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裡也許沒有比「花」與「蜜」更容易予人美妙香甜了,花顏逢蜜意,多好的塵世景致,若得百花釀蜜呢!
距離大瓦山不遠的高粱池分擱著幾處蜂桶群,多的一處有四十來桶蜜蜂,交錯排開在往魚池方向的路邊,其餘兩處在高粱池深處,走進去有一裡路,泥炭土黏鞋底,走起來費腳力。陽光從蓑衣嶺方向斜射到高粱池的時候,美麗的高山溼地與那兩處蜂桶相逢,可拍出許多有意境的照片。蜂桶外形與平原地區的蜂箱不一樣,均保留了原木型狀,時日久遠有了塵灰色,呈現經歷過光陰的底色。使得每個蜂桶像一個歷經世事的老人蹲在原野,智慧而篤定地安守日月。妥帖地保護著體內進出的蜜蜂,守護著它們採花、釀蜜、繁衍。慈祥山水,溫暖歲月。
「這些蜜蜂採高粱池一帶和魚池就近一轉的花都夠了,從開春到落秋,川牛膝花、重樓花、黃精花、轉轉花、百合花、杜鵑花、山芹菜花……多得很,地裡池邊幾百種花,花多了蜂蜜的味道也好。」伍大爺養蜂的時間和年歲一樣長,對大瓦山周遭的花與花期爛熟於心。伍大爺平常也不住在高粱池邊的「蜂院」裡,他的家在美麗的大天池邊上,三天兩頭順路上來看看,巡視一下蜜蜂採花的情況。小院裡面堆放一些去山裡種中藥的農具和養蜂設備,也有當年搬家遺下的鍋碗瓢盆。幾天不在院門也會開著,村裡人世代相處下來做到了夜不閉戶,幾十年來沒有丟過任何東西。
早年家裡也養蜂,養蜂是山裡人家的平常事,直到一篇課文講趕花人的辛苦,才曉得還有職業養蜂者,像吉普賽人一樣追著花期走。那時候沒有讀出辛苦,反而羨慕這些趕花人,逐花而棲,也羨慕居住在漁船上的漁民,四海為家。那種不被束縛的自由,多少人求而不得啊。待活到這個年紀方懂得眾生不易,生活已如塵光覆蓋的蜂桶,分不出哪種痕跡更深重,對趕花人的辛苦有了理解。
伍大爺算不得職業養蜂人,大瓦山周邊也沒有專事養蜂的人家,中藥材才是他們世代耕作的主要經濟來源。養蜂和取蜜的本意多來源於習慣和生活所需,依傍大瓦山與五彩天池風光,守四季春花冬雪,不依盼收成的隨性有幾分天池湖水的禪意。人與自然平衡相處,不做過多索取均帶份詩性的美。這幾年氣候異常花期變化太大,蜜的產量不高,價格隨之飆升,好一點的蜂蜜要一百五才能買到一斤。伍大爺不捨得為錢大量取蜜,總要留夠蜜蜂過冬的口糧,也不願意學一些良心走失的人在蜂桶裡放白糖。
為滿足欄目組拍攝需要,伍大爺穿上保護面部和頸部的專用防蟄衣,像極了潛水員,打開蜂桶邊蓋取了兩塊蜂蜜出來。外公以前取蜂蜜沒有專門設備,得點燃玉米須以濃煙燻走蜜蜂才能取蜜,時不時被護食的蜜蜂蟄得手臉都是包。黃玉般透亮的蜂巢盛滿琥珀色蜜汁,蜜汁一路滴落,在鏡頭下呈現的蜂巢竟然似山巖沝泉,蜜汁潤澤,光亮鮮美,院子裡都是濃濃蜜香。夾一塊放到嘴裡,甜蜜糯滑、蜜香撲鼻。百花蜜啊!唯有百花釀成的蜜才能這般美妙、唇齒含香、層次豐富。
以前山裡家家戶戶房簷下習慣養一兩桶蜜蜂,外公家所在的山坳上只有三戶人,周邊林地多,養了二十來桶。鑿蜂桶不難,壘幾塊石片在蜂桶底下固定下緣,蓋一塊大石板在桶面上,蜜蜂的新家就算建好了。外公也會跟著油茶花、豌豆花、土豆花、蕎麥、五倍子等花期把一部分蜜蜂移去放牛經過的山巖,砍柴走過的石頭縫,放好就行,也不怎麼料理,十天半月路過時順便看看,若蜂桶完好蜜蜂怡然在自然中,像是與老友打了個招呼,依舊原路返回。遇到木桶邊緣縫隙裂開或者烈日雨水侵襲過蜂桶,順道扛回來修補。採花歸來沒來得及進入蜂桶的蜜蜂一路隨行,外公像蜂神,蜂巢與他成一體。
修復蜂桶也還不複雜,縫隙用新鮮牛糞塗抹,蜜蜂對牛糞如對鮮花,待幹透後即能密封好。蜜蜂採蜜進出的孔洞用幹蜂巢塗抹最合適,火鉗燒紅把幹蜂巢烙成膠狀的溶液塗抹在上面,留出蜜蜂進出的孔就行,防止流氓偷食者(比如牛角蜂)進入蜂巢食花蜜。蜂蠟燒融氣味芳香,蜜蜂與人皆喜。做孔口最好把蜂王從桶裡請出來安放在蜂罩子裡,蜂罩子用整竹編成,一端以竹節做把手,另一端剖篾為竹骨,繞竹骨用篾絲編成圓錐形罩子。移出的蜂群如雨點起舞,密集地圍繞蜂罩子。做好了口子再把蜂王請回蜂巢,順道時帶到山上繼續放著。
蜂桶取材自家山林,梧桐木最好,輕便,年齡大的老樹自然中空,稍作修型,兩邊做好圓形邊蓋固定就是。那時候的匠人手巧,幾鋸子就能隨圓就方。沒有老梧桐木,用其他樹種陰乾,切段,掏空內裡也成。取材雖然方便,卻不會有哪家人做過多的蜂桶,方圓幾裡夠養活蜜蜂的花出入不大。氣候不好的時候還會取掉一些蜂桶,避免蜜蜂爭花的現象。
蜂的世界也不儘是平順,平常客客氣氣各自勤勞的蜜蜂,也會有沒花採而閒得找事鬧分家什麼的。有一個成語為無事生非,蜜蜂也是如此,花蜜不夠閒下來的蜜蜂便會生出異端,影響群體情緒,導致蜂群出現分家現象。因此可見就業率對社會穩定的影響,家庭與單位也容易閒者閒事。花開過多,一時湧現太多花源,蜜蜂採不過來也會分家,分家多在春季,偶爾會出現在秋天。蜂王衰老後分泌的信息控制無法達到每一個成員,蜜蜂也會出現分家現象。養蜂人對分家控制不及時,蜂桶和花都可能被拋棄。
稍有經驗的養蜂人很容易觀察到蜜蜂分家的預兆,正常情況下進出蜂桶的蜜蜂基本保持平衡,當大量蜜蜂繞著蜂桶只飛不進,也不去採花時,就是危險來臨的時候。有經驗的養蜂人會人為幹擾,主動幫著分桶。發現遲了,能抓住蜂王置入蜂罩子,蜂群的騷動也會慢慢龜息下來。若抓不住,用水噴,噴下來多少算多少,噴溼的蜜蜂聚集一起也算減少損失。
遇蜂子分家,大人顧著提水,用水瓢往高空灑水,孩子卻像過節一般熱鬧起來,閒置的水槍找來吸滿泉水、井水、溝縫水,對著有蜂群的地方噴射。水槍用竹筒做成,有竹節的一頭銼一個小孔,木棍一頭綁緊破布棉絮,放入水裡即可往筒內汲水,水柱能噴射十餘米高,其原理和風箱一致。
蜜蜂不一定招得回,水仗卻打了個歡實。招不回來的蜂子只能落得一聲嘆息,好在繁忙的農活能讓大家很快遺忘一切不快,跟著莊稼和季節走的日子忙碌而現實。蜂桶空了,閒置到來年春天,重新糊好縫隙,燒蜜蠟塗抹好,也會有新的蜂群從別處飛來。不來,也沒關係。
蜜蜂養在屋簷下不會帶來太多麻煩,被蜂蟄的時候並不多。除非它們感受到威脅,蟄了也不打緊,把蜂留在皮膚表面的螯針扯出來,細白如絲,塗抹新鮮的母乳很快消腫祛痛,沒有母乳腫半天自己也會好,不過敏的人與蚊子咬一口差不多。不會有一個養蜂人會因為被蟄而不喜歡蜜蜂。
夏至過後到秋季這段時間是取蜂蜜的好時節,甜蜜的等待終於到來,蜜蜂被燻出桶,一列列整齊的蜂巢色如美玉,含蜜如露,取出來的蜜放在竹篩裡,玉露瓊漿的蜜光亮如琥珀。最為驚奇的還是蜂巢,怎麼可以排布如此整齊,造物主是如何把這些超越尋常的智慧置入小小的蜜蜂,又把植物的繁殖故事寫成後續的甜蜜。蜜蜂一年最多取兩次,每次不能取完,要留一部分養小蜂,也要確保蜂群穩定和安穩過冬。
前些年回村,養蜂的農家越來越少,有煙的屋頂越來越少,也曾問過原因,大家猜測是現在種莊稼打藥太多,蜜蜂採了打藥的花粉,帶來蜜蜂大面積減少。蜜蜂陪伴著平常生活,帶來甜蜜的味覺和氣息,外公用蜂蜜泡酒去除身體的疲乏,山裡常年承受風溼的疼痛,也有老人用蜂蜜煎蛋,月子裡的女人用蜂蜜滋陰,蜂蜜與陳皮一樣越存越好,生活即是如此,有了蜂蜜就有了期盼和喜悅。
這幾年蜜蜂又多了起來,養蜂隊伍裡出現了知識分子和年輕人的身影,一個省裡來的幫扶幹部,他有豐厚的醫學知識,帶著村裡人養蜂,做成了產業。還認識一位返鄉的勞動女能人,養雞也養蜜蜂,經常看到她在微信裡發收割的蜂蜜,臉上滿是收穫的喜悅。伍大爺繼續在高粱池旁邊養他的蜂子,仍然時不時去看一看。
老一代原木蜂桶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退出屋簷和山林,新一代養蜂人使用的多是方形蜂箱,管護方便,時光在流逝,時代也向著便捷的方向行走,蜜蜂仍然採花、釀蜜,帶給塵世美好和感動。村莊有雞犬相聞,有蜂飛蝶舞,才是生活最本真的氣息。聞一聞花香,靜觀蜜蜂與花蕊的相逢,如那縷青煙,是濃得載不動也忘不掉的鄉愁。
家裡存了一瓶從高粱池帶回來的百花蜜,甜蜜著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