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在線消息:近年來,在西方國際關係學界,關於中國是否重要的話題引發了眾多爭辯和論證。引發這場爭論的學者之一就是倫敦國際戰略研究所的傑拉德·西格爾。1999年,他曾在美國《外交》雜誌發表《中國重要嗎》一文。文章認為,中國不論從經濟、政治、文化、軍事各方面而言,都只是一個中等國家,西方對中國實力的估計被誇張了。西格爾生前最後的這篇論文,可能成了他最知名的論調。總體而言,說中國是「威脅」或「重要力量」的論點,顯然比說中國「不重要」的論點更佔上風。其實無論是「中國威脅」,還是「中國不重要」,都是西方學者站在自身立場上對中國崛起進行的解讀,兩者觀點雖然看上去相反,但背後邏輯卻殊途同歸,即如何準確定位中國的崛起。
2004年,英國著名學者、倫敦經濟學院教授巴裡·布贊組織幾位中國問題專家編寫了《中國重要嗎》一書,綜合中國及國際社會新的發展,從各個角度,重新審視西格爾的命題。作為國際關係英國學派的代表性人物,布贊如何理解中國的重要性?在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時,他堅持認為,應該把中國放在地區格局和世界格局中比較,認清中國對誰重要、如何重要、有多重要。
·中國的成功,更多表現為未來的潛力
記者:傑拉德·西格爾的主要觀點是,中國沒我們以為的那麼重要。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現在西方人卻都在說中國是「威脅」,似乎沒人質疑中國的重要性了。
布贊:的確很有趣。但是我就不把中國看成威脅。或者說,威脅只是中國的崛起的一種可能———它也可能不是威脅,這取決於中國在崛起過程中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西格爾的觀點是,中國的發展吸引了過度的關注,它的力量以及重要性在很大程度上被外界誇張了。他覺得,中國的成功,更多表現為未來的潛力,但在目前的階段,中國還沒有人們想像的那麼重要。我覺得在全球的層面上,他的觀點仍然可以成立;不過在地區層面上,中國現在是非常重要的。
記者:您在文章中提到,「對中國未來的估計,能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對中國現實的認識,要取決於中國花多長時間實現其潛力,以及這一過程所依賴的結構有多穩固可靠」,您現在對這個問題有什麼判斷?
布贊:很明顯,中國在崛起的過程中,很注意借鑑歷史的經驗,中國的領導者具備歷史眼光,他們不希望採取二戰前的德國或者日本的途徑去發展,也不希望走蘇聯的道路,不想讓崛起的中國被外界視為一個顛覆性力量。
我喜歡拿中國和德國做比較。中國和德國不具備美國那樣的條件———周圍只有兩個力量弱小的鄰國。中德兩國都是大陸國家,有很多鄰國,而且可以說有的還懷有疑慮。因此,中國在崛起過程中,如何處理它與周邊國家的關係,就顯得極端重要。戰前德國採取了戰爭的方式,最後其發展受到了周圍國家的遏制。如果中國的發展獲得周邊國家的支持,那麼中國在國際舞臺上會取得相當有利的地位。
我們還可以參考印度和俄羅斯,這兩個國家從某種程度上說,都是「困於地區」之中的:印度和巴基斯坦長期對立,俄羅斯很大的力量也被牽扯於處理與周邊的前蘇聯國家的關係上。中國與周邊實際是一個很需要研究的問題,這其中更大的一個問題是中國和日本的關係。
·中日關係會影響美國在亞洲的存在
記者:是的,一談到中國和周邊國家關係,似乎第一個就想到日本問題,目前中日關係可以說進入了一個僵局。
布贊:其實我認為中日之間存在著巨大的機遇。當然在當前,兩國關係步入了歧途。一方面,日本不願意正視歷史,希望歷史乾脆不存在;另一方面,中國民眾中的反日情緒也相當強烈,這需要審慎對待。在東亞,歷史並沒有消退,歷史仍然活在今天,這和歐洲的情況相當不同。而歷史對今天的地區關係造成嚴重影響,誰會從中受益呢?美國。所以我希望你們想一想:如果亞洲國家希望把美國長期「留在」亞洲,那最好的方法,就是讓這個地區始終處於不安定狀態,甚至處於焦點。(笑)。
相反,如果亞洲國家希望,美國的影響力在這個地區逐步減小,那麼最好的方法,是處理好中日之間的矛盾。目前做到這點很困難。人們似乎還沒充分認識到中日關係會影響美國在整個亞洲的存在。某種意義上說,只要中日之間不安定,美國在亞洲的地位就是相當穩固的。
記者:您說的有道理,但是目前,美國在亞洲的存在是個事實,短時期內看不出美國會退出亞洲,而且美國在這個地區的存在有其合理性……
布贊:我們需要想一想,美國是如何處理它與眾多地區間的關係的。為什麼美國是唯一的超級大國?是什麼讓它如此強大?一般看法是,美國是個大國,具有超強的經濟實力、軍事實力、意識形態實力等等。但是,我們認真檢視一下會發現,除了軍事實力外,美國的其他力量,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超強。比如,其經濟力量真的比日本或歐洲強大很多麼?而一個國家能夠成為超級大國,其實並不單純依靠它是多麼能打仗。
我認為,美國的另一種實力體現在:它是世界上唯一聲稱自己屬於任何地區的國家。比如,靠著這種實力,它合法地成為「歐洲」的一部分,合法地成為「亞洲」的一部分,合法地成為「西半球」的一部分。而且,美國相當聰明地創造了一個「宏觀—地區結構」,即所謂「亞太地區」。通過創造出這些概念,美國的活動範圍不斷拓展。對我來說,這種創造「社會結構」的能力,是美國超級實力的一個組成部分,沒有任何別的國家能夠做到這一點。
·中國已經是具有全球影響的經濟大國
記者:現在更多的中國人傾向於用現實主義的態度來看待國際問題,認為實力決定一切。但現實主義的邏輯有時無助於問題的解決,因此,不少中國學者開始注意英國學派的理論和觀點。
布贊:的確是這樣。在西方,關於現實主義一直存在很大的爭論,現實主義的方法無法解釋許多事情,特別是在全球化的國際經濟秩序中,很明顯不僅僅存在大國政治,也有對於共同繁榮、技術進步等等方面的追求。如果我們是生活在一個純粹現實主義的世界裡,那麼就不會有國際空間站,不會有國家間的合作,不會有跨國組織,不會有全球經濟分工,所有國家都兵戎相見……我們不是生活在現實主義構造的世界裡。
我想,中國學者近年對英國學派(以及其他學派)感興趣的另一個原因是,中國人越來越希望介入到國際論辯中來,而中國人顯然不希望做美國思想的奴隸。而英國學派的貢獻在於,它不把國際關係看成是權力相互牽制的體系,而是一個由國際機制所規範的社會,其規範並不僅僅是美國的、自由主義式的。
記者:那麼,從英國學派的觀點看,中國和當今國際體系的關係是怎樣的?
布贊:今天的國際社會不是本來就如此的,中國古代實行的世界體系,其實和歐洲的完全不一樣。中國100多年來在努力地調整自己以適應(西方主導的)國際社會,而國際社會卻在不斷變化。在毛澤東時代,中國接受了「主權」及「互不幹涉」的觀念,使自己適應了舊有的威斯特伐裡亞體系(指的是由幾個大國統治歐洲,由歐洲統治世界的世界體系)。但當中國完成這種調整後,國際社會又發生了新的變化,加入了市場因素,主權概念也因之有了新的內容。中國又開始迎頭趕上,比如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積極開展和東協的地區合作,學會在多邊框架中維護自己的利益等。在我看來,中國日益成為國際社會中一個活躍的「公民」。不過目前中國更關注自身的發展,不太熱心於在世界範圍發揮影響。
記者:我們最後回到開始的話題:今天,您認為中國是否重要?
布贊:我認為中國對誰重要,有多重要,是一個需要不斷探討的問題。毫無疑問,幾年來的事實證明,中國越來越重要,尤其是對於本地區而言,這種重要性更為顯著。現在要考慮的是,中國在世界上具有多大的作用。我認為,在經濟上,隨著中國參與世貿組織、製造業的不斷發展,兩年前的某些論點可能過時了,中國對於世界經濟的重要性,有了實質性的提高;軍事上,中國的作用仍然不明顯,不過這對中國是件好事情;政治上,中國可以更有影響力,但中國似乎並不急於這樣做;文化上,很遺憾中國在世界上的影響力還沒有超過日本。因此總體而言,中國已經是具有全球影響的經濟大國,但其影響力在目前還不是全方位的。
巴裡·布贊,英國科學院院士,世界著名國際關係理論家,英國社會科學聯合會委員,哥本哈根和平研究所安全項目主任,現任倫敦經濟學院國際關係主任、教授。他在國際關係與世界理論、安全理論等方面建樹頗多,在國際學術界享有盛譽。近年來,他成為挑戰美國國際關係理論主導地位的領軍人物。(來源:環球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