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印度的前兩夜,是記憶中此行在住的方面最美好的體驗。
第一天去了南部的一家工廠,沒買到當天離開的機票,工廠熱情留宿,就安排在廠內的客房。
這工廠已有近百年的歷史,規模很大,廠區就像一座繽紛的熱帶花園。各類繁茂的植物散發出濃厚的香氣,路邊高大的樹木灑下無數綠蔭,給悶熱的空氣增添了一份清涼,令人幾乎感覺不到此刻是印度的乾季。
晚上到山頂的高級飯店吃飯,俯瞰城市的夜景。萬家燈火遮掩了白天暴露出來的貧窮醜陋,平添了一份歌舞昇平的氣象。憑欄遠眺,悠然自得,真是好日子的感覺。如果不是在涼臺上,被一隻兇悍的蚊子狠叮了一口,這個夜晚可以說是完美無缺了。
第二天,早起到外面散步。熱帶的清晨分外美好,陽光斜斜地在樹葉的空隙閃爍,空氣中還殘留著夜來的一絲涼爽。客房周圍有無數薔薇科的植物,形成了一面厚厚的花牆。星星點點的花,累累地綴在上面,非常美麗。我還像劉姥姥一樣沒死活地戴了一頭。
僕人謙恭地送上咖啡和點心。我們就在草地上圍坐休憩,感覺如此舒適愜意,恨不得厚著臉皮在工廠再住上一晚。
接下來到了金奈(Chennai),由客戶安排,住在一家Ambassador Hotel,四星級,很有些古樸典雅的氣息,價格適中,服務也很不錯。晚上我們議論道,這次印度之行可以稱得上相當順利。
媽媽一直告誡我,
好話不能早早的輕易說出來,
如果不小心說了就應該摸摸木頭,
可是我把她的忠言警句忘了個一乾二淨。
第三天辦完事情後,經過長途顛簸,到達Bangalore時已經是次日凌晨三點。
司機迷了路,兜來兜去,把我們拉到了一家超豪華的六星級酒店(如果有的話肯定就是),外面看上去確實氣派非凡。
我當時筋疲力盡地靠在車窗前,在我因睏倦疲憊而有些朦朧的眼睛裡,這家酒店如此富麗奢華,如同皇宮一般,賽過了我從前所見的任何高級酒店。一問房價也很漂亮,只有豪華套房了,六百美金一晚。
給我留下更深刻印象的是酒店外面的男僕,他們看上去倒是不怎麼年輕了(不似國內酒店只能見到面容稚嫩的門童),穿著剪裁講究可體的白色制服,大背頭梳得一絲不亂,舉止中規中矩,非常專業。
我們的司機前去問路。只見他們比劃一陣後,兩個男僕就跳上一輛車絕塵而去,我們緊緊追趕。「看來他們給我們領路呢。」先生說,我困得已經睜不開眼睛了,口齒不清的咕噥道,「真沒想到,印度人都是活雷鋒。」
男僕們把我們領到一家不太起眼的酒店,好像與我們要求的四星或三星有點距離,可能想幫我們省錢吧。我們表示了謝意,可他們看著我們就是不走。先生悄悄跟我說:「老婆你判斷錯誤,我看他們不是什麼活雷鋒。」
果然,我們的司機和他們一起出去了,好像是要去算錢——原來大酒店的男僕們也兼領路的副業,不知會不會吃雙份,再回過頭跟這家酒店拿提成?臨走時,他們朝我文質彬彬地行個禮,「晚安,女士。」
平心而論,這兩個男僕舉止氣質可真不含糊,很有派頭的。國內的星級酒店應該去挖牆腳,引進幾個印度高級男僕做外援,肯定增輝不少,能大大提升酒店的形象和服務檔次——這個主意跟國內酒店領導去提提,不知是否能多少付我一筆點子費?
登記時詢問房價,發現價格可夠高的,比我們在金奈住的四星級酒店還貴,相當於人民幣六百多元。這是他們的門市價,而且不給任何折扣。在國內其實也一樣,住酒店如果拿到公司的協議價當然比門市價便宜很多,不過似乎這家酒店的定價比上海的同檔次酒店也要貴出不少。
我表明了對價格的疑問,對方解釋Bangalore是印度最昂貴的城市之一,這酒店又處在市中心的黃金位置,反正一句話,貴得有道理。我們已經累得東倒西歪,也只能這樣了。住進去以後,發現房間內設施充其量算個三星級,還是走後門混上的星星。洗澡放了半天也沒熱水,懶得叫人了,索性豁出去洗了個冷水澡,然後倒頭大睡,人事不省。
第四天到德裡(Delhi)時又是半夜了(我穿著我的美豔紗麗)。到機場附設的旅行社詢問酒店情況,對方報出的四星級酒店的房價高得離譜,要五千多盧比(一千多元人民幣),不過這次對高價格的解釋是身在印度的首都,自然要貴。
我憤憤不平地說「我們上海是國際化大都市也沒這麼貴,何況找旅行社理應有折扣。」和我談話的是一個胖胖的中年人,鬍子比頭髮濃密許多,眼睛亮晶晶的,有點像電影裡的大偵探波洛。
他若有所思的盯了我幾眼,然後推薦了另一家酒店,房價兩千盧比(四百元人民幣)。我問了兩遍「酒店是否確保三星級?」波洛先生帶著誠實可靠的表情,給了肯定的回答。我相信了他,我們就租車去了他說的地方。
拐了幾個彎,問了幾次路,終於到達目的地。我幾乎是兜頭一盆冷水,如果敢說這是三星級酒店,那我肯定就是印度公主。
狹小的廳堂,暗淡的燈光,陳舊的設施,懶洋洋令人不摸底細的前臺接待員,還有一個鬼頭鬼腦的男僕。一時間我毛骨悚然,擔心這是家黑店。
不過,顯然旅行社的波洛先生跟他們打過招呼了。一見面,接待員就問「是不是四位來自中國的客人,次日要乘車去泰姬陵?」我明知故問,「這是三星級酒店嗎?」這時突然從不知什麼地方轉出一個人來,看來是老闆,很有技巧地回答「這是一家擁有悠久歷史的酒店。」(這我信,從破舊的家具上就看得出來)
坦白地說,老闆的面相我很不喜歡——我多少有點迷信面相的。
這個人看上去圓滑狡詐,像個流氓騙子手。不過他的臉上堆滿了笑容,熱誠表示對我們的歡迎,口口聲聲「你們是我的朋友」,並許諾酒店會給我們提供一切便利,明天早晨會有旅遊車來接我們去遊覽,我們後天的火車票他也可以搞定,只需放心去玩就好了(事實證明他說的話無異於放什麼什麼,後章再行細表)。
我們幾個交換了一下意見,覺得這麼晚了,再另找酒店又不知會怎麼樣,一切還得重新安排,也只能這麼將就了。
登記以後,我們進電梯。電梯是老式的,外面有道鏽跡斑斑的鐵門,上升的速度令人心驚肉跳。我忍不住抗議:「旅行社那傢伙怎能這麼無恥呢?竟敢就那麼直視著我,大言不慚保證這是三星級酒店?」同伴們理解而同情地回答:「你還是太嫩了。」
到了房間,我更徹底洩了氣。房間設施分明就是一家極其普通的招待所的標準,如果在國內,這種房間大概一百塊就住得到。
我帶著哭腔說:「哼,三星級,三星級!」先生憐惜地摸摸我的腦袋,「萬惡的印度鬼子,把俺老婆折磨成祥林嫂啦。」是啊是啊,這德裡真是我的傷心地,「三星級」成了心頭永遠的痛,旅行社的波洛先生最好當心點,千萬別在本姑娘眼前再次出現,搞不好大打出手,發生外交事故都說不準。
好容易平靜下來,準備休息,這時最後的打擊到來了。英語裡管這種情況專門有個說法叫the last straw。真的很形象,我這時就遭遇了最後一根稻草——當然不是救命稻草,還有點沉重,差點就把我壓垮了——窗外的一條狗開始狂吠,不知是求偶還是哭訴,要麼就是個狂熱的聲樂愛好者,總之是叫啊叫啊叫個不停。
我用被子蒙住頭,可是沒用,死活就是睡不著。那位狗先生(自然也可能是女士)興致盎然,還發揮出很多高昂的花腔和靈活的節奏,反正我從未想像過一條狗居然能玩出如此變幻多姿的噪音。如果不是太累,我倒很有興趣聽聽它的長篇大論,必要的話再跑過去胖揍一頓,不過在這裡還是算了。
在那一陣,人性醜陋的一面充分顯露出來了,我變成了一個非常刻毒的女人,一心希望周圍突然出現幾位韓國流浪漢,抓緊時間偷偷把這位聲樂家拐走,做成狗肉火鍋,方消我心頭之恨。
反正在德裡這家號稱三星級的招待所,我們住了兩個晚上。花的價錢在國內可以住相當體面的酒店,而在印度這個窮國家卻……
常識告訴我,我們的問題就在於沒有當地人的幫助,虎落平川啊。果不其然,接下來到了旁遮普省,有朋友接待,住的酒店相當不錯,優雅舒適,價格合理。
不過訂酒店時,來了個小插曲。朋友推薦他們公司的協議酒店,說「是家不錯的三星級酒店。」我冒冒失失地問,「是否真正的三星級?」對方看上去有點摸不著頭腦,聽了我們的故事後哈哈大笑,居然回答這很正常,以後再到印度可以先聯繫他們,由他們出面訂酒店。
到這時候我們的噩夢才算是告一段落了。找到了組織的感覺真好啊!怪不得老電影裡,共產黨員回到組織懷抱時都熱淚盈眶激動萬分呢。單單是呆在房間裡,感覺就像上了天堂,原來人歷經一定的磨難後要得到滿足竟然如此容易。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們沒有在頭兩天旅程剛開始時就得意忘形,或聽媽媽的話,好話說出來之後及時摸了木頭,結果會怎樣呢?會不會比後來更好一點?
但時間不可逆轉,歷史不容假設,悲觀而客觀的估計是即使小心行事也會被欺負。總之最基本的事實就是:我們確實被人家宰了個一塌糊塗,搞得一點氣性也沒了。不過在印度(尤其是德裡),外國人一般是要挨宰的,和在中國一個道理,誰讓你是老外呢?不宰你宰誰?不過好像印度人的小刀磨得更快,凌厲無比,刀刀見血。唉,同樣是發展中國家的階級弟兄,相煎何急啊。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這話真真不錯。以後如果再到這個國家,一定要預先請當地的朋友幫忙安排住宿事宜,或者通過網際網路什麼的,再要麼就做好充分調研後直接去找信譽好的知名酒店,有可能會好些。
不過就我個人而言,就是再借我幾個膽子也不敢在印度獨自開路了。雖然沒遇到真正的劫匪,可一來就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人家都同仇敵愾地要你留下買路錢啊,這還了得!
範松璐(Linda),喜遊歷讀書,寫作交流。復旦-MIT MBA,法國ESSEC MBA,曾任《中歐商業評論》編輯總監。
範松璐【西遊記】-公眾號每周四推送-本文是【西遊記·印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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