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造園具有悠久的歷史,在世界園林中樹立著獨特風格,自來學者從各方面進行分析研究,各抒高見。如今就我在接觸園林中所見聞掇拾到的,提出來談談,姑名「說園」。
園有靜觀、動觀之分,這一點我們在造園之先,首要考慮。何謂靜觀,就是園中予遊者多駐足的觀賞點;動觀就是要有較長的遊覽線。二者說來,小園應以靜觀為主,動觀為輔。庭院專注。
靜觀。大園則以動觀為主,靜觀為輔。前者如蘇州網師園,後者則蘇州拙政園差可似之。人們進入網師園宜坐宜留之建築多,繞池一周,有檻前細數遊魚,有亭中待月迎風,而軒外花影移牆,峰巒當窗,宛然如畫,靜中生趣。至於拙政園徑緣池轉,廊引人隨,與「日午畫船橋下過,衣香人影太匆匆」的瘦西湖相仿佛,妙在移步換影,這是動觀。立意在先,文循意出。動靜之分,有關園林性質與園林面積大小。像上海正在建造的盆景園,則宜以靜觀為主,即中國園林是由建築、山水、花木等組合而成的一個綜合藝術品,富有詩情畫意。疊山理水要造成「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境界。山與水的關係究竟如何呢?簡言之,模山範水,用局部之景而非縮小(網師園水池仿虎丘白蓮池,極妙),處理原則悉符畫本。山貴有脈,水貴有源,脈源貫通,全園生動。我曾經用「水隨山轉,山因水活」與「溪水因山成曲折,山蹊隨地作低平」來說明山水之間的關係,也就是從真山真水中所得到的啟示。明末清初疊山家張南垣主張用平岡小陂、陵阜陂阪,也就是要使園林山水接近自然。如果我們能初步理解這個道理,就不至於離自然太遠,多少能呈現水石交融的美妙境界。
中國園林的樹木栽植,不僅為了綠化,且要具有畫意。窗外花樹一角,即折枝尺幅;山間古樹三五,幽篁一叢,乃模擬枯木竹石圖。重姿態,不講品種,和盆栽一樣,能「入畫」。拙政園的楓楊、網師園的古柏,都是一園之勝,左右大局,如果這些饒有畫意的古木丟了,一園景色頓減。樹木品種又多有特色,如蘇州留園原多白皮松,怡園多松、梅,滄浪亭滿種箬竹,各具風貌。可是近年來沒有注意這個問題,品種搞亂了,各園個性漸少,似要引以為戒。宋人郭熙說得好:「山水以山為血脈,以草為毛髮,以煙云為神採。」草尚如此,何況樹木呢?我總覺得一地方的園林應該有那個地方的植物特色,並且土生土長的樹木存活率大,成長得快,幾年可茂然成林。它與植物園有別,是以觀賞為主,而非以種多鬥奇。要能做到「園以景勝,景因園異」,那真是不容易。這當然也包括花卉在內。同中求不同,不同中求同,我國園林是各具風格的。古代園林在這方面下過功夫,雖亭臺樓閣,山石水池,而能做到風花雪月,光景常新。我們民族在欣賞藝術上存乎一種特性,花木重姿態,音樂重旋律,書畫重筆意等,都表現了要用水磨功夫,才能達到耐看耐聽,經得起細細的推敲,蘊藉有餘味。在民族形式的探討上,這些似乎對我們有所啟發。
園林景物有仰觀、俯觀之別,在處理上亦應區別對待。樓閣掩映,山石森嚴,曲水灣環,都存乎此理。「小紅橋外小紅亭,小紅亭畔、高柳萬蟬聲。 」「綠楊影裡,海棠亭畔,紅杏梢頭。」這些詞句不但寫出園景層次,有空間感和聲感,同時高柳、杏梢,又都把人們視線引向仰觀。文學家最敏感,我們造園者應向他們學習。至於「一丘藏曲折,緩步百躋攀」,則又皆留心俯視所致。因此園林建築物的頂,假山的腳,水口,樹梢,都不能草率從事,要著意安排。山際安亭,水邊留磯,是能引人仰觀、俯觀的方法。
我國名勝也好,園林也好,為什麼能這樣勾引無數中外遊人,百看不厭呢?風景洵美,固然是重要原因,但還有個重要因素,即其中有文化、有歷史。我曾提過風景區或園林有文物古蹟,可豐富其文化內容,使遊人產生更多的興會、聯想,不僅僅是到此一遊,吃飯喝水而已。文物與風景區園林相結合,文物賴以保存,園林藉以豐富多彩,兩者相輔相成,不矛盾而統一。這樣才能體現出一個有古今文化的社會主義中國園林。
不同,不說不明白,一說才恍然大悟,竟寓鴛鴦之意。奈何今天有許多好心腸的人,唯恐遊者不了解,水池中裝了人工大魚,熊貓館前站著泥塑熊貓,如做著大廣告,與含蓄兩字背道而馳,失去了中國園林的精神所在,真大煞風景。魚要隱現方妙,熊貓館以竹林引勝,漸入佳境,遊者反多增趣味。過去有些園名,如寒碧山莊、梅園、網師園,都可顧名思義,園內的特色是白皮松、梅、水。盡人皆知的西湖十景,更是佳例。亭榭之額真是賞景的說明書。拙政園的荷風四面亭,人臨其境,即無荷風,亦覺風在其中,發人遐思。而對聯文字之雋永,書法之美妙,更令人一唱三嘆,徘徊不已。鎮江焦山頂的別峰庵,為鄭板橋讀書處,小齋三間,一庭花樹,門聯寫著「室雅無須大;花香不在多」。遊者見到,頓覺心懷舒暢,親切地感到景物宜人,博得人人稱好,遊罷個個傳誦。至於匾額,有磚刻、石刻,聯屏有板對、竹對、板屏、大理石屏,外加石刻書條石,皆少用畫面,比具體的形象來得曲折耐味。其所以不用裝裱的屏聯,因園林建築多敞口,有損紙質,額對露天者用磚石,室內者用竹木,皆因地制宜而安排。住宅之廳堂齋室,懸掛裝裱字畫,可增加內部光線及音響效果,使居者有明朗清靜之感,有與無,情況大不相同。當時宣紙規格、裝裱大小皆有一定,乃根據建築尺度而定。
園林中曲與直是相對的,要曲中寓直,靈活應用,曲直自如。畫家講畫樹,要無一筆不曲,斯理至當。曲橋、曲徑、曲廊,本來在交通意義上,是由一點到另一點而設置的。園林中兩側都有風景,隨直曲折一下,使行者左右顧盼有景,信步其間使距程延長,趣味加深。由此可見,曲本直生,重在曲折有度。有些曲橋,定要九曲,既不臨水面(園林橋一般要低於兩岸,有凌波之意),生硬屈曲,行橋宛若受刑,其因在於不明此理(上海豫園前九曲橋即壞例)。
造園在選地後,就要因地制宜,突出重點,作為此園之特徵,表達出預想的境界。北京圓明園,我說它是「因水成景,借景西山」,園內景物皆因水而築,招西山入園,終成「萬園之園」。無錫寄暢園為山麓園,景物皆面山而構,納園外山景於園內。網師園以水為中心,殿春簃一院雖無水,西南角鑿冷泉,貫通全園水脈,有此一眼,絕處逢生,終不脫題。新建東部,設計上既背固有設計原則,且復無水,遂成僵局,是事先對全園未作周密的分析,不加思索而造成的。
園之佳者如詩之絕句,詞之小令,皆以少勝多,有不盡之意,寥寥幾句,弦外之音猶繞梁間(大園總有不周之處,正如長歌慢調,難以一氣呵成)。我說園外有園,景外有景,即包括在此意之內。園外有景妙在「借」,景外有景在於「時」,花影、樹影、雲影、水影,風聲、水聲、鳥語、花香,無形之景,有形之景,交響成曲。所謂詩情畫意盎然而生,與此有密切關係(參見拙作《建築中的借景問題》)。
萬頃之園難以緊湊,數畝之園難以寬綽。緊湊不覺其大,遊無倦意,寬綽不覺侷促,覽之有物,故以靜、動觀園,有縮地擴基之妙。而大膽落墨,小心收拾(畫家語),更為要諦,使寬處可容走馬,密處難以藏針(書家語)。故頤和園有煙波浩渺之昆明湖,復有深居山間的諧趣園,於此可悟消息。造園有法而無式,在於人們的巧妙運用其規律。計成所說的「因借」(因地制宜,借景),就是法。《園冶》一書終未列式。能做到園有大小之分,有靜觀動觀之別,有郊園市園之異等等,各臻其妙,方稱「得體」(體宜)。中國畫的蘭竹看來極簡單,畫家能各具一格;古典折子戲,亦復喜看,每個演員演來不同,就是各有獨到之處。造園之理與此理相通。如果定一式使學者死守之,奉為經典,則如畫譜之有「芥子園」,文章之有八股一樣。蘇州網師園是公認為小園極則,所謂「小而精,以少勝多」。其設計原則很簡單,運用了假山與建築相對而互相更換的一個原則(蘇州園林基本上用此法。網師園東部新建反其道,終於未能成功),無旱船、大橋、大山,建築物尺度略小,數量適可而止,停停當當,像一個小園格局。反之,獅子林增添了大船,與水面不稱,不倫不類,就是不「得體」。清代汪春田重葺文園有詩:「換卻花籬補石闌,改園更比改詩難;果能字字吟來穩,小有亭臺亦耐看。」說得透徹極了,到今天讀起此詩,對造園工作者來說,還是十分親切的。
園林中的大小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無大便無小,無小也無大。園林空間越分隔,感到越大,越有變化,以有限面積,造無限空間,因此大園包小園,即基此理(大湖包小湖,如西湖三潭印月)。是例極多,幾成為造園的重要處理方法。佳者如拙政園之枇杷園、海棠塢,頤和園之諧趣園等,都能達到很高的藝術效果。如果入門便覺是個大園,內部空曠平淡,令人望而生畏,即入園亦未能遊遍全園,故園林不起遊興是失敗的。如果景物有特點,委宛多姿,遊之不足,下次再來。風景區也好,園林也好,不要使人一次遊盡,留待多次,有何不好呢?我很惋惜很多名勝地點,為了擴大空間,更希望一覽無遺,甚至於希望能一日遊或半日遊,一次觀完,下次莫來,將許多古名勝園林的圍牆拆去,大是大了,得到的是空,西湖平湖秋月、西泠印社都有這樣的後果。西泠飯店造了高層,葛嶺矮小了一半。揚州瘦西湖妙在瘦字,今後不準備在其旁建造高層建築,是有遠見的。本來瘦西湖風景區是一個私家園林群(揚州城內的花園巷,同為私家園林群,一用水路交通,一用陸上交通),其妙在各園依水而築,獨立成園,既分又合,隔院樓臺,紅杏出牆,歷歷倒影,宛若圖畫。雖瘦而不覺寒酸,反窈窕多姿。今天感到美中不足的,似覺不夠緊湊,主要建築物少一些,分隔不夠。在以後的修建中,這個原來瘦西湖的特徵,還應該保留下來。拙政園將東園與之合併,大則大矣,原來部分益現侷促,而東園遼闊,遊人無興,幾成為過道。分之兩利,合之兩傷。
本來中國木構建築,在體形上有其個性與局限性,殿是殿,廳是廳,亭是亭,各具體例,皆有一定的尺度,不能超越,畫虎不成反類犬,放大縮小各有範疇。平面使用不夠,可幾個建築相連,如清真寺禮拜殿用勾連搭的方法相連,或幾座建築綴以廊廡,成為一組。拙政園東部將亭子放大了,既非閣,又不像亭,人們看不慣,有很多意見。相反,瘦西湖五亭橋與白塔是模仿北京北海大橋、五龍亭及白塔,因為地位不夠大,將橋與亭合為一體,形成五亭橋,白塔體形亦相應縮小,這樣與湖面相稱了,形成了瘦西湖的特徵,不能不稱佳構,如果不加分析,難以辨出它是一個北海景物的縮影,做得十分「得體」。
遠山無腳,遠樹無根,遠舟無身(只見帆),這是畫理,亦造園之理。園林的每個觀賞點,看來皆一幅幅不同的畫,要深遠而有層次。「常倚曲闌貪看水,不安四壁怕遮山。」如能懂得這些道理,宜掩者掩之,宜屏者屏之,宜敞者敞之,宜隔者隔之,宜分者分之等等,見其片斷,不逞全形,圖外有畫,咫尺千裡,餘味無窮。再具體點說:建亭須略低山巔,植樹不宜峰尖,山露腳而不露頂,露頂而不露腳,大樹見梢不見根,見根不見梢之類。但是運用上卻細緻而費推敲,小至一樹的修剪,片石的移動,都要影響風景的構圖。真是一枝之差,全園敗景。拙政園玉蘭堂後的古樹枯死,今雖補植,終失舊貌。留園曲溪樓前有同樣的遭遇。至此深深體會到,造園困難,管園亦不易,一個好的園林管理者,他不但要考查園的歷史,更應知道園的藝術特徵,等於一個優秀的護士對病人作周密細緻的了解。尤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更不能魯莽從事,非經文物主管單位同意,須照原樣修復,不得擅自更改,否則不但破壞園林風格,且有損文物,關係到黨的文物政策問題。
郊園多野趣,宅園貴清新。野趣接近自然,清新不落常套。無錫蠡園為庸俗無野趣之例,網師園屬清新典範。前者雖大,好;後者雖小,讚辭不已。至此可證園不在大而在精,方稱藝術上品。此點不僅在風格上有軒輊,就是細至裝修陳設皆有異同。園林裝修同樣強調因地制宜,敞口建築重線條輪廓,玲瓏出之,不用精細的掛落裝修,因易損傷;家具以石凳、石桌、磚面桌之類,以古樸為主。廳堂軒齋有門窗者,則配精細的裝修。其家具亦為紅木、紫檀、楠木、花梨所制,配套陳設,夏用藤棚椅面,冬加椅披椅墊,以應不同季節的需要。但亦須根據建築物的華麗與雅素,分別作不同的處理。華麗者用紅木、紫檀,雅素者用楠木、花梨;其雕刻之繁簡亦同樣對待。家具俗稱「屋肚腸」,其重要可知,園缺家具,即胸無點墨,水平高下自在其中。過去網師園的家具陳設下過大功夫,確實做到相當高的水平,使遊者更全面地領會我國園林藝術。
古代園林張燈夜遊是一件大事,屢見詩文,但張燈是盛會,許多名貴之燈是臨時懸掛的,張後即移藏,非永久固定於一地。燈也是園林一部分,其品類與懸掛亦如屏聯一樣,皆有定格,大小形式各具特徵。現在有些園林為了適應夜遊,都裝上電燈,往往破壞園林風格,正如宜興善卷洞一樣,五色繽紛,宛或餐廳,幾不知其為洞穴,要還我自然。蘇州獅子林在亭的戧角頭裝燈,甚是觸目。對古代建築也好,園林也好,名勝也好,應該審慎一些,不協調的東西少強加於它。我以為照明燈應隱,裝飾燈宜顯,形式要與建築協調。至於裝掛地位,敞口建築與封閉建築有別,有些燈玲瓏精巧不適用於空廊者,掛上去隨風搖曳,有如塔鈴,燈且易損,不可妄掛,而電線電桿更應注意,既有害園景,且阻視線,對拍照人來說,真是有苦說不出。凡茲瑣瑣,雖多陳音俗套,難免絮聒之譏,似無關大局,然精益求精,繁榮文化,
愚者之得,聊資參考!
——本文選自陳從周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品園》,詳細精彩內容請讀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