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袁湘舟

2021-03-02 袁氏文化


【編者按】  袁湘舟(1892—1967年),名克洞,字湘舟,以字行,又稱「袁五少」,今河南項城市水寨鎮千佛閣辦事處袁張營村人。少時好學上進,對國學造詣頗深。及長,繼承父產卻不理業,他父親袁世鈞精於經營,長於理財,留給袁湘舟的遺產,僅場行店鋪就有七八處,林木幾大片,家產擁有水寨四「門」中的三門,開封還有一處大宅院。豐厚的資產,為袁湘舟發展藝術才能,助人紓難提供了財力保證。他繼承父產卻不理業,把一切交給管家掌柜,自去闖他的世界,人稱「甩手東家」。 1919年赴京參加高級文官考試,一舉得中,被委任為內政部「簡任職」,實為一虛職。難以抒展其救國救民之抱負,遂於1927年辭去公職。

袁湘舟先生

我是袁湘舟的大女兒,出嫁前,在那個大家庭裡生活過二十多年。當時我家院子大,房子多,各人有各人的天地,相互間親情與接觸都要比普通人家少,女孩子受到的局限要更多一些,家裡的事,父親的事,知道的不多。下面談的一些情況,有些是身歷目睹的,有些是以前從長輩那裡聽來的,還有一些是後來弟妹子侄們告訴我的。都是幾十年以前的舊事,很難記得十分確切,還祈各方理解諒解。

 

父親的青少年時代

 

父親名克洞,字仙舟,上世紀二十年代改字湘舟,1892年生於河南省項城縣水寨鎮。父親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五,在水寨,人們都稱他袁五少、袁五爺。說父親的青少年時代,得從我祖父說起。祖父袁世鈞(1866—1919),字秉政,項城縣袁張營人。祖父排行第二,水寨人稱他袁二佬。在項城袁氏家族中,和袁寨的袁世凱同一個高祖,是四服兄弟。祖父二十多歲時與長兄析箸,分得約二頃地。但他不願靠這二頃地過日子,隨即離家到水寨他四叔的鹽店學徒。當時的水寨很小,但它傍臨沙河,地理位置優越,是一個很有發展前途的水陸碼頭集鎮。祖父看準了這點,便在這裡從鹽店學徒,到當鋪、糧行夥計,到自立門戶,開辦油糧行、山貨場、油坊、酒廠、醬園等。當時的商人,一般賺了錢就置地,祖父卻從不買地,而是將所得盈利用於擴大經營,或用來建設水寨,在水寨蓋房、修路、植樹造林。因此,祖父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了水寨最大的商家;房子也越蓋越多,在水寨四門中他佔了三門。其中最大的兩處是永康油糧行現項城市政府招待所和「福」字院現項城市博物館。蓋這兩處住宅時,正值袁世凱鬧做皇帝,按照舊制,皇帝五服以內的兄弟都將封王,因此,這兩處房子都是按王府標準蓋的。

 

據長輩說,祖父經商成功的秘訣,在於他勤於思考,兢兢業業,處處精打細算;在於他膽大心細,善於捕捉商機;在於他知人善任,培養選用了一批忠誠、可靠能幹的掌柜。祖父持家也很算計,例如他認為做壽勞民傷財,毫無益處,就規定家裡的人不到六十歲不做壽。因此我家一直沒有過生日做壽的習慣。祖父因積勞成疾,於1919年病故,享年53歲,還沒有活到他規定可以做壽的年齡,因此,他一輩子未做過壽。

 

祖父雖是商人,但很重視對兒子的教育。父親一到上學年齡,便在家延師設館,供父親讀書,一直到二十歲。父親對國學有較高的造詣,對古詩詞有較深的功底,都是在這個時候奠定的基礎。父親愛讀書的習慣,大概也是在這個時候養成的。

 

祖父希望父親能繼承他的事業,因此,在他去世前,一直把父親留在他的身邊,言傳身教。但父親志不在此,無意守業理財,1919年祖父去世不久,便把祖父遺留給他的家業,交由祖父手下的掌柜們經營,自己便去北京闖世界,做了一個「甩手東家」。

 

父親和母親結婚時還不到二十歲,到北京找工作時已有三男一女,即大哥家相、二哥家校、三哥家樸和我。大哥已有十幾歲了,我也開始記事。就在這個時候,家裡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大哥被一個十五六歲的傭人小柱子玩槍走火誤傷致死。當時水寨地面很不安定,大杆匪老洋人張慶四出綁票,我家是水寨首富,為防匪患,家裡有槍,並把家搬到了淮陽縣城。一天傍晚,大哥、二哥到前院看小柱子擦槍玩;小柱子卸下子彈,擦完槍後,把槍口指著大哥比劃著說:「大少爺、二少爺,看我打你」。誰知槍膛內還有一顆子彈,一扣槍機,擊中大哥腹部,流血不止,大哥哭叫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死了。大哥是長子長孫,全家悲痛不已,特別是母親,悲慟欲絕,上上下下,幾乎都主張將小柱子送官償命。父親在悲痛之餘認為:「人死了不能復生,小柱子也不是故意的,不能再傷一條人命」。於是,一方面在母親面前佯稱將小柱子送官法辦;一方面又為小柱子準備盤纏,讓他回家了。父親這一舉動,受到了周圍鄰裡鄉親們高度讚許。

 

寄旅北京

 

祖父去世後,父親想出外尋找自己的天地。大概在他二十八歲那年,獲悉北京北洋政府舉行高級文官考試,招聘官員,父親便去北京應試。結果考試合格,被委任為內務部「簡任職」官員。父親回家稍做打點,便隻身赴任,在中南海上班。

  

當時,項城袁家在北京的不少,項城地面又亂,1923年,我們家其餘七口,包括祖母、庶祖母、母親、六叔、二哥、三哥和我也都搬到了北京,先住小菜園胡同,後住西城大喜胡同。父親雖有一份俸祿,但全家的經濟生活來源主要還是依靠水寨的商號。

 

1927年,父親因對時政不滿,自己的一些施政建議,又屢屢不被上峰採納,便憤而辭掉了內務部那份差事,無官一身輕地過起自己喜歡的生活。

 

父親喜愛戲劇和詩詞,在北京常與一些名人雅士交往。當時,項城張伯駒先生也在北京,他與我家有親戚關係,比父親小五歲,我叫他表叔,常來我家,有時和父親切磋詩詞,有時結伴去戲園子聽戲。還和一些吟友、戲迷成立了詩社、票房,定期作詩、繪畫、練戲。我結婚前臥室裡掛有一套由詩社同仁集體創作的四扇小屏,由十六幅集錦組成,有詩有畫,高雅秀逸,其中就有張表叔和父親的墨寶和詩作。我攜它出嫁黃家,甚為珍愛,可惜這套集錦小屏後來毀於戰亂了。

 

父親在北京還有一個尊老敬賢的故事。父親本來字「仙舟」,但他們詩社有一位年屆花甲的吟友大號也叫「仙舟」,父親當時還只有三十歲左右,人家年長,便主動將字由「仙舟」改為  「湘舟」,並一直沿用下來。

 

父親喜歡國劇,經常參加票友活動。但父親只拉胡琴,從不登臺票戲。父親的胡琴拉得好,能拉整出整出的戲,我不知道他是跟誰學的。那時生活比較清閒和有些文化的人對拉胡琴、吹笛、吹簫、吹口琴,多半都會一些,但象父親那樣造詣深的人不多。張表叔卻經常粉墨登場,他師承著名鬚生餘叔巖,還學過打鼓。只要票友票戲,父親總是跟著忙前忙後,並叫我們一起去看。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1928年黃河泛濫成災、河南的一些旅京名流發起的那次賑災義演,我由庶祖母和母親帶著也去看了。這天戲很多,有六、七出。聽大人說,張表叔扮《空城計》中的諸葛亮,寒雲二伯袁克文演《群英會》中的方巾醜蔣幹,演周瑜的是王爺溥侗紅豆館主,大軸是楊小樓、梅蘭芳的。父親熱心公益,雖未參加演出,但捐了款,購了戲票,還奔走推銷了不少戲票。那次戲票很貴,前排五塊銀元一張,當時一兩黃金才十幾塊銀元哩義演所得,全部寄回了河南災區。

 

1928年,「北京」改稱「北平」。這年,我母親在北平難產去世,撇下了父親、二哥、三哥和我,這對我們家是一個沉重打擊。1929年父親續弦,娶了繼母錢潤雲女士。外公錢能訓老先生,清朝進士出身,民國年間,先後在北京政府中任內務總長、國務總理等職。一方是前大總統的族侄,一方是前國務總理的女公子,「門當戶對」,婚禮很隆重。

 

在開封的日子裡

 

1930年初,我們全家除母親因身重臨近分娩留住北平外婆家,都回到了開封,住曹門大街56號。這是一座很高級的三進磚瓦宅院。前面是一排門面房;前院正房為客廳,廂房住男傭人;中院住內眷;後院閒置了幾年,家校二哥結婚時搬到了這裡。這套宅院是父親花一萬一千銀元買的。

 

這年,我進開封北倉女中住讀,每周六回家。有次回到家裡聽大人說,吉鴻昌將軍落難,住在我家後院。當時我看到中院和後院通道之間砌了一道牆,乍看後院是另一家。後院開了個小門通向一個廢園子;廢園子無人居住,也很少有人去,可通往大街。吉將軍是父親的同鄉好友,他因不執行蔣介石的「剿共」政策被迫下野,為抗日救國,秘密奔走於上海和鄂豫皖蘇區,父親很欽佩他,尊敬他。吉將軍住在我家時不大出門,父親親派老傭人孔慶雲侍候他的起居生活,為他送去生活日用品。過了一段時間,具體多久記不清了,吉將軍平安地離開了我家,聽說好像去了上海。當時我們小孩不敢多問,只是覺得父親做了一件大事,他幫助了一位和他心靈相通的朋友。不幸的是,1934年,父親用心掩護的吉將軍,還是被國民黨當局殺害了。噩耗傳來,父親悲憤不已,他緬懷吉將軍抗日救國的教導,在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的前夕,以戰國時期魏信陵君援趙抗秦的故事為張本,奮筆疾書,於1936年寫出了十五場古裝大型豫劇《如姬竊符》,試圖以此為鑑,喚起國人團結起來,槍口對外,一致抗日,完成吉將軍畢生奮鬥的未竟事業。

 

1930年,父親又娶了庶母鄧文英女士。1933年,庶母為我添了一個弟弟,即五弟家幹。以後在水寨又為我添了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即三妹家梅和六弟家禹。1931年,母親攜二妹家楨從北平回到開封,當時二妹剛滿一歲。1932年母親又為我添了個四弟。四弟大約在四歲那年得麻疹死去,父親、母親都很傷心,但也堅定了父親研究醫術,治病救人的決心。父親在《溫疹症治自序》中說:「餘子女眾多,常有患疹者,偶一不慎,幾釀禍端」,就是證明。父親在這段日子裡,據二妹回憶,在家裡或繞著大書桌,邁著八字步,眯縫著眼,吟詩覓句;或坐下來看報,研讀《本草綱目》等醫藥書籍,或潛心著述。父親在開封不但完成了長達一萬多字的劇本《如姬竊符》,還開始寫醫著《溫疹症治》和彙編《袁湘舟詩草》。有一段時間,我和三哥、六叔每周六回到家裡,都要為父親抄謄即將付梓的《如姬竊符》書稿。因為父親的字是《十七帖》草體,印刷廠的工人不認識,就讓我們重抄一遍。這對我們這三個十幾歲的中學生來說也很著難,有些草體字我們也不認識,又不敢問他,只好問母親,最後總算完成了抄寫任務。

 

父親對豫劇特別鍾情,在開封結識了趙儀庭、司鳳英、陳素真、常香玉等豫劇名演員;為司鳳英操過琴,給陳素真、司鳳英灌過唱片。當時常香玉還小,由其父親領著拜謁我父親時,父親一出手就為她添箱二百銀元。父親的劇本《如姬竊符》本打算交常香玉演的,當時常的班子不大,演不了,改由司鳳英劇團演出。演出時我們全家都去看了,反應很好,在開封轟動一時。後來聽五弟說: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父親在武漢從報上看到郭沫若先生登報尋找《如姬竊符》的作者,父親當時身處逆境,未敢回應,失去了一次與郭老先生溝通的機會。不久,郭老先生同一題材的話劇《虎符》就面世了。

 

我們在開封一共生活了八年多的時間,並發展成為一個四代同堂的十四口大家庭,生活經濟來源仍是水寨商號。當時水寨的生意不錯,父親操心的事很少,使他能自由自在地馳騁在他喜愛的詩詞、豫劇和醫藥王國裡。在開封的日子,恐怕是父親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了。

 

回到水寨

 

1937年「七七」事變後,  日本大舉侵略我國。父親常說:「怕當亡國奴,怕當漢奸」。因此,在1938年開封淪陷前,我們全家便搬回到水寨。開封淪陷後不久,距離水寨六十裡的淮陽縣城和周口也相繼被日軍佔領,淮陽的一些黨政機關和殷商富賈都湧到水寨(當時水寨隸屬淮陽縣),使水寨這個小鎮一下子變得熱鬧繁榮起來。父親為了支持抗日,把我家最好的房子「福字院」,讓給遷來水寨的淮陽縣政府辦公。

 

父親回水寨後,本來可以親自料理自己的家業了,但他對這些事情實在沒有興趣,一如既往,仍由「掌柜」管理,繼續當他的「甩手東家」。不過,隨著環境的變化,已不能像開封那樣清閒了。面對鄰裡鄉親,少不了問寒問暖;作為地方紳士,常有些送往迎來的應酬。父親對錢財看得輕,喜歡濟困扶危。因此,經常出現這種情況:鄉鄰們交不起壯丁費、軍麥款找他,兒子被抓壯丁找他,親人死了沒有棺木、墳地找他,青黃不接斷炊找他,過年揭不開鍋找他,一些商家為交納稅捐發愁找他,中共地下黨員和遊擊隊員被捕也通過不同渠道找他。父親不管難易,總是熱情應對,或解囊相助,或代為奔走疏通,盡力幫助那些求他幫助的人。

 

父親熱心公益。1939年,黃河泛濫,黃水灌入沙河,水寨汛情危急,父親奮不顧身,親自帶領鄉親搶險護堤,跑前跑後,不休不眠,還供應飯食,一連幾天下來,水寨是保住了,父親的雙腿卻腫得老粗老粗了。

 

父親喜愛戲劇,水寨隨著戰時的繁榮,各式各樣的戲班子,如豫劇、曲劇、四平調等劇團來的也多了。但水寨沒有戲園子,只能臨時搭臺露天演出,給演戲的、看戲的帶來很多不便。父親就出錢出料,在關帝廟東南角蓋了一座磚牆木架草頂的戲院,並養了一個豫劇小科班。每逢戲院演出豫劇,他都到場,但不是在臺前看戲,而是在臺上專心致志地參加伴奏。父親的這一舉措,不僅豐富了水寨的文化娛樂生活,推動了豫劇的繁榮發展,聽說小科班還培養出一些出色的豫劇演員和文藝骨幹。父親還出錢在水寨蓋了第一個澡堂子,使鎮上的人和過往水寨的人,有個洗澡消暑驅寒的地方。1942年河南鬧災。1943年春,逃荒到水寨的人很多,父親搭棚施粥施飯,救活了不少人,這些都是當時水寨人人皆知的事情。水寨有一所孤兒院,父親常出資接濟,並領養了兩名孤兒,聽說其中一人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項城市一家著名國有企業的領導人。

 

父親在開封時便開始研究中醫中藥。《本草綱目》、《瘟病條辨》、《六科準繩》等,都是他常讀的醫書。回到水寨後,更加專注地研究兒科痘疹,經常和鎮上一些醫生研究疑難病症,切磋醫術。

 

父親雖然不是一名正式醫生,也從未掛牌開業,但他的醫術,特別是兒科痘疹,在水寨卻有些名氣,常有人來家找父親看病。當時沒有麻疹疫苗,孩子出麻疹,順症還好,只要照顧得好,可以勿藥而愈;一旦轉為險症,往往九死一生。鄰裡鄉親們的孩子出麻疹,只要求到父親,不論是順症險症,父親都是熱情接待,精心醫治;病家抓不起藥,父親就把自家的藥摺子借給他們抓藥。父親這種既送醫又送藥的義舉,不知挽救了多少幼小的生命,在水寨留下了很好的口碑。

 

雖然我不知道父親救了多少幼小生命,但我知道我五弟、三妹就是他把他們從死亡線上搶救過來的。父親本來是不給家裡人看病的,家裡人病了,都是請鎮上的中西名醫治療。父親給五弟、三妹看病下藥,都是在鎮上醫生認為他們已病入膏盲和拒不應招的情況下進行的。有一年五弟拉肚子,直拉得叫媽的力氣都沒有了,延醫吃藥,診斷為「五色雜痢」。在中西醫都認為無可救藥不肯登門的時候,父親只好自己動手醫治。他一面把醫生的處方一一對照研究,權衡利弊;一面查閱歷代名醫醫治痢疾的醫案驗方,結合自己的臨床經驗,開了一個方子,然後邀請鎮上有名中醫一道推敲。大家見父親的處方中有味「大黃」,都吃驚地說:「大黃」是瀉藥,怎麼能治痢疾呢﹖父親講了他用「大黃」的理由。大家還是一個勁地搖頭,但又提不出新的醫案。父親想,與其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死去,不如冒冒風險,也許還會有一線生機。如是就讓五弟服了他的藥。不料服了一付,拉的次數就少了。接著連服三劑,竟然拉出一截硬的大便。再服幾付調理的藥,五弟的病便痊癒了。給五弟看過病的幾位中醫聞訊後,都覺得這是醫學上的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蹟。從此,父親在鎮上中醫界和百姓中名聲大振,大家都稱讚他的醫術高明。

 

三妹小的時候出麻診,因受了風,疹子沒出完就收了,由順症轉為險症,病毒內攻,高燒不退,昏迷不醒,病情一天天惡化。請遍了鎮上中西名醫,病情始終不見好轉。後來醫生說:「不用再看了,沒救了」家裡人也準備把她抱出後門送走。父親無奈,便選用了他所著《溫疹症治》二十四方中的「變症七方」。三妹服藥後便開始退燒,接著人也甦醒了,後來就逐漸康復了。鎮上的中西名醫聽說三妹又活過來了,都不大相信。「袁五爺的醫術真能起死為生啊」的傳說,不脛而走,到我家求父親看病的人也越來越多了。父親除著有《瘟疹症治》外,還有《疹後六方》和《喉症處方》,我和弟妹們還保留著這些著述的原稿或複印件,這是他留給我們後人的一份可貴遺產,可惜治療五弟「五色雜痢」的處方沒有收入而失傳了。

 

1945年抗戰勝利後,說是實行憲政,淮陽縣成立參議會,父親因在水寨聲望較高,被地方一些有頭有臉的人擁戴為副參議長。他第一次出席縣參議會時還對二妹說:「參議會是民意機關,代表民意,不是當官」。其實這個「官」或「民意代表」,他也只當了很短一段時間,淮陽縣政府遷回淮陽時(1945年底)他就辭職了,並於1947年全家遷到了漢口。

 

父親在水寨的這十年,是他行善積德的十年,為水寨鄰裡鄉親辦了不少好事、實事。也是父親一生中生活得最有意義的十年。

 

風燭餘年

 

我是1948年離開大陸隨婆家去臺灣的。因為歷史上的原因,1949年便和父親及大陸親友失去了聯繫,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對父親晚年的情況,在與大陸恢復通訊往來以前,一無所知。下面談的都是弟妹子侄們後來告訴我的。

 

在家裡,小弟家禹和父親接觸較多。據小弟說,我家遷到武漢後,父親常和他聊天,講歷史故事,感嘆人生,其中談論得最多的是舊社會的種種弊端和對新中國的嚮往,認為共產主義世界大同是人類最理想的社會。在這種思想支配下,當時有些從武漢去臺灣的親友邀他一道去臺灣,都被父親婉言謝絕。在送別這些親友時,他還作了一首題為《題枇杷》的詩:「既耐天寒又耐霜,清明依舊上新妝。不和春色爭桃李,何似秋風落海棠。」以枇杷自喻其對個人得失的超然態度,對國家前途的憧憬,對潔身自好的自負和對未來政府政策的信賴。戰亂中,父親的詩集都在水寨丟失,這首詩恐怕是他老留給我們的唯一一首完整的詩作了。

 

1952年,父親在漢口被項城民兵誤認為逃亡地主帶回水寨。在暴風驟雨式的土改複查鬥爭中,階級訴苦教育,找不到訴苦的,結果對父親的鬥爭會竟無人鬥爭,卻有人頌德(編者按:經調查屬實,頌德者就是水寨仁和街高昭賢的老伴)。於是,父親既沒被按不法地主處理,也沒按資本家對待。從此看守所出現了個特殊人物:他獨處一室,無人監管,可以看報刊、拉胡琴,任務是照管看守所門前的楸木料。如此過了三年,政府便以「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開釋,並出具回武漢的證明。但因路費無著,困在水寨。鄉親們獲悉後,便自發地為他湊路費。父親回到武漢,常動情地向弟妹們講述這段鄉情。患難見真交,我們將永遠銘記水寨父老鄉親對父親的這份厚愛。

 

父親重返漢口後,雖然日子過得艱辛,但他不委靡喪志,不怨天尤人,仍一如既往,樂觀豁達地對待人生,堅毅執著地追求藝術。聽三妹說,1957年父親從項城回到漢口不久,就拿起筆來,用戰國時期魏國鄴令西門豹破除當地「何伯娶婦」封建迷信的故事,寫開了劇本《河伯娶婦》。脫稿後並令三妹謄清送交當時武漢市豫劇團黃忠祥團長,黃為此事還來漢口看過父親一次。可惜此劇因故未能排練上演,劇本也在「文革」中丟失,但父親這種總想在有生之年為社會做點貢獻的精神,很令我們這些做子女的感到驕傲。

 

1959年,父親由漢口遷到京山「五三」農場和五弟一起過。這時的父親已年近古稀,身體虛弱,一目失明;國內也進入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很多人都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但父親仍能樂觀地對待現實,每天五弟下班回來一有閒暇,父親便和他談今說古尋樂。父親知識淵博,總有說不完的故事。一次,五弟問起《如姬竊符》的劇情,父親一下子振奮起來,對五弟說:「我一幕一幕地講給你聽,你用筆記下來,也許以後還有用處。」就這樣,從這天起,父親躺在床上,在五弟的幫助下,開始了這個劇本的再創作。父親邊想邊講,五弟邊聽邊記,記完給父親重述一遍,每天來一段,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便使這個劇本重現了。父親豐富的歷史知識,卓越的文學才華,驚人的記憶力,以及對豫劇剪不斷的情結,從中可見一斑了。父親的這種生命不息、奮鬥不已的精神,為我們後人樹立了良好的榜樣。

 

聽五弟說,在三年經濟困難後的一次運動中,五弟因受父親的牽連被下放到「五三」農場最偏僻、最艱苦的梭町隊,工資也沒有了,靠種水稻掙工分餬口。日子過得更艱辛了,父親的身體也每況愈下。有次父親想吃一碗家鄉麵條,當時農村不供應麵粉,弟媳只好用大米擀成面給父親做了一碗麵條。父親邊吃邊高興地說:「好吃,不比麵粉做的差」,表現出很大的滿足。

 

1967年農曆臘月十四,父親在京山與世長辭,享年七十五歲。我們有兄弟姐妹九人,晚年在他身邊的只有五弟夫婦,為他送終的也只有五弟夫婦。但他無怨無悔,病重期間,還特別囑咐五弟:「我死後不要向咱家親人報喪,誰也不要通知,辦完後事後再告訴他們」。在臨終前的最後一刻,還在為他不在身邊的親人著想,生怕因此而為難他們。父親當時葬在「五三」農場附近的荒山上,這座山現已開發為果園,墳頭被平,我們在世的兄弟姐妹商定,擬將其遺骨遷至武漢市「石門峰都市陵園」安葬。

 

父親的一生是好學上進的一生,經常手不釋卷,對豫劇、詩詞、中醫學,都有較深的造詣,特別是在推動豫劇繁榮發展方面的貢獻,有目共睹;是急公好義,樂善好施,熱心公益的一生,項城市政協《文史資料》第六輯有這方面的記述,事例不勝枚舉,水寨有口皆碑;是富貴不淫,貧賤不移的一生,富貴時衣食隨和,不吸菸,不嗜酒,不嫖不賭,潔身自好,貧困時隨遇而安,簞食瓢飲,不改其樂。父親的高尚情操和高貴品德,贏得了項城父老鄉親的尊敬和懷念。遺憾的是,由於種種原因,我們對父親的情況了解不多,不能更深刻地介紹他老的生平事跡。父親沒有給我們留下物質財產,但他的為人,為我們留下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財富。

 

編注:文章來自《百年家族---項城袁氏家族資料彙輯》,由袁家桂憶述,袁家楨撰寫。袁家桂系袁湘舟之長女,國民黨少將黃維誠(伯宗)的兒媳,愛國抗日將領黃維剛的侄媳。1948年赴臺,在臺北退休後定居美國紐約。袁家楨系袁湘舟之二女,原水利部秦皇島港務局高級工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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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袁文獻  ywx3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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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在我們姐妹的眼裡,一直是嚴厲甚至苛刻,固執甚至不通情理的。家裡每一件事情,只要牽涉到父親,表面不說,背後都是嘀咕,說是父親的錯。  每次回家,牽掛的是體弱母親,開心的是姐妹相聚,對感覺總是康健的父親,就是寒暄幾句話而已。  想想,有幾次,父親跟我說一些家庭瑣事,我總是不聽他囉嗦完,就指責他,指責他多管閒事,指責他不體諒年輕人。
  • 今天是父親75周歲生日!祝父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我愛父親
    父親要我不要亂花錢,說我的孩子也長大了,要花錢的地方很多。並說,等他活滿80歲,他要將我這麼多年給他的錢都給我。他說他將我們三兄妹都養大了,他不想虧待任何一個子女。我讓父親將我給的錢該吃吃,該用用,別留著。父親將我們撫養長大,培養成人,我們一輩子都要感恩。父親從來沒能虧欠子女,父親對我們只有給予,從來沒有索取。
  • 日不落的思念,我的父親
    有一種眼淚,可以一觸就輕易地流,那是思念父親的淚。今年過一個沒有父親的父親節,父親辭世不到1年,到現在還是不習慣沒有父親的日子。所以,每每一想父親,就會抑不住淚流滿面。多想多想父親還健在多好啊!我可以載他去外面逛逛,如果走路,我會挽著他的胳膊,或是牽著他的手,小心翼翼的陪父親走路,就像小時候父親也一樣用自行車載我出去外面溜達溜達。可以帶父親出去吃他喜歡吃的東西,逗他說開心話;就像小時候爸爸把我騎在他的脖子上面逗我開心一樣。可是一片片有關父親的回憶,現在只能化做日不落的思念!
  • 鄉村紀事:我的父親
    任教的日子,上大學的夢想在我的心裡還在持續升溫發酵,在教學之餘,我發奮努力,又兩次走進考場,但大學的門對我還是封閉的。我有些灰心喪氣,但父親卻對我說:「峰兒,成功沒有那麼容易的事,再使把勁,說不定明年就能實現願望了呢!」在父親的鼓勵下,我再一次走進考場,最終考上了師範學校,父親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 我的父親是個「老古董」
    (一)父親沒讀過幾年書,也一點兒不喜歡讀書。打我記憶中起,他就一直住在農村。在我初一那年,父親想讓我受到更好的教育,決定全家搬到城裡。帶著僕僕的塵和鄉下閒適的節奏,他很難適應城裡的生活,幹什麼也都土裡土氣的。
  • 我心中的小商販父親
    父親的一個習慣性動作初始,幾乎每天都能聽到父親在飯桌上說自己多找了錢給別人。我與母親開始還安慰他,提醒他注意就行,可次數一多,就有些埋怨了。後來,商店的生意逐漸好了起來,來的人也多了。每逢周末,送貨員都要將大批的貨物搬到家裡。可結帳的時候,總喜歡把我叫出來,把父親冷落於一旁。要不,就是要我來算帳,父親給錢。我知道,他們都嫌父親的速度慢。
  • 初一作文:我的父親
    總有這樣一個人,每當我傷心難過時,想盡一切辦法哄我開心;總有這樣一個人,每當我失望之時,給予我鼓勵和信心;總有這樣一個人,每當我賭氣亂跑,在後面偷偷的跟隨。父親脾氣溫和,是個憨厚的老實人。記得有一次父親送我到學校,下車後朋友問我道:「那是你的爺爺嗎?」聽朋友這樣說,我不免有些生氣,並和她怒懟起來。從那以後,我一見到父親頭上有幾縷白髮,便整天嚷嚷著讓他去染髮。是讓父親維護高大形象,還是在維護自己的自尊心?我也不知道。父親拗不過,只好定期去染髮了。甚至有好幾次,我不讓父親把車子停在校門口,口頭上說是太麻煩,實際上是害怕被同學看見,害怕他們在背後議論。現在想想,那時的我真是太無知了。
  • 我的父親,是一個酋長
    我父親有著高高的個子、黑黑的皮膚,為人正直,姿態嚴肅。我認為自己繼承了他的這些特點。他有一頭蓋在額頭以上的簇狀白髮,孩提時代,我往往弄一些白灰搓在頭髮上去模仿他。父親很嚴厲,對孩子從不嬌生慣養。他意志堅強,這也是他傳給兒子的又一個特點。 我父親有時被誤認為是達林迪葉波在泰姆布當政時期的首相。
  • 「我把我父親殺死了,我要自首!」
    本報訊  「我殺人了,我把我父親殺死了,他現在躺在地上,我要自首。」11月29日晚上8點左右,市公安局指揮中心先後三次接到報警電話,報案人聲稱在單位宿舍將自己的父親殺死了。楊村橋派出所接到指令後火速趕往下涯鎮某工廠的宿舍。
  • 父親節,被我忽略的愛
    ,用那寬厚有力的肩膀撐起我,同時也撐起一個家。那年他對我做的錯事總懷著包容的心,受了委屈他總是及時出現在我的面前,他一直都是我的港灣。那年他改掉了許多壞毛病,因為我視他為榜樣,他不想讓我失望。那年他總是話很少,在我需要時,他總是在我身邊。
  • 我在楓林街上想父親
    我在楓林街上想父親     那年夏,我用輪椅推著父親來到了南山下,那一年他是八十八,他想看看我出生時的那個家
  • 父親是「老鐵」,我是「鐵二代」
    我在現場錄了一段視頻發給了父親汪心連,片刻發來語音「聽到這首歌很激動,想起了我當兵的時候」。這首中國鐵建的企業之歌,和父親有什麼關聯呢?1984年,中國人民解放軍鐵道兵部隊撤銷建制,整體轉業劃到鐵道部,後來成為央企中國鐵建。企業之歌就是原來的鐵道兵軍歌。
  • 我給父親的第一次(外一首)
    我給父親的第一次.mp301:29來自軒語堂635我給父親的第一次作者:一棵樹 朗誦:妍婷姝記得幾年前一場開顱手術逼父親躺在病床上我第一次幫他洗臉擦身第一次幫他穿衣解扣第一次幫他洗腳端盆第一次幫他餵飯喝水我第一次牽扶著他散步
  • 五年級作文:父親我知道了
    父親的背直起來了,父親的頭抬起來了,一雙充滿倦意與溫情的眼睛轉向了我。父親擰擰眉心,接過紙。我挺著背,嘴角微翹,似乎認定父親會表揚我。他的眼神在字裡行間穿行,似乎想把每個字、每一筆都揣摩透了。父親託著下巴,突然皺皺眉,紙隨手顫動著。我心中生出一絲不安:怎麼,不好嗎?「今天你怎麼回事?字歪來扭去的,不認真!」父親嚴厲的口吻似閃電划過長空,打破了沉寂。
  • 清明時節雨紛紛……懷念我的父親
    我父親是一個教書匠,我這樣說,倒是沒有絲毫不敬的意思。父親三十多年的教書生涯中很少管世事,一輩子的心血都放在了三尺講臺上。此外,父親對他自己也是經常以「教書匠」自詡,言語之中居然頗為自得。印象中的父親話很少,母親說他就是嘴裡含金,我也遺傳了父親的這個基因,在好多人眼裡我不喜歡說話不合群,說我高冷,沒溫度。父親很少表達對我們愛的時候,但我知道,父親一直特有的沉靜的方式影響著我們,他的愛是羞於表達的,疏於張揚的,卻巍峨持重。
  • 阿城:父親 以朋友立場與我交談
    我記得春節之前的某日,接到電話,晚上回到父親家裡,父親背對著桌燈坐著,父親工作時面向桌燈,累了就轉過來,母親說,組織部來人了,準備在春節前把全國的右派平反的事落實,這當中有你父親,你怎麼看?我只想到,鍾惦棐這三個字前將要沒有形容詞了,但是,我沒有這樣說,我知道這件事對母親是非常重要的。 母親在一九五七年以後,獨自拉扯我們五個孩子,供養姥姥和還在上大學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