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納德•川普自宣布競選美國總統以來就爭議不斷,他的當選打破了美國選舉歷史上的諸多慣例,形成了「川普現象」。一般認為,川普的當選是美國民粹主義崛起的表現。實際上,美國的民粹主義最早來自美國首個具有民粹主義特性的總統——安德魯•傑克遜以及他所代表的傑克遜主義。「川普現象」與其說是美國民粹主義的代表,不如說是傑克遜主義在美國的又一次崛起更為貼切。了解和認識美國民粹主義中的「傑克遜主義」,有助於我們更好地理解「川普現象」。
2017年1月20日唐納德•川普正式就任美國第45任總統。自其宣布競選總統以來,有關川普的爭議就不斷,引發學界關於「川普現象」的討論。一般認為,川普的出現是美國民粹主義崛起的代表,但這樣簡單的表述並不能清晰和完整地闡釋「川普現象」。實際上,美國的民粹主義,最早來自美國首個具有民粹主義特性的總統——安德魯•傑克遜以及他所代表的傑克遜主義。
傑克遜主義的源流演變
傑克遜主義是以美國第七任總統安德魯•傑克遜(1767-1845)命名。作為美國第一位平民出身的總統,他在維護聯邦統一、制止分裂危機、進行政治改革方面,對美國歷史產生了十分深遠的影響,其當政時期的各項主張和政策被美國史學界稱為「傑克遜民主」。但傑克遜主義作為術語的流行則歸功於沃爾特•拉塞爾•米德,他以美國先賢姓氏之名,將其分為漢密爾頓主義、威爾遜主義、傑斐遜主義和傑克遜主義,並在1999年就預言:「傑克遜派對政治的忠誠會成為21世紀政治發展的關鍵。」
所謂的傑克遜主義,其實是美國民粹主義運動的一個變體,核心是郊區工人階級的白種美國人對城市精英階級的關於自由國際主義的長期論爭。它源自早期歐洲移民和本土美國人之間的文明衝突,這種傳統把美國塑造成了一個有很深的文化和種族裂縫組成的社會群體,並且一直伴有白人種族對其他種族深深的敵意,最終成為美國眾多政治思想光譜中的一種譜系。
傑克遜主義並不是一種意識形態或政治運動,它代表的是美國一部分公眾的社會和文化價值觀,這群人視政治權利的行使為權力運作的工具。米德認為這個群體是美國政治中最重要的部分。它起源於18世紀大阿巴拉契亞地區蘇格蘭-愛爾蘭移民聚居區的價值觀念,這些觀念隨後傳播到了後來的移民文化中。在這個過程中,它創造了一種獨特的、基於強大個人主義和平等觀念的美國定居者神話。正是這種理念使得傑克遜主義者對當下華盛頓的建制派和他們的「全球國際主義意識形態」表達出深深的質疑。
在米德看來,傑克遜主義主要包含以下幾個特徵:一是自力更生。傑克遜派美國人不依賴家庭繼承獲得財富,而是通過自己辛勤的工作獲得報酬。他們視自力更生為美國民族的靈魂和脊梁。如果他們不能被合適地尊重和對待,他們會抗爭到底,即使這需要使用武器。二是公平正義。沒有人有權告訴傑克遜主義者該做什麼,他們可以選出自己接受的領導人,但是不會屈服於強權。三是個人主義。每個人都可以基於合理的理由選擇自己的信仰。四是特別的財產觀念。他們敢於有創業精神,總是傾向於支持寬鬆的貨幣政策和寬鬆的銀行破產法律。五是勇氣。傑克遜主義者無論在大事還是小事上, 都會捍衛自己的榮譽。在傑克遜主義者的文化中,武器是重要的,他們應該有權去擁有和使用武器。
傑克遜派的外交政策與傑克遜主義者對國內政策的價值觀緊密相連。對傑克遜主義者來說,美國人民的首要目標不是漢密爾頓人追求的商業和工業力量的增長,也不是威爾遜人追求的道德正義,更不是傑斐遜人追求的自由主義,而應該是盡其所能地提高國內政治。傑克遜主義對國際法和國際機制缺乏尊重,宣揚無視任何國際準則和國際組織,崇尚直接用強大的武力實施報復和遏制,必要時可以發動先發制人的戰爭。對內警惕商業集團和跨國組織,對外致力於捍衛美國的利益和威信。只要不違反道德觀念或侵犯傑克遜主義者認為在日常生活中至關重要的自由,任何手段都可以為此而服務。如果以民粹主義的視角來看待傑克遜美國人,那麼他們對於美國政治內涵最重要的貢獻之一就是提出了一個原則:問題雖然複雜,但解決方法很很簡單。
傑克遜主義在當今美國政治中的表現並不罕見。9•11事件之後,小布希政府奉行單邊主義政策,如退出《京都議定書》和《反彈道飛彈條約》、反對《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拒絕參加《禁止生物武器公約》和國際刑事法庭等就是傑克遜主義的表現。小布希之後,當代美國政治中另一個突出的表現就是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出現並在2010年美國中期選舉達到高潮的右翼 平民主義茶黨運動。歐巴馬政府希望通過增加稅收,刺激經濟,在提高美國社會福利方面有所作為,但結果不斷擴大的財政赤字,使普通美國人的債務負擔更重,激起了民眾更大的不滿。因為在持有傑克遜式觀點的人看來,普通人有能力掌握包括道德、科學、政治、宗教在內的諸多真理,而精英往往腐敗昏庸,固化自身利益,忽視普通大眾的權益。在茶黨運動之後,又一輪反精英的潮流和民粹主義的高潮就是川普的崛起。
傑克遜式「川普現象」興起的原因
「川普現象」的國內基礎
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川普的勝出是「傑克遜主義」在美國社會中的又一次回潮,是美國式民粹主義的突出表現。民粹主義形成的原因有很多,但通常說來離不開以下幾個重要因素:第一是社會轉型期原有社會利益結構被打破,利益的重新調整與分配促使底層與精英階層的分化不斷擴大;第二是現代化和全球化進程中,引發的經濟危機、就業危機等社會危機,削弱了對精英階層的認同,進而削弱了體制的合法性;第三是網絡時代催生了新媒體的發展,其私密性、低成本、極速化等特點,使得政治參與不斷擴大,造成了社會政治的「過載」和「極化」。川普的上臺,基本契合這三點原因。
首先,始自2008年的全球經濟危機和近幾十年來美國白人群體社會經濟條件的惡化和新自由全球主義的消極影響(比如正在增加的經濟極化,中產階級和工人階級收入的停滯,白種美國農民對生活期望的下降),破壞了對自由放任資本主義建設的信任和信心。根據皮尤數據調查,截止2016年6月25日,美國人對國家經濟滿意度僅有27%,不滿意度高達72%。而根據美聯儲2017年5月19日最新發布的《家庭財政舒適情況報告》中,只有45%的美國人能夠通過信用卡承擔400美元的額外支出,有27%的美國人無法承擔,其餘的則需要通過變賣財產或者借貸的形式才可以實現。這種對國家經濟的不滿意,背後折射的正是大量中產階級和底層民眾對經濟和政府的失望。
其次,由全球化帶來的大量增長的移民問題不僅威脅到了白人工人對經濟的安全感,而且對他們的民族身份增加了不穩定性。早在2004年,塞繆 爾•亨廷頓在《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一書中就說過:盎格魯-新教文化三個世紀以來一直居於美國文化的中心地位,但從20世紀後期起,這一文化的重要地位和實質內容開始受到拉丁美洲和亞洲新移民浪潮的影響,美國社會出現拉美裔化傾向,影響了美國的身份認同和白人的政治地位。米德在《傑克遜主義的反叛》一文中,很好地用「身份政治的反擊」解釋了這一現象。他認為,身份政治文化一直以來在美國政治中都發揮著重要作用,傑克遜派美國人感覺自己受到包圍,其價值觀受到攻擊,未來也遭受威脅,而川普似乎成為了唯一願意為他們的生存而鬥爭的候選人。隨著近幾十年來精英們對非裔、拉美裔、美洲印第安人和美國穆斯林等群體文化認知的選擇性擁抱,傑克遜派美國人發現聲稱自己是一個純正的歐洲美國人或白人身份成為了一種禁忌。許多美國白人發現,自己處在這樣一個社會:身份的重要性經常被談及,種族的純正性會被重視,可以根據身份而提供經濟利益和社會優勢,每個人都可以擁有這些,唯獨他們不可以。普通白人選民對所謂的「政治正確」越來越抵制,最終引發了他們對主流精英的反對。
最後,社交傳媒的廣泛發展又為大眾的政治參與提供了廣闊的平臺,進一步促發了民眾表達對精英和建制派的不滿。全球化帶來的工資停滯、失業率增加、貧富不均等問題,使得民眾不斷累積怨氣。但傳統媒體無法排解普通民眾的這種怨憤,反而大都堅持精英階層的「政治正確」。新媒體的出現和廣泛使用使得民眾的發言自由度大大提升,不斷可以宣洩情緒還可以藉助互動得到強化,從而形成規模效應不僅大大擴大了政治參與,還不斷解構精英主導的話語權威。
「川普現象」的國際背景
2016年民粹主義的發展是一個世界級的現象,除了英國成功脫歐、美國川普的當選,在歐洲內部,一股更大的民粹主義潮流在多個國家都呈現出發展壯大之勢:有種族主義背景的「法國國民陣線」一躍成為第三大黨,其黨首瑪琳娜•勒龐一度成為總統競選的熱門人選。雖然勒龐最終敗選給埃馬紐埃爾•馬克龍,但她所領導的極右翼政黨「國民陣線」創造了歷次競選中最好的成績,並且有可能成為馬克龍政府最大的反對黨;義大利的「五星運動」在地方選舉成為贏家,成為義大利的重要政黨;此外,希臘左翼聯盟、丹麥「人民黨」、波蘭的「法律與公正黨」、匈牙利的「約比克黨」、芬蘭「真芬蘭人黨」、瑞典民主黨、比利時的「弗萊芒集團」等都在本國的各層次政治選舉中嶄露頭角,不僅站上政治舞臺,還獲得越來越多的選票支持。
民粹主義在歐洲大行其道,有著歷史和現實的多重因素。但總的來說,全球金融危機和歐洲債務危機的發酵是主要因素。歐洲經濟的持續低迷, 失業率居高不下,激起了一些民眾的排外情緒,使得長期處在邊緣的極右翼政黨開始悄然崛起。此外,移民問題也是導致這輪民粹主義浪潮在歐洲壯大的重要因素。歐洲長期以來出生率低迷,到2050年歐洲人口數量很有可能減少至7.02億。人口的減少導致勞動力的短缺,而歐洲的中東和北非穆斯林則成了人口的流入地區。穆斯林在歐洲大多生活在下層,收入低、受教育程度低,加之人口不斷上升,引發高犯罪率,引起了歐洲人的厭惡和恐懼,刺激了極右翼勢力的發展。2011年利比亞戰爭以來,大量難民湧入歐洲,加劇了 對歐洲國家經濟、社會、安全的挑戰,歐盟在應對難民危機上的失敗,更加惡化了業已累積的矛盾。
從美國到大西洋彼岸的歐洲掀起的民粹主義的風潮,是對西方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多元文化主義的反彈,白人群體是助推這次浪潮的主力軍,身份認同則是重要動因。無論是傑克遜派美國人還是原生的歐洲人,移民或難民危機帶來的社會問題,成為他們在經濟危機中宣洩對自身境遇不滿的重要出口。歐洲民粹思潮的廣泛崛起,是「傑克遜主義」在美國興起的重要背景,同時「傑克遜主義」在美國的重新回歸,又為歐洲的民粹運動發展間接起了助力作用。
傑克遜式「川普現象」在美國內政、外交方面的表現
「傑克遜主義」是美國民粹運動的一個變體,而「川普現象」則是傑克遜主義在當代美國政治中的最新表現。傑克遜主義者追求的自由主義是對內盡其可能提高國內政治,對外致力於捍衛美國的利益和威信。他們對美國政治內涵的重要貢獻之一就是提出「問題雖然複雜,但解決方法很簡單」的原則。川普的施政綱領處處體現的是「美國為先」,遵循的是兩個簡單原 則「買美國貨,僱美國人」。這些理念和原則的提出與運用,恰恰是傑克遜 主義在當代美國政治圖景的再現。
在美國內政的表現
作為共和黨傳統右翼保守勢力的代表,川普政府註定與民主黨代表的歐巴馬政府在施政方式上不同。歐巴馬政府主張控槍、同性戀婚姻合法化、推行惠及底層民眾的平民醫改法案、向富人增稅和向窮人減稅的內政方針。而代表共和黨利益的川普政府則主張美國公眾合法持有槍枝、同性戀婚姻非法、給富人減稅以刺激美國的產業投資等保守政策。一般說來,美國總統在正式上任後的行為與競選時為贏得選票許下的承諾總會有所出入,不過川普在這方面的表現令人意外。雖然一直受到多方的質疑,但在兌現自己競選時的承諾方面,川普幾乎做到了「言出必行」。
競選期間,川普就以「美國優先」為口號,認為美國在國際事務中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和資源,應該將更多的精力投向國內,主張建設強大的軍事能力和繁榮經濟,維護美國的本土安全和美國人民的利益。就具體政策而言,川普將重點放在了軍事建設、發展經濟、打擊非法移民上。
第一,在軍事建設方面,「以實力求和平」是川普軍事政策的核心。 為此,川普上任一周就發布了「重建美軍」的備忘錄,並在2018年財年預算框架內,大幅提高國防預算以強化美國軍事力量,甚至不惜為此削減其他部門開支。2017年12月12日,川普正式籤署總額7000億美元的2018財年國防授權案,成為美國歷史上數額最高的國防授權案。第二,在經濟發展方面,川普大力增加就業,制定雄心勃勃的基礎設施建設計劃,並大幅度進行稅改,減少富人納稅,以促進位造業回流,提升美國經濟。川普還在廢除歐巴馬的「平價醫改」方面一直作著不懈的努力,他認為「歐巴馬醫改」 傷害了美國的經濟。川普甚至還在最近籤署了入職以來的首個太空政策指令,指示美國載人登月計劃再次上路。一方面這是美國歷屆政府深空探索目標的延續性,另一方面,登月計劃帶來的巨大商業價值也是川普作為一個精明的「生意人」所看中的。第三,在移民問題方面,川普堅持強硬立場,全力打擊非法移民。在邊境安全問題上,川普稱要在美墨邊界修隔離牆,並讓墨西哥支付費用。儘管「這堵牆」目前還未見蹤影,但美國確實對移民計劃作出了嚴格限制:先是籤署「禁穆令」,要求暫停向伊朗、伊拉克、利比亞、索馬利亞、蘇丹、敘利亞和葉門七國發放籤證,暫停接收難民;後又增加國土安全部的預算,用於修建隔離牆和執行移民法令;最近,川普又將焦點對準親屬移民政策,要求將親屬移民範圍限制在配偶和未成年子女,取消成年子女、父母和兄弟姐妹的移民資格。雖然川普在移民政策上的強硬立場時常在美國社會引起爭議,但不時發生的恐怖襲擊和自殺式爆炸事件進一步觸發了美國民眾的敏感神經,再加上中下層白人作為「傑克遜主義」的主體人群,排斥移民奪走就業機會,因而川普的移民政策仍受到很大範圍的擁躉。
在川普的演說中,經常可見這樣的表達:「每一個貿易、稅收、移民和外交的決定都將以美國勞工和美國家庭的福祉為第一考慮。我們必須保護我們的邊界免受他國蹂躪……只有保護,才能帶來繁榮富強……國政之基石將建立在對美利堅合眾國的完全忠誠之上,通過這忠誠,我們將重建同胞之誠,守望相助。」通過這些表達,我們可以看出,川普的執政理念正是秉持著「美國優先」這一傑克遜主義最核心的思想。雖然經濟危機背景下,歐巴馬執政8年,美國經濟早已走出衰退,甚至在發達國家中一枝獨秀,但美國中下層民眾的獲得感十分有限。由於製造業主體轉移到海外,很多中低端服務崗位又被移民佔據,美國白人中下層的「被剝奪感」十分嚴重。這種複雜深刻的社會矛盾被適時地轉移和簡單歸咎於各種自由貿易協定、歸咎於中國、墨西哥等製造業外流的目的地國、歸咎於或合法或非法的移民,成為川普代表的傑克遜式民粹主義最為直接的表達。
在美國外交的表現
川普的對外政策理念也表現出了傑克遜主義在美國外交理念上的復甦。在他關於外交政策的首次演說中,川普就把自己描繪成一個準現實主義者,把世界政治理解成一個霍布斯的世界,並且提出「美國優先」來反對佔據主流地位的多邊主義和全球主義。「沒有國家不是把自己的國家利益放在第一位,我們的夥伴和我們的敵人都是如此。為了公平起見,我們也應該如此。我們再也不會讓國家和人民向全球主義投降。國家應該是幸福與和諧的基礎……在我任內,我們絕不會讓美國加入任何一個減少我們控制自己事務的協議。」於是,川普上任後,在對外貿易方面,先是使美國退出了「跨 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後又要求重新談判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在軍事同盟方面,一方面強調要收縮海外軍事力量部署、增加防務開支、擴充軍力,加強與同盟關係;另一方面,在正視北約和亞太同盟的盟友地位的同時, 又要求對方在盟友關係上負擔更大的責任和支出,以此為美國減負。在對外貿易方面,川普政府對韓國、日本包括歐盟都進行貿易調查。尤其是與中國的貿易關係方面,川普在競選期間就揚言要把中國納入匯率操縱國,之後更是重新啟動「301法案」,被認為是川普政府啟動貿易戰的前奏。在環境保護方面,川普宣布退出《巴黎氣候協定》,終止執行其所有條款,不久後又宣布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美國一系列的「退出」行為,再一次凸顯了川普政府摒棄多邊主義和全球主義的立場和原則,這會導致美國國際信任的漸失, 令美國國家軟實力和可信度受損,但卻迎合了國內民眾,特別是「傑克遜主義」者以本國經濟發展和民眾福祉為第一要義的考慮。
川普的這些言論,不僅與共和黨的主流價值觀有著巨大差異,也與美國長期以來宣揚的對外政策立場不同。自二戰以來,同盟體系、維護自由貿易的全球經濟體系、支持民主制度、反對獨裁制度等一直被當作美國外交的基石。而川普的「反全球化」、「反國際機制」的言論則預示著美國可能要修正甚至拋棄戰後確立的戰略布局。在川普的外交措辭中,我們很少見到諸如「國際社會」、「自由秩序」等抽象概念的表達,反倒是「能源」、「關稅」等關乎切實利益的詞語頻繁被提及。這與傑克遜主義致力於捍衛美國自身的國際利益,對國際法和國際機制缺乏尊重,對自由世界秩序和多邊主義、全球主義等原則不感興趣的特點非常一致。
「傑克遜主義」對當今美國政治走向的影響判斷
「傑克遜主義」作為美國民粹主義的一個變體,人們不禁要問它會怎樣影響美國的政治進程?其實就美國政治傳統而言,長期以來美國的民主實踐本身就具有強烈的精英主義色彩,民粹主義傳統並不顯著。儘管民粹主義在美國歷史上影響力有限,但在很多時候會以或積極或消極的方式深刻影響美國的政治結構。
劉瑜根據美國民粹主義的歷史總結出三個更具概括性的結論:第一, 左翼和右翼民粹主義往往相輔相成、如影隨形,甚至可以表現為直接結合的方式。比如傑克遜的施政綱領。在美國歷史上很難見到一個時代左翼或者右翼民粹主義作為一個孤立的現象存在,它們往往相互激發甚至相互惡化。第二,民粹主義的政治後果未必一定是負面的。很多歷史時刻,雖然民粹主義政治家敗選,他們常常能將自己的議程(通常是打折版本)納入到主流政黨的政治議程當中,從而構成政治改革的動力機制。一些溫和版本的民粹綱領不但增進政治的代表性,而且可能通過預防革命維持秩序。第三,就總體趨勢而言,美國政治中的平民主義色彩越來越強,而精英主義色彩越來越淡。儘管歷史上美國曾經兼有過左翼和右翼民粹主義,但左翼留下的政治遺產顯然比右翼思潮更有持續性。
從川普上任之後的對外政策來看也是如此。如在亞太政策上,川普在競選總統期間對盟友多有指責,以致讓盟友產生美與同盟關係生變的擔憂,但川普上臺後一系列電話外交、新任防長馬蒂斯訪問韓日及日本首相安倍訪美等動向看,川普的亞太政策已回歸美日同盟為基軸的傳統政策。在對俄政策上,川普政府也從競選時的親俄立場後撤,回到了正面交鋒和武力威懾、經濟制裁的老路上。川普對外政策的前後變化,既可以理解為美國總統出於平衡利益考慮,在競選和上任期間有所不同的傳統的一貫表現;也可以看作是美國政治體制中平衡機制發揮作用的體現。不管怎麼說, 川普能夠將一些民粹綱領帶入政治議程,本身不見得是件壞事,若能成為推動美國國內改革的動力,對美國來說更是幸事。只是,川普能在多大程度上執行自己的民粹主義綱領,還有待時間的檢驗和觀察。
傑克遜主義對中美關係的影響分析
長遠來看,傑克遜主義對中美關係的影響是不利的。這主要是因為傑克遜主義鼓勵「美國優先」,片面強調本國利益,避免承擔國際責任,同時實行貿易保護主義和強硬的對外政策,這些都將增加中美關係發展的不確定性,尤其表現在經貿關係和地區戰略安全兩大領域。
從中美雙方經貿關係來看,首先,傑克遜主義對美國本土利益的刻意強調,反對自由貿易,會使美國在貿易保護主義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中美之間的貿易摩擦在可預見時期內勢必會逐步升級。其次,川普的大規模減稅計劃,如果真能促進美國的製造業回流,也會對中國的經濟發展產生一定的負面影響。
從地區戰略和安全來看,川普大幅增加國防預算,特別強調在亞太地區重建海軍,將軍艦數量從目前的274艘增加到350艘,以向盟友保證美國將長期扮演亞洲自由秩序保衛者這一傳統角色的做法,增加了中美在亞太地區軍事對峙和衝突的風險。川普政府在剛剛通過的「2018財年國防授權法案」中,特別添加了「評估美臺軍艦互訪的可能性」、邀請臺灣參加「紅旗」軍演等涉臺條款,涉及了中國的核心國家利益,影響中美之間的戰略互信,增加了軍事衝突的風險。
但客觀來講,傑克遜主義給美國內政外交帶來的改變對於中國來說,也存在一定意義上的有利方面。比如說,歐巴馬政府時期一度甚囂塵上的「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被認為是經濟上圍堵中國的利器。2016年美國大選傑克遜主義的崛起使得共和黨的川普和民主黨的希拉蕊都決定放棄TPP,一定程度上緩和了美國聯手其傳統盟友對中國的戰略遏制,其他國家 只能各自為政,大大削弱了經濟上圍堵中國的能力。此外,傑克遜主義對於國際制度、多邊主義的藐視,客觀上也給中國扛起守護自由主義的大旗提供了戰略空間,進一步提高了中國在國際上的話語權,增加了中國的國際影響力。
結語
美國總統唐納德•川普的成功當選並非偶然,某種程度上講有其必然性。經濟危機背景下,美國中下階級對現狀的極其不滿是其一;長久以來美國奉行的自由秩序主義未能給底層民眾帶來切身改善,激發民眾對美國政府收縮對外政策的需求是其二;不成熟的民族政策,引發白種美國人或傑克遜美國人的身份認同,進而發起政治訴求是其三。
傳統上把川普的當選僅僅歸因於美國民粹主義的崛起,不夠全面和具體。在美國民粹主義的發展的歷史進程中,傑克遜主義是其重要表徵,也是美國政治光譜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了解和認識美國民粹主義中的傑克遜主義,有助於我們更好地理解「川普現象」,從而幫助我們更準確地判斷和 分析川普的政治行為和目的。
黃海若:中共江蘇省委黨校國際問題研究中心國際政治專業碩士研究生。
文章來源於《公共外交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