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浩直言,申奧屬於不必分析的那一個,因為「他跟我很像,非常容易理解對方」。兩個人都喜歡用同屬處女座來概述這樣的默契:受不了超期、超班、超預算,計劃性極強,廢片率極低,幹活利索,講究理性、邏輯和完美。申奧總結:「我倆就是處女座這個弱勢群體在一起,惺惺相惜。」
作者 | 江婧怡
編輯 | 張一童
寧浩「壞猴子72變」計劃的第三部電影《受益人》上映首日,單日票房2929萬元,不算太差,但目前為止的票房表現也不至於驚豔。截至發稿時,根據貓眼專業版的票房預計,《受益人》最終票房可能在1.94億元。
對於這樣的結果,導演申奧並不是沒有預計:「我清楚地知道它不是一個完美的電影,但我也知道它一定會討人喜歡。」
壓力難以避免。
電影上映前,申奧找路陽和文牧野聊過天。這兩位導演都是從寧浩這個電影計劃裡走出來的成功案例,一個拍了《繡春刀》系列,一個拍了《我不是藥神》,尤其後者,口碑、票房、社會影響力都達到現象級的高度。申奧跟在文牧野之後,是第三隻與大眾在院線見面的「壞猴子」。
「跟他倆聊困惑,聊經驗。他們就說沒事兒,說類型不一樣,鼓勵我唄,還能說啥?也不能幫到更多了。」
「壞猴子」這個標籤正在變得矚目。作為一部沒有社會情緒引爆點和任何獎項背書的青年導演處女作,《受益人》收穫關注的起點不低。儘管從題材、立意、切入點等方面來看,申奧並沒有那麼大的胃口想要通過《受益人》去復刻《我不是藥神》創造的奇蹟,但大眾依舊期待著寧浩能帶出下一個青年導演文牧野。
而且這是一個特別寧浩的電影。小人物,社會底層,黑色喜劇,荒誕,犯罪,重慶,很多要素都能讓人聯想到13年前寧浩向商業片轉型後的首作《瘋狂的石頭》。
「小寧浩」,申奧這幾天老是在回應這個問題。在他看來,除了伍迪·艾倫、昆汀、寧浩這樣可被稱為天才的人能做到平衡故事和導演個性外,大多數導演並不能把握好恰當的那個度。
因此在《受益人》裡,申奧也在有意控制自我的表達,「我不太重視自己,把自己放得很輕。」他評價電影成片最終能比劇本好,得益於比他成熟的主創團隊。
「我很早就有這個警惕,不要把自己的電影拍得太像誰。這次更像寧浩,當然也很正常,他是監製。像別人會出問題,但是像他不是問題。」
01 | 「土味那一套在我的審美裡」
申奧第一次和寧浩說上話,是2013年5月,他被寧浩叫去給黃渤主演的一個廣告做執行導演。一個長得精神又做事利索的小夥子,這是寧浩對申奧的第一印象。
回頭翻出申奧之前的學生作業,「特別紮實,很出色」,寧浩很快就判斷他會是個做導演的好苗子。「就像你看選秀歌手那個節目,一般不用等到那首歌唱完吧,聽幾句就OK了。我看一個導演,5分鐘就明白他行不行。」
那時,申奧從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將近4年,一直做著廣告導演的工作。其間他也拍攝一些短片,文牧野的《石頭》在FIRST獲獎那年,申奧的《潮逐浪》拿了同屆FIRST青年單元的最佳故事片。
申奧導演短片《潮逐浪》劇照
寧浩當時就向申奧表示過籤下他的意願,但這個不斷表達著崇拜之情的年輕人卻出乎意料地拒絕了寧浩,理由是他還年輕,不到能拍電影的時候。「我不願意做成熟以後的自己會否定和看不起的東西。我覺得20多歲的人很不穩定,至少我是變化太大了,每年都更新一次。」
前後那幾屆北影的校友不少都投身了網劇行業,《河神》的導演田裡、製片常犇,《你好,舊時光》的導演沙漠,《最好的我們》的導演劉暢等人都是他的好友。但在申奧看來,這不是一條性價比高的路,至少不在他向電影導演邁進的規劃之中。
「廣告成本高,能接觸到最好的製作,比劇更接近電影,以及劇的周期太長,沒辦法嘗試新鮮的東西,廣告一星期能拍仨。我拍廣告就是在為拍電影做一些訓練工作。」
2015年,寧浩籤下文牧野之後,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有了認真幹的架勢,他念著申奧沒忘,讓壞猴子的製片盛志民再去溝通了一次。將進入而立之年的申奧也覺得做好了拍電影長片的準備,很快便答應入夥。
拒絕了寧浩又讓他等了三年的申奧沒讓人失望。壞猴子影業二樓一個辦公室的牆上貼著壞猴子的擇人和拍片標準,「維度:作者性、本土性、當代性、創新性」。在寧浩看來,《受益人》每一條都達了標。
「電影是在反映小人物的命運,反映每一個在這個社會當中掙扎著、奮鬥著的人,有著很強烈的人文關懷。我雖然看過一些這樣的故事,但它仍然具有獨特性,比如對於網紅、主播的設定。這是申奧對當下社會現象一個新的描繪,我覺得還是蠻新鮮的一個視角。」
《受益人》中,柳巖飾演的嶽淼淼是一個不太火的女主播,在鏡頭前花枝招展,打擦邊球表演跳繩和舞蹈。出於質感的考慮,電影全部的服裝道具全都控制在規定的幾個顏色之內,以保證畫面主色調統一在綠色,唯獨嶽淼淼例外。什麼東西浮誇,什麼就會出現在柳巖的頭髮、指甲、妝容和衣服上。
柳巖飾演的女主角嶽淼淼
這樣的豔俗審美來自申奧平時常看的土味視頻。網絡是申奧的靈感來源,刷微視、快手對他而言就是一種觀察中國的方式。
「土味的那一套是在我的審美裡的。你不能因為這個審美差就說這個時代有問題,審美是這個時代最後一環,而且誰說這個東西就不美了?我覺得他們特別牛,就是民間智慧。比如朱一旦,『有錢人的生活往往就是枯燥且乏味』,那就是劇作,太棒了!」
申奧也希望能同寧浩一樣,對中國當下時代和人們的氣質做出精準描繪。他尤其喜歡《瘋狂的外星人》裡沈騰往外國人臉上丟煙的橋段,從小在北京長大的申奧之前去外地工作時,就接受過當地廠長如此的香菸「洗禮」。
「那戲太棒了!我跟寧浩導演一樣,對中國現在這個時代充滿了熱情,我覺得它有著特別蓬勃的生命力。
值得一提的是,試圖描繪主播氣質的申奧實際上並沒有直面過直播的威力。上映前3天,營銷公司給《受益人》安排了一場直播搶電影票的營銷,主演大鵬和柳巖在淘寶主播薇婭的直播間同網友互動,期間放出66666張電影優惠券,瞬間銷售一空。主辦迅速補票後,當晚直播間最終累計售出116666張優惠券,如果能全部轉化為票房,當晚《受益人》就入帳數百萬人民幣。
「我們都震驚了,沒有想到直播力量那麼大。我們這個不紅的主播,讓一個最紅的主播來幫她賣票,這會是一個經典的案例。」申奧感嘆道。
柳巖和大鵬在淘寶主播薇婭的直播間
02 | 「你必須要寫一個無辜的人」
在壞猴子籤的那十位青年導演裡,申奧其實是頭一個被寧浩看中的。但申奧並不是壞猴子計劃裡第一個做出作品的。
在決定跟著寧浩幹之後,申奧寫的第一個劇本題材意外和2017年上映的泰國電影《天才槍手》撞車,籌備了兩年的項目被迫放棄。這件事情對申奧的打擊很大。他消極了很久,直到一天他在網上刷到一則四年前的警方破獲殺妻騙保案的新聞。
這起案件的經過與其他同類案件沒有太大的差別,丈夫聯合老鄉有意製造出軌,並偽造交通事故謀害新婚妻子以騙取高額保險金。但去採訪的時候,申奧獲得了一個額外的信息:在這個被謀害的女孩之前,犯罪嫌疑人還曾找過一個女孩,但因為那個女孩對嫌犯很好,一心一意想跟他過日子,嫌犯動了惻隱之心,把她放走了。
這個反向斯德哥爾摩的人物關係給了申奧靈感,也就是後來《受益人》劇本的起源。「我給了他(指寧浩)好幾個,他挑中了這個,覺得人物關係比較好,用我們的黑話講,這個創意擰乾之後還是很結實的。」申奧說。
剛開始,申奧計劃拍一個嚴肅的犯罪懸疑片,寫了一個類似《瘋狂的石頭》的多線敘事劇本,「但這種敘事方式更適合邏輯驅動的故事,而不太適合做情感投射特別強的題材。殺妻騙保這個故事被拍了一百遍了,有人側重陰謀本身,有人側重憐憫和愛情,我們拍人性,這部分是永恆的、不會過時的。」
於是申奧開始單視角的多次嘗試。敘事的第一人稱從警察,到主犯,再到被害人,每改一版,申奧都要寫出一個萬字大綱開會討論。最初的版本中,男一號是殺妻騙保案的主謀,寧浩一下否定了這個寫法,並提出了一個基於市場接受程度的顧慮。
「如果按照這個故事來寫的話,不管主角最後是不是在犯罪道路上反悔了,他首先是個很賤的人,第一他要害這個女孩,第二他裹挾他朋友,第三他最終沒能保護好那個女孩,這非常不令人同情。所以寧浩導演說,你必須要寫一個無辜的人。」
基於這條線索,申奧將男一和男二的角色對調,敲定了從犯吳海的視角,原本的犯罪片也補充進更多愛情喜劇的元素。「吳海也是被騙的,在這樣一個大的惡性犯罪案件裡,他可以是一個小壞蛋,但不能是個大壞蛋。這樣寫的吳海不是完全無辜,但肯定比原來那樣寫無辜。」
大鵬飾演的男主角吳海(左)和張子賢飾演的反派角色鍾振江(右)
剛開始申奧也並不是全盤接受,「開始都很自戀,很反抗,覺得憑什麼,我不能跟你不一樣嗎。」於是那段時間,申奧總是很牴觸跟寧浩討論劇本,「想到要跟他開會就很緊張。」
但寧浩從不跟他提改,只會說建議,「我一般會告訴他們,你有權做決定,如果你決定了,你拍,我仍然會幫你做好服務,到最後扔給市場檢驗。」
經驗很快壓過了年輕氣盛,申奧形容兩人的合作是一個成熟的監製和一個學做導演的學生。
「我之前拍廣告短片都是玩樂高,搭積木,但是電影需要土木工程、結構工程。臺詞那些屬於軟裝,最重要的就是你這個樓別蓋歪了。寧浩管樓。他特別敏感,我們寫了很久、以為想得很圓熟的劇本,到他手裡頭,皺著眉頭看一遍,這不對,那不對,相當於一個好的設計師,進一個房子就知道哪根梁哪根柱子不對,立刻解構了,特別牛。」
但劇本創作之外,寧浩並不過多幹涉申奧,在片場甚至是主演大鵬幫到的更多。申奧回憶,大鵬在片場幾乎相當於一個執行導演的角色,「經常鵬哥背著手就到後面弄群演去了,這給我省了好多事。」
《受益人》開始點映之後,申奧最愛幹的一件事就是讀觀眾的評論,尤其愛看差評。爭議最集中的兩點,一是反轉不夠,二是節奏拖沓。偏偏這兩處,都是申奧對自己電影審美情趣的堅持。
申奧很強調分寸,不追求過分誇張的審美,對尺度感的控制力也是寧浩覺得他有趣的一點。
剪輯專業出身的申奧很喜歡寧浩電影的節奏感,他也可以將《受益人》剪得富有跳躍感和舞蹈感,但他判斷這個故事更重要的部分在於情感,過於強調節奏反而喧賓奪主,「我的觀點就是不要在某些地方用力過猛。」
申奧強調的恰當也體現在《受益人》的橋段設計中。比起犯罪電影常用的情節反轉,申奧更希望用情緒遞進的方式推動故事的發展。
「現在觀眾有一個審美趨向,特別期待反轉,否則就覺得故事性不夠,編劇不妙。談戀愛談了半天,你突然說這個老公是個女的,這樣的反轉有啥意義呢?反轉很簡單,但是怎麼做到恰當很難。我本來愛的人不愛了,恨的人不恨了,這個才是我覺得最大的反轉。」
03 | 又一個寧浩?
寧浩是申奧的偶像,但馮小剛是他職業生涯的標杆。「目力可及的範圍內,我很難超越寧浩導演,他是天才。而小剛導演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一點啟示,就是高產。」
成為一個持續保持創作狀態的作者導演是申奧的目標。比起十年磨一劍,他會更相信多種多收。「我有一個觀點,好作品不是積累,不是爆發,是蒙出來的。所以幹好電影是活久見的事,你活得越久作品數量就越大,數量越大好作品才可能越多。」
對申奧這樣的年輕一代導演,接受拍商業電影不再是一件難以開口的事情,他毫不避諱表達自己就是為觀眾拍電影的想法。「我非常在乎觀眾看我電影的這份快感,觀眾有感覺,我就會有感覺。」他排斥的是將商業和藝術對立起來討論。
「應當是商業性確立不變,爭取作者性和藝術性最大化,或者反之,而不是確定一方捨棄一方。真正好的電影都能做到,只是能力問題和運氣問題。有的人做不到藝術上有太高的成績,所以他一定要在商業上爭取最大化。」
目前申奧給自己定的計劃是爭取一年拍一部,手頭也已經接了好幾個不怎麼賺錢的小短片,為的是保持工作狀態。但憑申奧對寧浩的了解,寧浩不會喜歡這條路子,「他是低產,五年一部,他要做就是儘可能的減少消耗,像他拍片子廢片率低一樣。」
事實上也是如此。壞猴子計劃前兩部電影的階段性勝利並沒有影響到寧浩,他依舊保持著一年最多同時監製兩三部戲的節奏,與此同時他還需要為自己的內容生產保持一部分精力。「我已經滿負荷了,幹不了,幹不過來,就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不過做監製這件事情,在寧浩看來還是很有意義。
2014年拍完《心花路放》,寧浩發現內地電影市場上開始形成了一批10億量級的影片,與此同時,大量的熱錢湧入電影行業,「有各種各樣非專業且並不熱愛電影的人來幹這件事,把水越搞越渾濁,那我作為其中一條魚,肯定很不爽。」
當市場選擇不可避免地逐漸取代學院代際培養成為中國新的電影評價標準,當導演們不可避免地需要直面電影商業性和藝術性的平衡問題,寧浩的自救措施,就是建立一個導演培養體系,讓專業的人來培育一個更為合理健康的電影產業。
如今新人導演進入電影行業的方式已經不同於他那個時代。「我們那個時候只能靠蠻力,但只要有錢有才華就可以了。但你現在只有才華,拍出來別人還是看不到,你需要有平臺、有資源、有關鍵生產資料、有明星等等一些加持才可以。我們能做的,就是把導演的才華完整化,彌補他所有的短板。」
一個好漢三個幫,這是寧浩對監製工作的通俗理解。他不承認自己在擔任監製時是一個老師或者家長的角色,而更喜歡鏡子和陪練的比喻。在他看來,所謂的壞猴子實際上就是由他牽頭組了個導演群一起拍電影,「我也沒覺得跟他們年齡差別很大,大個幾歲而已,就是個師兄。」
「我在搞一個健身房,很多客戶,我一直在陪練,在陪練的過程中我也在保持自己最好的狀態。這是服務。包括對導演精準的分析。看清自己是個很困難的事情,並且是要動態調整,好在我在前邊跑,可能都能照顧得到,避免他們出現那樣的問題。」寧浩說。
但寧浩直言,申奧屬於不必分析的那一個,因為「他跟我很像,非常容易理解對方」。兩個人都喜歡用同屬處女座來概述這樣的默契:受不了超期、超班、超預算,計劃性極強,廢片率極低,幹活利索,講究理性、邏輯和完美。申奧總結:「我倆就是處女座這個弱勢群體在一起,惺惺相惜。」
《受益人》的中段有一場戲,大鵬飾演的男主角吳海和張子賢飾演的大反派鍾振江在山路上排練,車溜坡時吳海該怎麼演出焦急的感覺好讓行車記錄儀拍到。
申奧有意把鍾振江的指導寫出一個導演在片場手舞足蹈說戲的感覺,這是他在電影裡使的一個小壞心眼。寧浩一眼就看穿了申奧的諷刺,「他看第一遍的時候就一直狂笑,邊笑邊說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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