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為目前最受關注的公共議題之前,香港是多數內地遊客眼中「消費主義的天堂」。港片、影星、精英、時尚是人們對這座城市的集體記憶。然而若再往前眺望,香港歷史則顯得模糊含混。
在《香港:大英帝國的終章》中,英國記者、作家珍·莫裡斯嘗試以一種視角回顧香港——這座註定被巨力牽扯的城市。
《香港:大英帝國的終章》
香港:大英帝國的終章
珍·莫裡斯
三不管的城寨
直到幾前年,要是你走在機場北面的東頭村道上,這條路剛好過了九龍和新界的界線,你會見到路的右邊有一排建築群,即使以這玄妙之地的標準來看,也屬於很古怪的區域。可以見到一家接著一家牙科密醫診所,玻璃正門朝著大街,櫥窗擺滿了浸泡的膿腫、產生不良影響的智齒圖解、整排咧開的假牙,每家診所櫥窗裡面可以看到有把牙醫診椅,有時在顧客上門之間的空檔那位牙醫就索性自己斜躺在上面,而他那裝飾用的金魚(可以安撫病人緊張情緒),就在他背景處亮著燈光的水族箱裡般旋遊著。
香港到處還是有密醫和牙科密醫在執業,不過在此的這些執業者卻有歷史性理由,他們認為這裡是政府的規定以及督察監管不到的範圍,因為東頭村道的路這邊就是從前九龍城寨的城牆處,要是你還記得的話,這就是從前滿清在英國人來到香港之前就已經保有、做為城寨總部的地方,一八九八年新界租讓時,他們仍在此範圍內保有管轄權。
▲1890 年的香港九龍街頭
當年他們那時代這裡是有城牆的城寨,一八四七年又特別重修過,以防禦隔海的英國人。城寨有六座敵樓,城牆厚達十五呎,有五百名駐軍和一所衙門,安穩地坐落城寨中央。城寨大炮是黑身紅口,城寨也會有很激烈的場面:有些照片裡可以看到定罪的罪犯跪在城門外,脖子上掛了大牌子,還有皇家海軍逮捕到的海盜在附近海灘上遭衙門斬首的情景。
當英國人把新界拿到手之後,很快就倚仗著《北京條約》上文字含糊處而把九龍的中國官員擺脫掉了,繼之而來法律上的含糊其詞避開正題也一直未能為這城寨地位定案,於是就變成了「三不管」地帶,一般就俗稱它為「城寨」。每次英方提議要拆除這個地方時,中方就提出反對;英國人也從來不把他們常用的市政規定施加在這個地方,到了一九七〇年代,據說真正管城寨行政的是三合會。
城寨周圍的香港處在發展之中時,它卻變成了著名的壞蛋安樂窩。英國人因為一直也不很絕對肯定他們對城寨的權利,於是就由得它去,讓它自生自滅。一九三三年,城寨也差點真的就滅掉,只剩下四百居民,到了一九四〇年,城寨所有房舍幾乎都拆除了。然而二次大戰之後,它卻驚人地復甦,那時有成千擅自佔地而居的人遷居進來,到了一九八〇年代末期,估計已有三萬人住在這裡面。
▲電影《功夫》裡復現的香港城寨
到這時,城寨也不復滿清時代設防城鎮的模樣,城牆全部被日本人拆掉用來做擴建機場的碎石,城寨裡的建築只有幾座是三十年以上歷史的。然而,它予人感覺仍然像是香港裡的飛地,額外的領域,甚至有點很不真實的感覺。這是個很嚇人的貧民窟,沒有任何四輪車輛可以進到這窟裡——因為裡面沒有一條街夠寬的——建築物有些高達十樓或十二樓,交錯密集緊貼在一起,看起來就像龐然大物的石工整體,加上外層交迭的建構、梯子、走道、水管和電纜,而且只能靠發出惡臭的風井來通風。
迷宮般的黑暗巷道從這邊穿透這龐然大物,再從另一面出來,實際上,白天光線根本就射不進來,松垮垂懸的電纜吊在低矮天花板上,因溼氣而滴著水,令人驚恐。它就像個地堡,有時似乎只有你一個人,周圍所有的門戶都上了鎖。有時巷子裡突然亮著一家洗衣店或血汗工廠的燈光,還有很響的中國音樂。在這個迷宮一處通風的空間裡矗立著那座古老衙門,是棟低矮的木造建築,用來當學校以及小區中心,讓人感到即使在這時此地也是個緊密交織、團結異常、同聲同氣的社群,完全跟外面那個殖民地分開。香港的公共衛生條例沒有在這裡實施,這裡也不理會火災的風險,唯一強迫須遵守的規定,就是關於建築物的高度——那時候啟德機場的飛機是呼嘯掠過附近建築屋頂的。
中國政府就跟港英政府一樣,對城寨的看法也是模稜兩可含糊不定,他們一方面從未放棄過對城寨範圍裡所擁有的主權,而且不時拿這個做做文章;另一方面他們又覺得要是特別對城寨小題大作的話,很可能反而等於承認英國對香港有完整的權利。這個貧民窟也就繼續保持它怪異的提醒功能,宛若中國在香港的舞臺,中國人以微妙的、耐心的、貓與老鼠般的方式,看著這個殖民地的進展。
一九九三年,九龍城寨終於拆除了,中英雙方對它不再持有不同意見,如今在城寨原址上的是座很雅致的中式公園,老衙門仍在,大大修飾過,像座博物館似地位於公園中央。隨著城寨的消失,香港也少了一個古老的驚險刺激地。雖然就我個人經驗,城寨裡的每個人都很和藹可親,後來那幾年香港警察也到裡面巡邏了,但仍然不停警告遊客:為了安全起見,切勿進入這個地方,有時也會見到遊客經過這裡,隔著那些浸泡膿腫窺伺裡面那個毫不引人的活動範圍時,彷佛在享受著一陣時空錯置之感,神秘東方、不可思議中國的最後顫慄。
▲臨近拆除的九龍城寨
特殊關係
我所以說不可思議中國的最後顫慄,是因為理論上起碼一九八四年的中英聯合聲明首次為中英在香港的關係帶來了開誠布公,在那之前,沒有一件事情是直接了當的,而對城寨地位模糊不明確的觀點看法也可視為範例,跟中英雙方對這個殖民地本身所持態度一樣曖昧。
起碼,自從滿清滅亡之後,中方就否認英方有權待在香港,他們堅稱香港和九龍的割讓以及租借新界,全都屬於不平等條約之列,也就是說,外國人以無情的軍事力量趁中國暫時積弱不振的時候很不公平地強迫中國籤下的條約。不平等條約在十九世紀末最盛,當時英、德、法、俄、葡、日都在中國沿海取得了租界,還加上一個美國,在條約口岸以及勢力範圍內享盡所有特權。
儘管英方不斷否認,但事實上無可否認這些條約的確是不平等,中方的確是在壓力之下被迫割讓這些地方的,但卻沒有任何回報。隨著中國的復興,這些外國權利也一項項廢除了,大部分租界都是在兩次大戰之間結束的——英國在一九三〇年撒出了威海衛——到了一九四四年,所有在條約口岸的外國權利全部都正式廢除。上海那個國際大租界也在一九四五年告終。到了二十世紀下半葉,中國沿海就只剩下兩個始作俑者的外國飛地:葡萄牙人的澳門,葡萄牙人在這裡已經有四百年了,但因為這地方實在太小,因此幾乎沒有什麼意義,還有就是英國人的香港。
甚至在講到香港(六百四十萬人口)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十二億人口)之間的關係時,都似乎有點滑稽——倒像是成為俘虜的詹遜跟日本帝國的外交關係似的。但是這關係並不僅是一個小殖民地和大國之間的關係而已,而是兩股龐大的歷史力量之間的關係——是兩種文化、傳統、體制、種族和價值觀之間的關係。這是接近其霸權地位鼎盛時期的現代化西方那股無可抗拒的能量,放在中國邊緣這個香港殖民地;也是傳統中國文明的無能跌至谷底時讓這事情發生了;是雙方逐漸趨於平等,加上科技的散播吸收了雙方,現在把這個關聯帶到了高潮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