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兩周,新冠疫情在英國快速擴散。和許多在英中國留學生一樣,我也經歷了艱難的回國嘗試,在8張無法成行的飛機票和無數個失眠的夜晚背後,是一個想念卻難回的家。
原本計劃復活節假期回家的我,早早買好了3月12日直飛深圳的機票,然而在國內疫情嚴重之時,航班早已被取消。考慮到國內的封閉式管理尚未結束,回家後也不能開心地回歸正常生活,回家這件事就被暫時擱置了下來,希望等到國內疫情平穩、生活恢復秩序後再考慮回家。
但是情況的變化遠遠快於想像。3月上旬,歐洲大陸尤其是義大利的疫情進入爆發期,處在海峽對岸的英國卻幾乎沒有採取任何有效的措施,街頭巷尾沒有人戴口罩,劍橋市中心每天依舊接待著來自義大利的旅行團。從春節開始就被國內疫情揪著心的中國留學生們知道這病毒的可怕,卻又無力在異國他鄉吹出足夠響的哨聲,只能儘量減少集聚,準備一些口罩。擔心自己對英國社會環境和NHS不夠了解,我特意去徵求了土生土長英國導師的建議,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一個更加富裕更加先進的國家是有能力應對這一切的。雖然學校發布了相關的旅行提示,但是所有的教學和課外活動仍在按照原計劃進行著。
一切仿佛都在控制之中,直到3月12日英國政府宣布疫情進入「delay」階段。那天,還沒有決定回國的我查看了15日維珍航空倫敦直飛香港的機票價格,還只有2300元。13日下午,劍橋大學、歷史系和邱吉爾學院接連發來郵件,強調形勢的嚴峻性,學院甚至直白地要求學生回家,並表示「請將所有行李打包帶走,已經沒有理由繼續留在學院」。同一天,劍橋大學各個學院均給學生發送了類似的郵件,三一學院甚至要求所有本科生除特殊情況外在周內搬出宿舍。而這時,學校官方以及負責學業和考核的系所尚未有任何關於教學和考試安排的正式通知,許多課程和考試仍在正常進行,關於後續教學和考試最終解決方案的出臺時間被定在3月31日。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一邊開始鄭重考慮回家的選項,一邊和很多同學一樣,仍在擔心沒有被取消的課程、考試和答辯——畢竟這一走,可能是回不來的。此時學校的郵件仍然在提醒學生要注意回家之後有可能面臨無法返校的情況,再加上遲遲未決的考試安排,大量一年制碩士生和面臨考試季的本科生在學業中斷的風險前,選擇了繼續觀望。
那時的我,還不甘心就這樣回去,花了大價錢來讀書,原本11個月的項目,這才過了一半就要回國,實在是覺得可惜。但另一方面,中國留學生圈子裡失控了一樣的回國潮表明,留給我們的回國窗口正在逐漸關閉。13日晚上我和同學訂下了20日經赫爾辛基轉機到香港特區的機票,計劃著用一周時間去整理自己的行李,完成一些後續的手續。那時前一天還只有2300元的機票已經漲到了15000元左右,對於平時省吃儉用指望著3000元往返機票的我來說,是一個難以接受的數目,也因此,稍稍推遲回國時間買一張便宜一點的轉機票成為了最理想的選擇。
然而,僅僅是在第二天,香港特區便宣布自17日起不再允許來自申根國家的旅客入境,「來自」甚至包括了「轉機」。為了能夠成行,我們選擇只帶隨身行李,選擇在香港機場離境區有轉機櫃檯的航司,在不入境香港的情況下直接轉飛上海。但是,芬蘭航空公司隨即取消了前往香港的航班。有的同學馬上購買了上萬元的英國到香港特區的直飛,然而香港隨即又於19日將英國列入了限制入境名單,只能硬著頭皮買一張接續機票並期待倫敦機場地勤能夠放行。那時還有好多同學和家長聯名給深圳市政府寫信,希望能開闢陸路往返深圳灣和香港機場的通道或者水路客運碼頭,在不入境香港的情況下護送這些孩子回家,但最終沒有成功。那時我開始意識到,國內面臨的輸入性風險越來越大,回家的路不會有想像中那樣便利。
同一天,我的一位師兄給我支招,讓我考慮吉隆坡、科倫坡的轉機,他可以幫我聯繫過境籤的事情。因為需要過境籤,所以這兩條航線還不是很熱門,很多網站上也沒有提供這樣的機票,不失為一個捷徑。我一邊辦理著兩個國家的籤證,一邊買了18日晚經杜拜轉機到吉隆坡,以及第二天從吉隆坡回國的機票。然而,事與願違,僅僅一天之後,我的馬來同學給我發來了南華早報的新聞——大馬封國。不能入境意味著我可能無法託運行李也無法辦理下一程登機,於是第三次嘗試也以失敗告終,即使我拿到了加急辦來的馬來籤證。直至今日,同時申辦的斯裡蘭卡籤證一直沒有出籤。
我一邊尋找著新的航線,一邊讓身邊的朋友幫我關注著機票。當我發現金邊仍然允許過境籤並且回國航班很多時,我又馬上申辦了柬埔寨的電子籤證,但這次因為出籤速度不確定,我沒有急於購買機票。17日一早,女朋友打電話叫醒我,說幫我搶到了第二天衣索比亞航空經阿迪斯阿貝巴轉機到廣州的機票。那一刻,已經經歷過幾次失敗的我好像突然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希望,我用一天時間打包好了所有的行李、安頓下了所有需要安頓的事情,只等第二天出發,著急的我甚至買錯了一張前往機場的大巴票。但是那天晚上,我發現這張票的第二程ET606航班有些問題,在航旅縱橫和飛常準上要麼查不到,要麼顯示取消,兩個機場的飛行計劃中也沒有。我感到有些不對勁,在早已加滿了的回國交流群找到同行的小夥伴,對著埃航中國客服、全球客服輪番轟炸,對方堅稱航班正常,但是我們卻無法辦理在線值機並且這一航班行程時有時無。一夜沒有睡好的我,在出發當天早晨接到了同學發來的消息,經過和白雲機場埃航值班室確認,我們的第二程航班取消,而此時這班飛機仍然在售票!我不敢想像,如果我真的乘坐了這班飛機飛到了埃塞,又面臨著後續一周回國機票售罄的情況下,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又生氣又灰心的我,盯著電腦屏幕發了一個上午的呆,然後申訴、退票,把打包好的行李再一一打開。
其實比起我的朋友L,我至少沒有往機場白跑一趟,但還是給我回國的心造成了滅頂的打擊。我的這位同學,買了17號經汶萊斯裡加巴灣轉機到香港再飛上海的票,前後歷經50多個小時的行程,單單到香港的票價就超過20000元。而她是在到達希斯羅機場之後才被告知汶萊已經禁止了隔夜轉機的非汶萊公民過境,她甚至無法因此申請退票,只好當晚又從希斯羅回到劍橋。
之後的幾天,我陷入了一種矛盾的境地,一方面希望回國回家,也不用再浪費這裡不菲的住宿費;另一方面,回國途中感染的風險、時不時出現的拒絕登機的消息,以及高昂的機票價格都讓人望而卻步。就在我猶豫的時候,飛金邊的航線也慢慢取消了。我最終決定暫時安頓下來,至少等這一周最洶湧的回國潮過去之後,再去商議。好消息是,埃航表態不會停飛中國,我可以看準飛行計劃再做嘗試。我買下了3月30日和4月2日兩趟埃航的機票,又和同學商量著一起買了俄航4月13日經莫斯科轉機回北京的機票,以及4月18日國航直飛北京的全價票。打心底來說,我不希望最終需要坐這張直飛的航班,它實在是有些貴,哪怕前面三個航班有一個能飛,我就可以省下一大筆錢。
但事實是,俄羅斯接連宣布了「一國一線」方案和取消所有國際航班方案,而中國也在27日宣布了「一司一國一周一班」方案並且禁止外國公民入境。民航局發布這一消息時,我剛剛說服了爸媽允許我到非洲轉機並聯繫了在埃塞工作的叔叔。也在幾分鐘時間之內,這後續的四趟航班,都成為了進出我銀行帳戶的流水而已。我計算了一下,以埃航為例,原本每周21班航班,如今只保留一班75%上座率的航班,實際上只有之前3.4%的運力,能不能飛,成了一場豪賭。
但至少,現在我不需要在回與不回、怎麼回之間再做選擇,只得耐心地生活,等待著眾說紛紜可能會有的包機,或者等待疫情過去。我很害怕自己真的染上了病毒卻只能在宿舍裡自我隔離直到病情惡化,我也害怕自己真的遭遇不測死在了異國他鄉,我試過寫遺書,只寫了一段就發現理性來看這種概率小的讓我難以落筆。其實回頭看,如果我的前幾次嘗試可以更果斷、更勇敢,也許現在已經在家鄉的酒店隔離了。但我並不後悔,因為在瞬息萬變的情況下,每一個時刻我所做出的選擇,都是那時來看理性的、正確的。
或許現在「獨享」一棟有著前後兩個花園的大房子的經歷是難忘的,或許每天放風時間走在劍橋無人的街道上是愜意的,或許經過疫情考驗的愛情和親情會更加濃厚,但這些可能又都只是退而求其次的自我安慰。和其它20多萬在英留學生們一樣,過去兩周經歷的有著「生離死別」意味的喜怒哀樂和成功失敗,會成為改變我們這一代人、一群人的故事。
(作者:申子靖,劍橋大學社會經濟史碩士,本文系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專題約稿文章,轉載請標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