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袁湘舟(1892—1967年),名克洞,字湘舟,以字行,又稱「袁五少」,今河南項城市水寨鎮千佛閣辦事處袁張營村人。少時好學上進,對國學造詣頗深。及長,繼承父產卻不理業,他父親袁世鈞精於經營,長於理財,留給袁湘舟的遺產,僅場行店鋪就有七八處,林木幾大片,家產擁有水寨四「門」中的三門,開封還有一處大宅院。豐厚的資產,為袁湘舟發展藝術才能,助人紓難提供了財力保證。他繼承父產卻不理業,把一切交給管家掌柜,自去闖他的世界,人稱「甩手東家」。 1919年赴京參加高級文官考試,一舉得中,被委任為內政部「簡任職」,實為一虛職。難以抒展其救國救民之抱負,遂於1927年辭去公職。
袁湘舟先生
我是袁湘舟的大女兒,出嫁前,在那個大家庭裡生活過二十多年。當時我家院子大,房子多,各人有各人的天地,相互間親情與接觸都要比普通人家少,女孩子受到的局限要更多一些,家裡的事,父親的事,知道的不多。下面談的一些情況,有些是身歷目睹的,有些是以前從長輩那裡聽來的,還有一些是後來弟妹子侄們告訴我的。都是幾十年以前的舊事,很難記得十分確切,還祈各方理解諒解。
父親的青少年時代
父親名克洞,字仙舟,上世紀二十年代改字湘舟,1892年生於河南省項城縣水寨鎮。父親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五,在水寨,人們都稱他袁五少、袁五爺。說父親的青少年時代,得從我祖父說起。祖父袁世鈞(1866—1919),字秉政,項城縣袁張營人。祖父排行第二,水寨人稱他袁二佬。在項城袁氏家族中,和袁寨的袁世凱同一個高祖,是四服兄弟。祖父二十多歲時與長兄析箸,分得約二頃地。但他不願靠這二頃地過日子,隨即離家到水寨他四叔的鹽店學徒。當時的水寨很小,但它傍臨沙河,地理位置優越,是一個很有發展前途的水陸碼頭集鎮。祖父看準了這點,便在這裡從鹽店學徒,到當鋪、糧行夥計,到自立門戶,開辦油糧行、山貨場、油坊、酒廠、醬園等。當時的商人,一般賺了錢就置地,祖父卻從不買地,而是將所得盈利用於擴大經營,或用來建設水寨,在水寨蓋房、修路、植樹造林。因此,祖父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了水寨最大的商家;房子也越蓋越多,在水寨四門中他佔了三門。其中最大的兩處是永康油糧行現項城市政府招待所和「福」字院現項城市博物館。蓋這兩處住宅時,正值袁世凱鬧做皇帝,按照舊制,皇帝五服以內的兄弟都將封王,因此,這兩處房子都是按王府標準蓋的。
據長輩說,祖父經商成功的秘訣,在於他勤於思考,兢兢業業,處處精打細算;在於他膽大心細,善於捕捉商機;在於他知人善任,培養選用了一批忠誠、可靠能幹的掌柜。祖父持家也很算計,例如他認為做壽勞民傷財,毫無益處,就規定家裡的人不到六十歲不做壽。因此我家一直沒有過生日做壽的習慣。祖父因積勞成疾,於1919年病故,享年53歲,還沒有活到他規定可以做壽的年齡,因此,他一輩子未做過壽。
祖父雖是商人,但很重視對兒子的教育。父親一到上學年齡,便在家延師設館,供父親讀書,一直到二十歲。父親對國學有較高的造詣,對古詩詞有較深的功底,都是在這個時候奠定的基礎。父親愛讀書的習慣,大概也是在這個時候養成的。
祖父希望父親能繼承他的事業,因此,在他去世前,一直把父親留在他的身邊,言傳身教。但父親志不在此,無意守業理財,1919年祖父去世不久,便把祖父遺留給他的家業,交由祖父手下的掌柜們經營,自己便去北京闖世界,做了一個「甩手東家」。
父親和母親結婚時還不到二十歲,到北京找工作時已有三男一女,即大哥家相、二哥家校、三哥家樸和我。大哥已有十幾歲了,我也開始記事。就在這個時候,家裡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大哥被一個十五六歲的傭人小柱子玩槍走火誤傷致死。當時水寨地面很不安定,大杆匪老洋人張慶四出綁票,我家是水寨首富,為防匪患,家裡有槍,並把家搬到了淮陽縣城。一天傍晚,大哥、二哥到前院看小柱子擦槍玩;小柱子卸下子彈,擦完槍後,把槍口指著大哥比劃著說:「大少爺、二少爺,看我打你」。誰知槍膛內還有一顆子彈,一扣槍機,擊中大哥腹部,流血不止,大哥哭叫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死了。大哥是長子長孫,全家悲痛不已,特別是母親,悲慟欲絕,上上下下,幾乎都主張將小柱子送官償命。父親在悲痛之餘認為:「人死了不能復生,小柱子也不是故意的,不能再傷一條人命」。於是,一方面在母親面前佯稱將小柱子送官法辦;一方面又為小柱子準備盤纏,讓他回家了。父親這一舉動,受到了周圍鄰裡鄉親們高度讚許。
寄旅北京
祖父去世後,父親想出外尋找自己的天地。大概在他二十八歲那年,獲悉北京北洋政府舉行高級文官考試,招聘官員,父親便去北京應試。結果考試合格,被委任為內務部「簡任職」官員。父親回家稍做打點,便隻身赴任,在中南海上班。
當時,項城袁家在北京的不少,項城地面又亂,1923年,我們家其餘七口,包括祖母、庶祖母、母親、六叔、二哥、三哥和我也都搬到了北京,先住小菜園胡同,後住西城大喜胡同。父親雖有一份俸祿,但全家的經濟生活來源主要還是依靠水寨的商號。
1927年,父親因對時政不滿,自己的一些施政建議,又屢屢不被上峰採納,便憤而辭掉了內務部那份差事,無官一身輕地過起自己喜歡的生活。
父親喜愛戲劇和詩詞,在北京常與一些名人雅士交往。當時,項城張伯駒先生也在北京,他與我家有親戚關係,比父親小五歲,我叫他表叔,常來我家,有時和父親切磋詩詞,有時結伴去戲園子聽戲。還和一些吟友、戲迷成立了詩社、票房,定期作詩、繪畫、練戲。我結婚前臥室裡掛有一套由詩社同仁集體創作的四扇小屏,由十六幅集錦組成,有詩有畫,高雅秀逸,其中就有張表叔和父親的墨寶和詩作。我攜它出嫁黃家,甚為珍愛,可惜這套集錦小屏後來毀於戰亂了。
父親在北京還有一個尊老敬賢的故事。父親本來字「仙舟」,但他們詩社有一位年屆花甲的吟友大號也叫「仙舟」,父親當時還只有三十歲左右,人家年長,便主動將字由「仙舟」改為 「湘舟」,並一直沿用下來。
父親喜歡國劇,經常參加票友活動。但父親只拉胡琴,從不登臺票戲。父親的胡琴拉得好,能拉整出整出的戲,我不知道他是跟誰學的。那時生活比較清閒和有些文化的人對拉胡琴、吹笛、吹簫、吹口琴,多半都會一些,但象父親那樣造詣深的人不多。張表叔卻經常粉墨登場,他師承著名鬚生餘叔巖,還學過打鼓。只要票友票戲,父親總是跟著忙前忙後,並叫我們一起去看。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1928年黃河泛濫成災、河南的一些旅京名流發起的那次賑災義演,我由庶祖母和母親帶著也去看了。這天戲很多,有六、七出。聽大人說,張表叔扮《空城計》中的諸葛亮,寒雲二伯袁克文演《群英會》中的方巾醜蔣幹,演周瑜的是王爺溥侗紅豆館主,大軸是楊小樓、梅蘭芳的。父親熱心公益,雖未參加演出,但捐了款,購了戲票,還奔走推銷了不少戲票。那次戲票很貴,前排五塊銀元一張,當時一兩黃金才十幾塊銀元哩義演所得,全部寄回了河南災區。
1928年,「北京」改稱「北平」。這年,我母親在北平難產去世,撇下了父親、二哥、三哥和我,這對我們家是一個沉重打擊。1929年父親續弦,娶了繼母錢潤雲女士。外公錢能訓老先生,清朝進士出身,民國年間,先後在北京政府中任內務總長、國務總理等職。一方是前大總統的族侄,一方是前國務總理的女公子,「門當戶對」,婚禮很隆重。
在開封的日子裡
1930年初,我們全家除母親因身重臨近分娩留住北平外婆家,都回到了開封,住曹門大街56號。這是一座很高級的三進磚瓦宅院。前面是一排門面房;前院正房為客廳,廂房住男傭人;中院住內眷;後院閒置了幾年,家校二哥結婚時搬到了這裡。這套宅院是父親花一萬一千銀元買的。
這年,我進開封北倉女中住讀,每周六回家。有次回到家裡聽大人說,吉鴻昌將軍落難,住在我家後院。當時我看到中院和後院通道之間砌了一道牆,乍看後院是另一家。後院開了個小門通向一個廢園子;廢園子無人居住,也很少有人去,可通往大街。吉將軍是父親的同鄉好友,他因不執行蔣介石的「剿共」政策被迫下野,為抗日救國,秘密奔走於上海和鄂豫皖蘇區,父親很欽佩他,尊敬他。吉將軍住在我家時不大出門,父親親派老傭人孔慶雲侍候他的起居生活,為他送去生活日用品。過了一段時間,具體多久記不清了,吉將軍平安地離開了我家,聽說好像去了上海。當時我們小孩不敢多問,只是覺得父親做了一件大事,他幫助了一位和他心靈相通的朋友。不幸的是,1934年,父親用心掩護的吉將軍,還是被國民黨當局殺害了。噩耗傳來,父親悲憤不已,他緬懷吉將軍抗日救國的教導,在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的前夕,以戰國時期魏信陵君援趙抗秦的故事為張本,奮筆疾書,於1936年寫出了十五場古裝大型豫劇《如姬竊符》,試圖以此為鑑,喚起國人團結起來,槍口對外,一致抗日,完成吉將軍畢生奮鬥的未竟事業。
1930年,父親又娶了庶母鄧文英女士。1933年,庶母為我添了一個弟弟,即五弟家幹。以後在水寨又為我添了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即三妹家梅和六弟家禹。1931年,母親攜二妹家楨從北平回到開封,當時二妹剛滿一歲。1932年母親又為我添了個四弟。四弟大約在四歲那年得麻疹死去,父親、母親都很傷心,但也堅定了父親研究醫術,治病救人的決心。父親在《溫疹症治自序》中說:「餘子女眾多,常有患疹者,偶一不慎,幾釀禍端」,就是證明。父親在這段日子裡,據二妹回憶,在家裡或繞著大書桌,邁著八字步,眯縫著眼,吟詩覓句;或坐下來看報,研讀《本草綱目》等醫藥書籍,或潛心著述。父親在開封不但完成了長達一萬多字的劇本《如姬竊符》,還開始寫醫著《溫疹症治》和彙編《袁湘舟詩草》。有一段時間,我和三哥、六叔每周六回到家裡,都要為父親抄謄即將付梓的《如姬竊符》書稿。因為父親的字是《十七帖》草體,印刷廠的工人不認識,就讓我們重抄一遍。這對我們這三個十幾歲的中學生來說也很著難,有些草體字我們也不認識,又不敢問他,只好問母親,最後總算完成了抄寫任務。
父親對豫劇特別鍾情,在開封結識了趙儀庭、司鳳英、陳素真、常香玉等豫劇名演員;為司鳳英操過琴,給陳素真、司鳳英灌過唱片。當時常香玉還小,由其父親領著拜謁我父親時,父親一出手就為她添箱二百銀元。父親的劇本《如姬竊符》本打算交常香玉演的,當時常的班子不大,演不了,改由司鳳英劇團演出。演出時我們全家都去看了,反應很好,在開封轟動一時。後來聽五弟說: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父親在武漢從報上看到郭沫若先生登報尋找《如姬竊符》的作者,父親當時身處逆境,未敢回應,失去了一次與郭老先生溝通的機會。不久,郭老先生同一題材的話劇《虎符》就面世了。
我們在開封一共生活了八年多的時間,並發展成為一個四代同堂的十四口大家庭,生活經濟來源仍是水寨商號。當時水寨的生意不錯,父親操心的事很少,使他能自由自在地馳騁在他喜愛的詩詞、豫劇和醫藥王國裡。在開封的日子,恐怕是父親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了。
回到水寨
1937年「七七」事變後, 日本大舉侵略我國。父親常說:「怕當亡國奴,怕當漢奸」。因此,在1938年開封淪陷前,我們全家便搬回到水寨。開封淪陷後不久,距離水寨六十裡的淮陽縣城和周口也相繼被日軍佔領,淮陽的一些黨政機關和殷商富賈都湧到水寨(當時水寨隸屬淮陽縣),使水寨這個小鎮一下子變得熱鬧繁榮起來。父親為了支持抗日,把我家最好的房子「福字院」,讓給遷來水寨的淮陽縣政府辦公。
父親回水寨後,本來可以親自料理自己的家業了,但他對這些事情實在沒有興趣,一如既往,仍由「掌柜」管理,繼續當他的「甩手東家」。不過,隨著環境的變化,已不能像開封那樣清閒了。面對鄰裡鄉親,少不了問寒問暖;作為地方紳士,常有些送往迎來的應酬。父親對錢財看得輕,喜歡濟困扶危。因此,經常出現這種情況:鄉鄰們交不起壯丁費、軍麥款找他,兒子被抓壯丁找他,親人死了沒有棺木、墳地找他,青黃不接斷炊找他,過年揭不開鍋找他,一些商家為交納稅捐發愁找他,中共地下黨員和遊擊隊員被捕也通過不同渠道找他。父親不管難易,總是熱情應對,或解囊相助,或代為奔走疏通,盡力幫助那些求他幫助的人。
父親熱心公益。1939年,黃河泛濫,黃水灌入沙河,水寨汛情危急,父親奮不顧身,親自帶領鄉親搶險護堤,跑前跑後,不休不眠,還供應飯食,一連幾天下來,水寨是保住了,父親的雙腿卻腫得老粗老粗了。
父親喜愛戲劇,水寨隨著戰時的繁榮,各式各樣的戲班子,如豫劇、曲劇、四平調等劇團來的也多了。但水寨沒有戲園子,只能臨時搭臺露天演出,給演戲的、看戲的帶來很多不便。父親就出錢出料,在關帝廟東南角蓋了一座磚牆木架草頂的戲院,並養了一個豫劇小科班。每逢戲院演出豫劇,他都到場,但不是在臺前看戲,而是在臺上專心致志地參加伴奏。父親的這一舉措,不僅豐富了水寨的文化娛樂生活,推動了豫劇的繁榮發展,聽說小科班還培養出一些出色的豫劇演員和文藝骨幹。父親還出錢在水寨蓋了第一個澡堂子,使鎮上的人和過往水寨的人,有個洗澡消暑驅寒的地方。1942年河南鬧災。1943年春,逃荒到水寨的人很多,父親搭棚施粥施飯,救活了不少人,這些都是當時水寨人人皆知的事情。水寨有一所孤兒院,父親常出資接濟,並領養了兩名孤兒,聽說其中一人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項城市一家著名國有企業的領導人。
父親在開封時便開始研究中醫中藥。《本草綱目》、《瘟病條辨》、《六科準繩》等,都是他常讀的醫書。回到水寨後,更加專注地研究兒科痘疹,經常和鎮上一些醫生研究疑難病症,切磋醫術。
父親雖然不是一名正式醫生,也從未掛牌開業,但他的醫術,特別是兒科痘疹,在水寨卻有些名氣,常有人來家找父親看病。當時沒有麻疹疫苗,孩子出麻疹,順症還好,只要照顧得好,可以勿藥而愈;一旦轉為險症,往往九死一生。鄰裡鄉親們的孩子出麻疹,只要求到父親,不論是順症險症,父親都是熱情接待,精心醫治;病家抓不起藥,父親就把自家的藥摺子借給他們抓藥。父親這種既送醫又送藥的義舉,不知挽救了多少幼小的生命,在水寨留下了很好的口碑。
雖然我不知道父親救了多少幼小生命,但我知道我五弟、三妹就是他把他們從死亡線上搶救過來的。父親本來是不給家裡人看病的,家裡人病了,都是請鎮上的中西名醫治療。父親給五弟、三妹看病下藥,都是在鎮上醫生認為他們已病入膏盲和拒不應招的情況下進行的。有一年五弟拉肚子,直拉得叫媽的力氣都沒有了,延醫吃藥,診斷為「五色雜痢」。在中西醫都認為無可救藥不肯登門的時候,父親只好自己動手醫治。他一面把醫生的處方一一對照研究,權衡利弊;一面查閱歷代名醫醫治痢疾的醫案驗方,結合自己的臨床經驗,開了一個方子,然後邀請鎮上有名中醫一道推敲。大家見父親的處方中有味「大黃」,都吃驚地說:「大黃」是瀉藥,怎麼能治痢疾呢﹖父親講了他用「大黃」的理由。大家還是一個勁地搖頭,但又提不出新的醫案。父親想,與其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死去,不如冒冒風險,也許還會有一線生機。如是就讓五弟服了他的藥。不料服了一付,拉的次數就少了。接著連服三劑,竟然拉出一截硬的大便。再服幾付調理的藥,五弟的病便痊癒了。給五弟看過病的幾位中醫聞訊後,都覺得這是醫學上的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蹟。從此,父親在鎮上中醫界和百姓中名聲大振,大家都稱讚他的醫術高明。
三妹小的時候出麻診,因受了風,疹子沒出完就收了,由順症轉為險症,病毒內攻,高燒不退,昏迷不醒,病情一天天惡化。請遍了鎮上中西名醫,病情始終不見好轉。後來醫生說:「不用再看了,沒救了」家裡人也準備把她抱出後門送走。父親無奈,便選用了他所著《溫疹症治》二十四方中的「變症七方」。三妹服藥後便開始退燒,接著人也甦醒了,後來就逐漸康復了。鎮上的中西名醫聽說三妹又活過來了,都不大相信。「袁五爺的醫術真能起死為生啊」的傳說,不脛而走,到我家求父親看病的人也越來越多了。父親除著有《瘟疹症治》外,還有《疹後六方》和《喉症處方》,我和弟妹們還保留著這些著述的原稿或複印件,這是他留給我們後人的一份可貴遺產,可惜治療五弟「五色雜痢」的處方沒有收入而失傳了。
1945年抗戰勝利後,說是實行憲政,淮陽縣成立參議會,父親因在水寨聲望較高,被地方一些有頭有臉的人擁戴為副參議長。他第一次出席縣參議會時還對二妹說:「參議會是民意機關,代表民意,不是當官」。其實這個「官」或「民意代表」,他也只當了很短一段時間,淮陽縣政府遷回淮陽時(1945年底)他就辭職了,並於1947年全家遷到了漢口。
父親在水寨的這十年,是他行善積德的十年,為水寨鄰裡鄉親辦了不少好事、實事。也是父親一生中生活得最有意義的十年。
風燭餘年
我是1948年離開大陸隨婆家去臺灣的。因為歷史上的原因,1949年便和父親及大陸親友失去了聯繫,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對父親晚年的情況,在與大陸恢復通訊往來以前,一無所知。下面談的都是弟妹子侄們後來告訴我的。
在家裡,小弟家禹和父親接觸較多。據小弟說,我家遷到武漢後,父親常和他聊天,講歷史故事,感嘆人生,其中談論得最多的是舊社會的種種弊端和對新中國的嚮往,認為共產主義世界大同是人類最理想的社會。在這種思想支配下,當時有些從武漢去臺灣的親友邀他一道去臺灣,都被父親婉言謝絕。在送別這些親友時,他還作了一首題為《題枇杷》的詩:「既耐天寒又耐霜,清明依舊上新妝。不和春色爭桃李,何似秋風落海棠。」以枇杷自喻其對個人得失的超然態度,對國家前途的憧憬,對潔身自好的自負和對未來政府政策的信賴。戰亂中,父親的詩集都在水寨丟失,這首詩恐怕是他老留給我們的唯一一首完整的詩作了。
1952年,父親在漢口被項城民兵誤認為逃亡地主帶回水寨。在暴風驟雨式的土改複查鬥爭中,階級訴苦教育,找不到訴苦的,結果對父親的鬥爭會竟無人鬥爭,卻有人頌德(編者按:經調查屬實,頌德者就是水寨仁和街高昭賢的老伴)。於是,父親既沒被按不法地主處理,也沒按資本家對待。從此看守所出現了個特殊人物:他獨處一室,無人監管,可以看報刊、拉胡琴,任務是照管看守所門前的楸木料。如此過了三年,政府便以「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開釋,並出具回武漢的證明。但因路費無著,困在水寨。鄉親們獲悉後,便自發地為他湊路費。父親回到武漢,常動情地向弟妹們講述這段鄉情。患難見真交,我們將永遠銘記水寨父老鄉親對父親的這份厚愛。
父親重返漢口後,雖然日子過得艱辛,但他不委靡喪志,不怨天尤人,仍一如既往,樂觀豁達地對待人生,堅毅執著地追求藝術。聽三妹說,1957年父親從項城回到漢口不久,就拿起筆來,用戰國時期魏國鄴令西門豹破除當地「何伯娶婦」封建迷信的故事,寫開了劇本《河伯娶婦》。脫稿後並令三妹謄清送交當時武漢市豫劇團黃忠祥團長,黃為此事還來漢口看過父親一次。可惜此劇因故未能排練上演,劇本也在「文革」中丟失,但父親這種總想在有生之年為社會做點貢獻的精神,很令我們這些做子女的感到驕傲。
1959年,父親由漢口遷到京山「五三」農場和五弟一起過。這時的父親已年近古稀,身體虛弱,一目失明;國內也進入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很多人都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但父親仍能樂觀地對待現實,每天五弟下班回來一有閒暇,父親便和他談今說古尋樂。父親知識淵博,總有說不完的故事。一次,五弟問起《如姬竊符》的劇情,父親一下子振奮起來,對五弟說:「我一幕一幕地講給你聽,你用筆記下來,也許以後還有用處。」就這樣,從這天起,父親躺在床上,在五弟的幫助下,開始了這個劇本的再創作。父親邊想邊講,五弟邊聽邊記,記完給父親重述一遍,每天來一段,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便使這個劇本重現了。父親豐富的歷史知識,卓越的文學才華,驚人的記憶力,以及對豫劇剪不斷的情結,從中可見一斑了。父親的這種生命不息、奮鬥不已的精神,為我們後人樹立了良好的榜樣。
聽五弟說,在三年經濟困難後的一次運動中,五弟因受父親的牽連被下放到「五三」農場最偏僻、最艱苦的梭町隊,工資也沒有了,靠種水稻掙工分餬口。日子過得更艱辛了,父親的身體也每況愈下。有次父親想吃一碗家鄉麵條,當時農村不供應麵粉,弟媳只好用大米擀成面給父親做了一碗麵條。父親邊吃邊高興地說:「好吃,不比麵粉做的差」,表現出很大的滿足。
1967年農曆臘月十四,父親在京山與世長辭,享年七十五歲。我們有兄弟姐妹九人,晚年在他身邊的只有五弟夫婦,為他送終的也只有五弟夫婦。但他無怨無悔,病重期間,還特別囑咐五弟:「我死後不要向咱家親人報喪,誰也不要通知,辦完後事後再告訴他們」。在臨終前的最後一刻,還在為他不在身邊的親人著想,生怕因此而為難他們。父親當時葬在「五三」農場附近的荒山上,這座山現已開發為果園,墳頭被平,我們在世的兄弟姐妹商定,擬將其遺骨遷至武漢市「石門峰都市陵園」安葬。
父親的一生是好學上進的一生,經常手不釋卷,對豫劇、詩詞、中醫學,都有較深的造詣,特別是在推動豫劇繁榮發展方面的貢獻,有目共睹;是急公好義,樂善好施,熱心公益的一生,項城市政協《文史資料》第六輯有這方面的記述,事例不勝枚舉,水寨有口皆碑;是富貴不淫,貧賤不移的一生,富貴時衣食隨和,不吸菸,不嗜酒,不嫖不賭,潔身自好,貧困時隨遇而安,簞食瓢飲,不改其樂。父親的高尚情操和高貴品德,贏得了項城父老鄉親的尊敬和懷念。遺憾的是,由於種種原因,我們對父親的情況了解不多,不能更深刻地介紹他老的生平事跡。父親沒有給我們留下物質財產,但他的為人,為我們留下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財富。
編注:文章來自《百年家族---項城袁氏家族資料彙輯》,由袁家桂憶述,袁家楨撰寫。袁家桂系袁湘舟之長女,國民黨少將黃維誠(伯宗)的兒媳,愛國抗日將領黃維剛的侄媳。1948年赴臺,在臺北退休後定居美國紐約。袁家楨系袁湘舟之二女,原水利部秦皇島港務局高級工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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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袁文獻 ywx3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