藝術審美和文化底蘊,當時衡量一個城市是否具備成為國際大都會潛質的標準之一便是有沒有一座聲名鵲起的博物館,多倫多的安大略皇家博物館和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都是在此背景下興建起來的;然後是學術冒險家,這個群體魚龍混雜,有的是純粹的冒險家,可有的卻具備相當的學術素養,他們的代表是斯坦因、蘭登·華爾納和高居翰。
安大略皇家博物館
以上說的都是需方,那麼扮演供方角色的都有誰呢?先說軍閥,有的軍閥把國寶當做自己和西方討價還價的籌碼,比如西方用軍事支持換來了「臨時總統」袁世凱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中也不乏自己幹起了摸金生意以換取軍餉的,比如孫殿英;然後是皇室,伴隨大清王朝陷入風雨飄搖之際,親王貝勒、皇親國戚和權臣太監們都開始打起宮裡宮外這些國寶的主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末代皇帝溥儀,連他都這樣做了,遑論他人。
供方需方都有了,還缺中間商,其中的代表王圓篆頂多算半個,因為他既不典型,也不專業,充其量是「過了一道手」,真正有代表性的當屬傳奇人物——古董商盧芹齋。和王圓篆比起來他更加有文化,經濟基礎顯然也要勝出好幾籌,然而和前面提到的供方與需方相比,他充其量只能和王道士劃為一堆,做他的小人物,眼看著神仙們打架。然而我們所熟知的重大文物流失的背後似乎都離不開這樣的小人物,盧的代表是將「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販賣到了賓州大學博物館。而當時像盧芹齋這樣的商人在中國還有成千上萬,他們聚集在北京和天津的街角巷口,也會出現在文明古蹟臨近的村落,販賣著這個老大帝國的文明和尊嚴。
現在看這個結局是註定的,從一開始靠一個道士來守著一堆無人問津的佛窟就已經註定。
當一個老大帝國行將朽木的時候,文化只不過是刺刀扎進它心臟後滴落的最後一滴血罷了。無獨有偶,我聽沈志華先生講課曾經提到過他在俄羅斯搜集檔案的一些趣聞,和這段故事結合起來看引人深思。沈老師絕對是國內蘇俄研究的泰鬥級人物,他的研究嚴謹、紮實而又常令人耳目一新,這建立在他搜集的大量一手檔案資料上。
說起這些檔案的來歷頗富傳奇色彩,當年沈老師下海在深圳賺得第一桶金後,金盆洗手回歸學術。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踏上了俄羅斯的領土,搜集檔案。時值蘇聯剛剛解體不久,國家處於動蕩之際,對檔案的保護遠沒有現在這樣嚴格,但是沈老師說你拿介紹信去,再小的檔案館也不頂用,而你拿伏特加去,再大的檔案館都給你敞開大門,有的地方別說查閱了,只要好處給夠,就是帶走都沒人管。在那個年代,沈老用自己掙得的一百多萬人民幣背了三十六卷蘇聯檔案回來,從此深刻的改變了中國乃至世界對蘇聯以及冷戰史的研究。
舉這個例子和莫高窟對比,不是想洗白什麼,同樣也不想抹黑什麼,只是想獨立的思考一下這個問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措手不及。記得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亞洲藝術館門口,我看到很多中國人和我一樣,在一幅巨大的壁畫前停止了腳步,我原以為那就是傳說中從敦煌運到國外的壁畫,可後來查資料才知道它的名字叫《藥師經變圖》,是從陝西省洪洞縣廣勝下寺被帶到這裡來的,這件事發生在1929年,正和敦煌文物大量流失發生在前後腳,基本屬於同一個時期,國家的積貧積弱讓我們無暇照顧這些落難的文物,被兩個美國人以1600元大洋買走。
《藥師經變圖》(圖片來自網絡)
如今它就這樣靜悄悄的矗立在大都會博物館,保存完好,歡迎著每一個對中華文明感興趣的遊客、學者前來參觀研究。而它並不是孤例,龍門石窟賓陽洞中的兩幅石雕《北魏孝文帝禮佛圖》和《文昭皇后禮佛圖》分別藏於紐約市藝術博物館和堪薩斯市的納爾遜藝術博物館當中。如此體量和規模的文物外流只靠走私這類小打小鬧的營生肯定是不夠的,事實上西方博物館界也一直在爭論,當年他們用真金白銀在中國購買,並得到當時中國政府至少是「默許」才得以運輸回國的這些文物究竟算不算掠奪?
龍門石窟
再看看國內都發生了什麼,比如此行我還去了馬蹄寺的千佛洞,那裡位於甘肅肅南裕固族自治縣內,距離張掖市65公裡。其實單從石窟的外形、陡峭程度、施工的難度、布局的巧妙和故事的完整性,千佛洞要勝過莫高窟,尤其是懸崖上的石窟好似天外飛仙,真不知道在電器機械匱乏的古代,匠人是怎樣開鑿的,一定是智慧與汗水的完美結合。直到這裡我還一直在詫異,為什麼這裡的名氣較之於莫高窟如此之小,進去之後答案在裡面。
這裡曾經擁有和莫高窟一樣豔麗的壁畫、精美絕倫的石雕,而且這裡還是我去到的為數不多的漢傳大乘佛教和藏傳佛教在一起傳教布道的寺院群,對於研究二者關係將是十分好的素材。可裡面的一幕叫人心驚,大多數壁畫毀於十年動亂時期,被當做是封建迷信的代表,「破四舊」的典型,有的是被鋒利物颳得面目全非,有的是被油漆蓋住了,佛像全然不見,全部被毀,唯一留下的是主殿的巨大的彌勒佛像,可能是過於龐大毀壞起來不容易吧,但佛首已被割下,滾落到佛像的腳邊,像是在目光犀利地觀看自己孩子們的表演。十年動亂過去之後,信眾在缺乏相應知識的情況下,迅速在佛龕內原有基礎上重新立佛,結果由於材料與空氣、溼度不協調,導致佛像變色、脫落、開裂,如今你花費了一兩個小時爬上去看到的無非是些被二次破壞的畸形產物,向人們訴說著過往的不堪。
那如果當年那兩個美國人花1600大洋買走的是馬蹄寺的壁畫呢?至少我們今天還可以見到它,雖然是在異國他鄉。可能有人會不同意我的觀點,罵我是崇洋媚外。好吧,我還是要說,你可以查任何的文獻資料,咱們口中的「偷盜者」走到哪裡都是用「買」的,雖然有乘人之危之嫌,但你也不能全怪買家啊,我見過的中國人都是嫌便宜不夠大的,從沒見過誰把便宜還回去的,那我們對待外國人也不能搞雙標。好了,我們不妨順著一些人的思路思考問題,咱們說「買」我們文物的人是強盜,我們不歡迎,然後呢,咱們自己破壞的算什麼,再往下就該是以「我的東西我樂意」這種撒潑形式來收場了。真正喜歡、欣賞中國文化的人花真金白銀來買不可以,我們自己糟踐卻以何種方式都行,這是什麼邏輯?
其實我們不妨換一種思路來想,當一個老大帝國步履蹣跚,風燭殘年的時候,他已經沒有能力也沒有精力來照看他的文化血脈了,隨之而來的必然是大的動蕩,在大的動蕩之中會對文化血脈有著更嚴重的破壞。被懂得欣賞的人帶走,不失為一種保護,算是給我們的文明留下了希望的火種。當今天我們再到阿富汗的時候,經過塔利班的摧毀我們再也看不到巴米揚大佛的全貌了,如果能搶在轟炸之前,有人花重金把巴米揚大佛買下來並帶走,這就給阿富汗人留下了希望,待政治清明,國家繁榮之時,我想是會有後人將其買回去的,就像今天我們中國人買回圓明園獸首一樣,然而阿富汗人已經永遠失去了這個機會。
圓明園牛首(圖片來自網絡)
如果你衝破了感情和立場再看這場國寶流逝的悲劇會和我一樣深感矛盾與糾結,但這僅僅是一個開始,隨著對盧芹齋傳奇人生的回顧,這矛盾的兩面簡直可以把一個完整的人撕裂。他晚年的時候也懺悔因自己而導致的文物流失,但我們要知道其中相當一部分收入他都捐給了孫中山先生搞革命復興中國,他自己也坦誠對於促進東西方文化交流和讓世界對中國文化產生興趣與了解,還是有一定貢獻的,特別是增加世界人民對於苦難中國的理解與同情。起到的幫助作用究竟有多大不好說,也不好估量,尤其很難把世界對於中國反法西斯戰爭的援助具體到和國寶之間的聯繫,民族感情上也不允許。但可以看到的是胡佛總統和陳納德將軍被古老的中華文明所吸引,不遠萬裡來到中國,將自己的命運系之於神州大地之上。
盧芹齋(圖片來自網絡)
隨著改革開放,中國加入世界貿易體系,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經濟成就之後,國寶的故事也來到了新的章節,世界各大拍賣會上都開始湧現中國買家的身影,轟動一時的是關於圓明園獸首的拍賣新聞,但無一例外的,背後都有國家的身影,似乎「中國玩家」還不滿足於此,我們搞起了自己的拍賣會,如保利和嘉德。在行政引導和基礎設施建設加速的背景下,全國各地的博物館也如雨後春筍般建立起來,但是問題也在慢慢浮現。
其一是中國的文物回購主要還是停留在國家層面,出自民間的力量略顯單薄,或者說還沒有一定的影響力。這背後的原因有國民的藝術品味還亟待提升,藝術自覺也不夠。想想當時來我們這裡花費心思「搶」藝術品的都是些什麼人,他們有冒險家,有考古學家,有教授也有學者,當然金主都是一些博物館的所有者和大商人。
而現在我們中國人能有機會去到國外的人肯定具備了一定的經濟基礎,有相當一部分屬於國內的精英階層,但能像沈志華先生那樣花錢去買檔案的人鳳毛麟角,大多數中國人出國買什麼,買包、買表、買豪車、買豪宅,以至於你在國外逛奢侈品店,滿眼大陸遊客,以為自己猛然間回到了國內,店員要是不能說幾句中文都不好意思說自己賣過奢侈品。甚至連各路房地產中介都開始提供中文服務了。有的時候中國人口中的藝術品味和涵養只不過是說說而已,不信我們出個選擇題:第五大道和大都會博物館二選一,看看大家會怎麼選。
歐美的精英之路已經好幾百年了,當年來中國的斯坦因就是其中之一,一個具有老派英國紳士派頭的學者,掌握六種語言,21歲就已經獲得了圖賓根大學哲學博士學位,他放棄了國內安逸的學者生活,隻身一人來到西域,來到中國,他的偶像是玄奘和馬可波羅,他註定為探險而生,從1900年到1943年,整整43年的時間,他幾乎把整個人生的精華和財富都投入到了探險、考古與歷史學研究上,直至1943年10月26日,81歲高齡的斯坦因卒於阿富汗喀布爾的探險之路上。我佩服沈老,也佩服斯坦因,希望中國能湧現出更多的這樣的「騎士學者」或者說「文藝商人」。讓文化不只是「說說」而已。
其二是博物館自身存在的問題。中國的博物館有一個共性,那就是「雜」,什麼自然歷史科技,愛國主義教育,幾乎任何題材都可以往博物館裡放,可反觀國外的博物館專題性非常突出,甚至就西方油畫這一項,他都可以按照流派建立起獨立的博物館,比如費城的巴恩斯基金會畫廊,以收藏印象派畫作聞名於世,不知你思考過產生這差別的原因是什麼嗎?我認為是國內博物館館藏不夠。而建築體量的「大」更凸顯了這一點,實際上有些城市的博物館,藏品僅僅夠布置一個區域而已。除了藏品的少,思想的「舊」也是一大問題。
這「舊」主要體現於布展的方式和與觀眾互動的不足上,中國的大多數博物館閉上眼睛一想基本上就是玻璃罩子把文物一罩,底下配上文字版解說就結了,剩下的你觀眾愛怎麼看就怎麼看吧,毫無想像力。想想我逛美國的各大博物館很多都做到沉浸式體驗了,即原景呈現,它把相關的歷史文物放置到還原的歷史環境當中,比如大都會博物館的埃及廳簡直讓你目瞪口呆,文物和造景拼接在一起,你仿佛瞬移到了埃及帝王谷,美國的很多博物館在做的事情是中國同仁想像不到的,又比如說到中國建築,他們是從中國皖南購買整座的廢棄祖屋(以明清建築為主),保護性拆除後,海運到國內,再聘請中國建築工人一磚一瓦重建起來,成為博物館的「中國角」,當你再把明清紅木家具和景德鎮瓷器放進去的時候,這穿越的效果就達成了,這樣展覽的生動性遠非傳統博物館可比。
埃及文化展區·大都會博物館
中國在這方面做得比較好的是故宮博物院,特別是在單霽翔館長的帶領下,在專業領域上不斷策劃出有品位的展覽,讓沉睡多年的國寶重見天日,與國民見面,加之故宮加持,我們根本無需大費周章就可以呈現出最原汁原味的沉浸式體驗;在與觀眾對話上,故宮不斷「出圈」,跨界合作,拍出了《我在故宮修文物》等經典紀錄片,還產出了優質的文創產品,最重要的是引起了國民的興趣,點燃了全民的熱情,讓人們又有了重來故宮的理由,其他省市的博物館也得加把勁了!
故宮角樓
而我對於中國博物館的期待卻遠不止於此,中國的博物館做中國的沉浸式體驗這並沒有什麼了不起,難的是什麼時候我們也可以把歐洲的古堡,美國66號公路上荒廢的小鎮也帶回到國內,用一個宏大的視角向觀眾介紹世界歷史,唯有這時我認為中國的博物館才會在世界上擁有一席之地,而不是做現在的「啃老族」。
中國博物館最後一個問題是研究水平和公眾教育的不足。很令人沮喪的是,即便是東方文化研究,在世界上我們也不掌握足夠的話語權,最先進的考古技術幾乎最先都是被西方世界所使用,加上它們各大博物館本身也掌握了眾多國內失去的珍貴文物與史料,和我們拉開了差距,當然這差距在逐年縮小,尤其是隨著新的考古挖掘和我們自身技術的進步,國外的優勢漸漸式微。
但還是那句話,我們不能只站在中國看中國,絲綢之路、埃及、瑪雅、歐洲等等,這廣闊的世界都亟待中國人探索,發出不一樣的聲音。公眾教育不是說你博物館安排幾個講解員(有很多還是收費的)就結束了,這僅僅是一個開始。能不能打通與民間收藏的交流通道,吸收他們成為智庫,並拓展新的展品;能不能深入基礎教育,把學生們帶進博物館,將文明傳承下去;能不能多辦幾場公共講座,向觀眾介紹一下最新的研究成果等等。故宮已經樹立了一個很好的示例,但這樣的例子還是鳳毛麟角。
鳴沙山日落
行文至此,大漠孤煙的塞外依然矗立著一個孤獨的背影,從老大帝國的夕陽西沉,到歷史銀河的璀璨繁星,再到明日朝陽的冉冉升起,他在觀察著每一個線索,他在祈禱著每一個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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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