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扎菲,大概是近30年來,全球所有國家元首中,死的最不體面、最窩囊、最沒尊嚴的一位。
2011年10月20日,這位曾經的「利比亞民族英雄」,從一個汙濁不堪的下水道中被幾名士兵拽出。在英國媒體事後公開的視頻中,他衣衫襤褸,神情極度疲倦,身上血跡斑斑,被這些人不斷地扇耳光,拳打腳踢。他苦苦哀求,可換來的是更加兇殘的凌虐,更加肆無忌憚的笑聲。
隨後,玩膩了的士兵,朝他頭顱與腹部,各打了一槍。他像一隻被遺棄的癩皮狗一樣,痛苦死去。緊接著,士兵們把他屍身拋到汽車後座上,迎風駛上街頭,作為無上戰利品,供所有利比亞人參觀。那一時間,全民沸騰了,吃瓜群眾幾萬人空巷。這很容易讓中國人想起歷史上的大梟雄董卓的結局。
據說,卡扎菲在臨死前,反覆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可以放過我嗎?我有很多鈔票給你」,沒得到理會。這位統治利比亞已達42年的「獨斷者」,死於眾叛親離,死在自己子民手中,死於殘酷的虐殺,就像他過去不可一世地虐殺無數人一樣。
那段視頻,在全世界公開播放,慘不忍睹。因為工作所系,我曾經打開看了兩三遍,心情非常矛盾。一方面是不由自主的深深憐憫,一方面又忍不住不斷自我追問:屏幕上這個正在忍受絕大痛苦的老人,真的是罪有應得嗎?
再繼續問下去:利比亞的戰爭、死亡與社會動蕩,又該誰來承擔責任?真是卡扎菲一人之過嗎?我想,當有無數人是和我一樣的心境。
卡扎菲長期都是世界名人,叱吒風雲半個多世紀,死去也近10年,幾乎所有人都對他名字不陌生。但他這個人,依然給我們留下很多謎團。
假如我們不太願意隨大流地,只認定他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鬼,就會發現卡扎菲其實非常複雜。可以說有功有過,也可以說亦正亦邪,亦神亦魔,人格極其分裂。我無意為這種窮兇極惡者聲辯什麼,其實更想說明人性的複雜、權力對人類的腐蝕力度,以及一個不良的社會機制,是如何「將羊畸變為狼」的可怕性。
卡扎菲論出身,非常貧賤,生平與發跡過程都很像司湯達筆下的「於連」。他來自最底層家庭,是牧羊人的兒子,自小生長在環境惡劣的沙漠地域,常年以沙漠和帳篷為伴——以至於日後都是一國統領了,還怪癖地隨身攜帶帳蓬,參加聯合國大會也不例外,抵美第一要事就是把帳篷搭在中央公園草地上,讓全世界莫名其妙。這一點,有點兒童心理學常識的朋友,肯定會知道,這是安全感極度缺乏的表示——小孩稀缺關愛時就會痴戀某一物品,比如被子什麼的,無此無法入睡。一般人成年後會褪卻,卡扎菲是至死如此,可見嚴重。
他堪稱勵志典範。自小就聰明絕頂,敏感要強,沉默寡言,毅力堅韌,也喜好閱讀,從小就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得改變什麼。19歲,他考入大學,很快轉入軍校,就成績看妥妥「學霸」;24歲,他受到哈利德將軍及其女兒法蒂赫的賞識,順利成為「金龜婿」,從此攀上高枝,青雲直上。
3年後的1969年,年僅27歲的他,勇敢又巧妙地發動一場政變,兵不血刃地推翻原來早就腐爛不堪的伊德裡斯王朝,成為一國之首。他顯得有志、有勇、有謀。
平實地講,40歲之前的卡扎菲,何嘗不是個理想主義者,不是一名優秀政治家?彼時的他,幾乎萬民擁戴,被視為「民族英雄」,甚至有點「哲人王」的態勢。
在早年的一段採訪中,他很深情說過,生平有兩大志願:其一,是富民,尤其是讓底層窮人不再受苦受難;其二,他對美俄諸「大國」非常不滿,意在統一阿拉伯世界,以抗衡這些操縱話語權的國家。這是一個將情懷與權力欲包裝在一塊的政治狂人。
可他的核心問題在於,差不多在逐漸實現第一條理想的同時,在絕對權力無人可擋的腐蝕下,也慢慢地親手去毀掉了一切,不僅背棄了自己的出身與初衷,更陷入一種半癲狂狀態。本來,1970年代前後,在卡扎菲的領導下,更憑藉著石油的優勢,利比亞從最貧窮的國家,很快躥升為非洲最富有的國家,人均GDP突破1萬美元,而且有效地實現某種社會均富——比如醫療、教育等等,對全民免費。
在坊間一些傳記介紹中,那時的他,生活還很簡樸,飲食生活極簡單,主食往往就是幾塊麵包。他很反對奢侈,厭煩坐那些高級轎車,偏偏愛騎駱駝。閒暇時分,他愛好閱讀,精神偶像納賽爾的政治理論著作《革命哲學》,據說看了不下百回,幾能背誦。他極擅長演講,宛然「單口相聲大師」,長篇大論從不用準備講稿,盡顯「高材生」風採。人們印象最深的,大概是2009年他在聯合國的首次演講——他慷慨激昂滔滔不絕地說了整整96分鐘,導致口譯員近乎崩潰,最後放棄翻譯。
這些時候,是卡扎菲最風光的時代,也是利比亞最繁華最有希望的時代,甚至讓我無端想起李光耀。可定律永遠是定律,「絕對權力永遠是導致絕對腐化的」,卡扎菲日益「黑化」,日益陷入權力漩渦,他的理性早已失去了,行事越來越瘋狂,已到了能把全世界都得罪光的荒誕境地。
更加造化弄人的是,他教子無方,生的寶貝兒子賽義夫,整一惡少,偏偏萬般寵溺,視為天才,言聽計從,使得國家恐怖主義瀰漫國家上空,動不動的襲擊都直接把女兒炸沒了。就這樣,父子倆狼狽為奸,很快將整個利比亞引入內戰與部族分裂的深淵,國家一瞬間倒退數十年。
如此,不僅卡扎菲日益眾叛親離,利比亞也成為世界中的孤家寡人。卡扎菲家族的慘滅,利比亞的被瓜分,幾乎成為必然之局。
卡扎菲還有一個,是引人稱奇的,不少朋友可能都不曉得。那就是,他其實還是一名名副其實的「優秀作家」。身為「作家」的卡扎菲,裡面透露出的心緒,是更讓人覺得複雜的。
卡扎菲生前,很喜歡寫作,偏愛散文與小說,尤其是在中年以後。他長期擔任「利比亞作家與藝術家協會」的名譽主席,作品在利比亞人手一本。他的《綠皮書》,曾數十年被奉為「國民思想與行為的最高指導準則」,被利比亞人認為是「國寶式」的。
略顯滑稽的是,早在2001年7月,我們的長江文藝出版社,就隆重推出過他小說集《卡扎菲小說選》的中文版。大家如果還有記憶,也會想起來,2012年5月,我們的文壇名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雜誌還鄭重刊載了他幾篇小說,引起過不小轟動,坊間譽為「卡式文學風」,國內不少媒體網絡、報刊、微博還挺追捧。知名回族學者、阿拉伯翻譯專家李振中教授,還給過極高評價,認為他有較高的「思想深度和洞察能力,說他是一位'儒將'是毫不誇張的,也是名副其實的」云云。
這本《卡扎菲小說選》,過去閒的臀疼,曾找來翻閱一過。論文學技術自然還是不當行的,可讓我驚奇的地方在於,在文字的世界裡,他確實顯得格外真誠,思想狀態著實很「文人化」,令人猝不及防。我幾度擱書自疑:這位作者,真的是那位殺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嗎?他手中的筆,如何在如醉如痴寫小說寫詩的同時,用來籤署「消失名單」呢?
詭異的是,在文學世界中漫遊的卡扎菲,不再諱莫如深,放下了張牙舞爪,充滿人性主義光芒。在這部「小說」集中,他敞開心扉,談了很多看法。他嚮往純淨的大自然,與寧靜的鄉村世界,對都市文明充滿厭倦與牢騷;他對一切壓迫力量,諸如警人、法律、監禁,乃至所有懲罰,都感深惡痛絕,批判力度不會亞於任何一位諾貝獎作家。他說他愛護人民,又極其害怕他們,有些話幾乎一語成讖:
「我又多麼害怕群眾,對他們疑懼不安。我愛群眾,就像愛我父親一樣;可我又害怕群眾,也像怕我父親一樣——在一個沒有政府管轄的貝都因人的社會裡,有誰能阻止一個父親對他的兒子進行報復?
是的,卡扎菲確實是複雜的,更是該譴責的,我不會忘記這一點。他的死亡,某種意義上也是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終結。
一代梟雄,身死國滅,無數人視為喜劇。但對於利比亞及其人民而言,隨著卡扎菲的屍首異處,所換來的結局,又確實是更深更廣更無解的一出出悲劇。2011年卡扎菲政權被推翻,至今算起來已有9年了,可這9年來,利比亞非但沒有如期建成真正的民主政權,形勢反倒愈加動蕩不定,人民更加流離失所,衣食不飽。
恐怖泛濫、武裝割據、教俗鬥爭等多重困擾,不斷在消耗、在吞噬著這個虛弱的國家。連一國政權的統合問題,利比亞在可預期的很長一段時間,只怕都看不到曙光。「後卡扎菲時代」的利比亞,更加迅速地墜落,淪落為世人眼中真正的「失敗國家」。以至於連西方,都早有報端在質問:我們當初那些義無反顧地處決卡扎菲,真的做對了嗎?
這似乎又回到開頭的疑問了:卡扎菲是如何墮落的?他固然死有餘辜,但利比亞的戰爭、死亡與社會動蕩,到底該誰來承擔責任?
2020.7.18,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