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網絡文學日漸壯大,表現出對影視創作的強勁「反哺」效應。不久前熱播的《長安十二時辰》,以及更早的《甄嬛傳》《琅琊榜》《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都是典型的例子。綜合來看,這類作品往往保留了網絡文學的較多特徵,包括強視覺性、「爽」點明顯、情節類型化、文縐縐的臺詞、舒緩而不乏小高潮的敘事,等等。當然,還包括製作為劇集之後,對服裝、道具等細節的考究,場景「如畫」等,當下熱播的《鬢邊不是海棠紅》也是如此。
這部劇最大的看點當然是愛戲成痴的「商細蕊」。按劇中設定,商細蕊是一名京劇戲班的班主。作為演員,他擁有一顆「有質量的靈魂」。我想,對晚清民國的京劇史稍有了解,應可在商細蕊身上看到不少京劇名角的影子。這不是說商細蕊在容貌、體態或唱腔的意義上模仿某個演員,而是說他展現了一個演員應有的對藝術的執著和追求。正如其在劇中所說,他覺得天下的戲說的都是他自己的故事;又說,他是用魂兒在演戲。正因為如此,在觀眾如程鳳臺看來,商細蕊不是「像」角色,他就「是」角色。
確實,優秀的演員是與角色合二為一的,他用角色的眼睛、耳朵和身體感受「世界」,而這個「世界」也是作品中的世界。在自然的意義上,社會進程是線性的,舊日無法重來,未來也不可捉摸。在藝術創作中,時間卻是循環的,過去、未來和現在疊加在一起,呈現出層次累進的世界。這也正是藝術吸引人之處。觀看《鬢邊不是海棠紅》中,我們得以藉助商細蕊的眼睛和耳朵,體會到藝術的妙處。
京劇是極精緻的藝術。葉少蘭先生說,「講究」是京劇的最大特點。這種「講究」是多方面的。劇中的商細蕊將此表現得淋漓盡致。在第一集中,北平梨園行會會長姜榮壽過大壽,商細蕊偏不親往拜壽,而是為了演好蘇三到八大胡同學習女子的風情。也是在第一集裡,商細蕊舉著放大鏡如臨大敵般檢查戲服,發現一處勾了一條線,就拒絕收貨,即便為此得罪權貴也毫不妥協。這些從一開篇就著力渲染的細節無不表現出商細蕊做藝做人之「講究」。而他與程鳳臺的友誼也從此引出,並貫穿全劇始終。這條線索以及商細蕊與姜會長之間的鬥爭,形成故事的基本敘事線索,焦點則一直在梨園。
值得指出的是,在《鬢邊不是海棠紅》中,我們可以看到演員與觀眾、藝人與行業、劇作家與表演者,以及梨園同行之間的各種關係,商細蕊改賣身契為合同制等做法,也確實折射了京劇特別是戲班發展中某些真實的史事。但商細蕊和他的梨園,與嚴肅的戲劇史,以及口耳相傳的梨園軼事裡記述都不太一樣。這種差別不僅是藝術對現實或歷史的再塑,而是網絡文化塑造下一次新的梨園想像。
比如,商細蕊和陳紉香擂臺對決那段戲。陳紉香用姜家的「仙人步法」,商細蕊則自創了一套新步法,並取名為「玄女步法」。最後,「玄女步法」戰勝了「仙人步法」,作為對敗將的懲罰,陳紉香被剃了光頭。
同時,商細蕊和他的戲班青春感滿滿,與其說是傳統戲班倒更像現代社會裡的創業團隊,商細蕊更有幾分天縱英才的霸道總裁色彩。再延伸來看,《鬢邊不是海棠紅》裡的主要人物的性格刻畫都有極端化傾向,痴得痴到極點,狂得也狂到極點,並通過標籤式、套路化的方式表現出來。譬如杜七,不論是和商細蕊去拜祖師爺時的「口出狂言」,還是面對報館約稿時的狂傲,無不如此。程鳳臺、古大犁也是一樣。更重要的體現在敘事結構和方式上,在商細蕊的藝術封神之路上,姜榮壽一次次設障阻擊,程鳳臺不斷出手解圍,爽點不斷,呈現出典型的網絡文藝特徵。可以說,《鬢邊不是海棠紅》的情節、人設、場景雖披上了傳統戲服,內裡卻是強烈的網絡文學底色,遵循的是網絡文藝的語法,擊中的也是「網生代」的欣賞口味。
人類對美的追求是永恆的,但美是時代的,事實上,越是具有時代性的美,才越有永恆的可能。一代人之所以有一代人的美,主要不在於他們在對象是否「美」這個問題上存在分歧,而且在於他們關於如何欣賞美和鑑定美的認識上有著差別。這既是文化迭代的要求,也是其表現。藝術特別是影視創作面對的主要是擔當現實的人,我們無法按照前人的口味創作,也很難想像,拍一部電視劇,卻封存起來,希望得到50年後觀眾的青睞。影視藝術要贏得當下的觀眾,必須跟隨文化潮流,順應迭代的要求。從這個意義上說,《鬢邊不是海棠紅》是文化迭代下的一次梨園想像。商細蕊和他的梨園是當然帶有京劇的影子,但二者的關係,正如「金庸群俠傳」和金庸小說的關係,又如《悟空傳》和孫悟空的關係,是借用而不是再現,是表演而不是表現。一方面,它對京劇這樣厚重的文化傳統確實構成了某種消解,但另一方面,它又提供了一種經典的打開方式,商細蕊的情感世界和藝術人生,以及程鳳臺對商細蕊及其藝術的接納,體現出傳統文化之命運起伏,而流動在人物命運之間的真情,則讓我們體會到生生不息的文化力量,並為之感動不已。(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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