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網際網路對生活的影響越來越大,網際網路的使用不再僅僅是一項技術,而成為人們的生活方式——「數位化」。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據,到2019年底,中國60周歲以上人口佔總人口比例為18.1%。《中國網際網路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止2020年6月我國9.04億網民中,60歲及以上網民佔比10.3%。近期,輿論不斷爆料多起老年人在數位化時代的各種窘境,他們被認為是數位化時代的「弱勢群體」。爭議之餘,11月24日,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於切實解決老年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的實施方案》,提出2020年底前要「集中力量推動各項傳統服務兜底保障到位,抓緊出臺實施一批解決老年人運用智能技術最迫切問題的有效措施」。當大到國家社會發展、城市治理,小到諸如購物、公交出行、看病等等生活日常都逐漸被「數位化」的時候,可以說,我們正面臨已經到來的老齡化社會,迎面撞上了「數位化」這個「年輕」的社會激變,所以,我們該怎麼辦?
一、「數位化鴻溝」不僅僅是技術問題
「數位化鴻溝」是伴隨著網際網路越來越普及,人們的社會生活為網際網路技術和數位化治理所極大依賴而產生的一個名詞。和其他社會資源一樣,網際網路作為一項公共產品和資源,從一開始就不可能被每個人均等(公平)的佔有和獲得,這種不公平也加大了人們在現實生活中獲取教育、醫療等基本生活和發展機會的不平等。讓不同的人群都擁有有效使用網際網路的機會,成為一種社會資源的再分配。過去,由於網際網路主要被運用於科技、生產、教育等領域,這些領域的主要人群將網際網路運用視為一種技術和能力的掌握,因此,人們往往也將這其中的差異視為個人技術掌握的能力問題。而當網際網路與「貧窮」相聯繫的時候,我們更多關注的是如何通過「技術扶貧」實現「村村通網」,讓貧窮地區的人們和孩子通過物理實現與技術嫁接來彌補這道「網際網路鴻溝」。
但當網際網路越來越深入到生活細節,我們發現,看似進步的數位化現象,隱藏著一些「荒謬」的現象——比如,一些小區為了實現數位化,將原來方便的刷卡進門改成人臉識別,導致下雨天老人接送孩子回小區不得不脫下雨帽,擦乾臉才能順利進入;疫情期間老人因為沒有微信無法使用「健康碼」而被拒絕乘坐公交車;前不久報導的老人冒雨用現金交醫保被拒等等。諸多這類事件讓我們不由思考:數位化到底是為了什麼?是數位化為人服務,還是人為數位化服務?——當一項新技術開始改變人們生活方式的時候,我們恐怕不僅僅要提醒大家提高技能學習,而是要更多思考如何回歸「技術為人服務」的初心。尤其是當今天「數位化」已經成為我們無法逾越的趨勢的時候,要幫助那些被數位化鴻溝困住的人們,就不僅僅是解決技術的問題了。
二、「數位化」,對老年人究竟意味著什麼?
在討論老人在「數位化」時代中面臨的困境時,人們往往更多強調老年人機體的全面退化導致他們難以適應數位化帶來的全面變革。筆者通過與20多位老人開展的較長時間的訪談交流和觀察,發現這未必是全部事實。在很多對智能化、數位化面露怯色的老人而言,他們對我們所體會的「數位化」帶來的便利和進步,並沒有那麼真切的感受。
1、老人的「學習困難」並非都是因為機體退化
所謂的「退化」是一個對比過程,對比生命歷程中的青壯年階段,老年人的機體是退化的。我們換一個角度,就是和孩子,甚至幼兒比較,老年人和孩子同樣表現為機體能力不足,但往往孩子能很快很好的適應數位化產品,老人學起來卻很慢,是因為老年人的學習能力下降嗎?恐怕也不能簡單的這麼認為。我們發現,很多退休以後的老年人有著非常豐富的全新生活,過去年輕時不會唱歌跳舞的,參加合唱隊到各地演出,廣場舞越跳越好;過去完全沒有藝術細胞的,學會了樂器、繪畫、攝影等等;過去不會做家務的,成了帶孩子、做飯、買菜的一把好手……這些都可以證明,老年人的學習能力和機體表現並不「差」,對他們在數位化學習中顯得比較遲緩的現象,我們應該做出別的理解。
很多老人對手機、網際網路應用的學習有著一股「不服輸」的勁頭。儘管可能遭遇了多次的失敗,很多老人依然抱有強烈的執著。但是在學習過程中,他們的學習方法未必是適用的,在行為上表現出一定的固著。比如,很多老人在一開始學習觸屏手機的時候,需要花很長的時間來學習「點觸」這個動作,在學習APP的打開中,很多老人更適應直白的「開」、「關」這樣的文字顯示,而對我們以為更形象的圖像表達符號表現出極大的不理解(比如,他們尋找「設置」按鈕的時候不會根據「齒輪」這個符號來進行聯想,尋找「聯繫人」的時候更習慣用「電話簿」這樣的文字顯示,而對頭像符號表示不太理解)。我們觀察後發現,這些難以改變的行為和思考、理解模式,事實上是他們長期生活經驗的積累和訓練所致。
幾十年的農業和工業社會生活經驗讓他們學會了靈巧的運用雙手使用工具。在今天很多老年人的生命歷程裡,和農具、機器、紙筆打交道是駕輕就熟的。我們看到很多對手機使用一片茫然的老人,拿起螺絲刀、鋤頭、針線、鍋鏟的時候雙手呈現出的靈巧和創造力也同樣讓今天只會坐在電腦打字的我們嘆為觀止佩服不已。在他們的理解和反應模式裡,人對工具的使用是一種通過力的傳遞來實現的物理過程,並由此養成一套基於力的作用與反作用的行為判斷模式。這種實體工具使用的經驗和習慣與這代老年人的生命經驗緊密結合而不可分的,對他們來說,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大腦和手指皮膚這兩種人類及其複雜的器官之間的默契配合,是這代中國老人對世界的充分認知、探索和體驗。而數位化的學習,對他們以往的這類經驗是一種挑戰,觸屏的使用對手指發生和感知力量的要求變得越來越低,電腦給出反應的機制不是力,而是信息。人首先需要用眼睛去判斷APP(每個APP的觸感都是一樣的、平面的)的意義,再用手指給予一個輕微發力的指令。從大腦對這一運用過程的理解,到手的使用、皮膚的觸感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這樣的變化在孩子身上是不存在的,但老人身上,是顛覆性的改變。因此,他們需要通過反覆多次的訓練來重新建構新的工具使用邏輯。與其說,這種艱難的改變是機能退化和行為固著的表現,不如說,老人在學習之初表現出來的適應和「笨拙」,在某種意義上是他們的生命經驗與工具變革之間的張力,是對他們作為農業和工業時代勞動者最後的堅持。
2、對數位化的追趕,不僅是適應,更意味著尊嚴
生活全面「數位化」不僅意味著技術革命,更意味著過去甚至不久前的習慣、方式乃至價值倫理都在飛速改變。從人與人的直接接觸、交流和對話,到以物為中介的交流,到人機對話,「數位化」承載著科技進步、社會進步等一系列進步主義價值觀。因此,對跟不上的來說產生了新的「落後焦慮」——「如果跟不上,就意味著被淘汰」。——對老人來說,過去幾十年積累的經驗在今天嶄新的生活方式面前變得陡然無用,隨之喪失的就是人自我價值和尊嚴。很多老人覺得,學會使用手機和微信,不僅是新技能的獲得體驗,更意味著自己能夠融入時代、融入社會,重新獲得作為人的尊嚴。
隨之而來的還有另一重焦慮。儘管《中國網際網路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我國網民在上網過程中未遭遇過任何網絡安全問題的比例進一步提升」,但對老年人來說,網絡安全始終是他們在「數位化」時代特別焦慮和擔心的問題。甚至很多老人表示,他們之所以不用智慧型手機,堅持使用實體貨幣,都是出於對「網絡安全」的擔憂。我們通過網絡實名制、加裝監控設備手段來不斷加強的網絡安全構造,這些對老人來說並不能緩解他們的焦慮,很多老人對將實名認證所需進行的個人信息上傳行為,有著強烈的不安全擔憂。近年來經常被媒體報導和關注的網絡詐騙和安全提示,並沒有緩解他們對安全的擔憂,而更可能放大和加劇了老人對網絡的不安全感。我們曾經訪問過網絡詐騙受害老人,儘管子女和周圍的人都給予了極大的同情,也絲毫沒有任何責怪,但他們依然表現極大的心理創傷,對他們來說受到這樣的傷害,意味著尊嚴的喪失:「我受騙了,我老了,所以他們騙我,就是我太沒用了。」
我們發現,雖然幫助老人獲取數字便利最好的渠道就是家庭及來自子女的幫助,但很多老人更願意在社區中獲得老師的培訓式指導或同伴的互幫互助,因為在他們看來,自己的求助和子女的不耐煩讓他們「心理上很接受不了」,這依然和尊嚴感相關。「數位化反哺」對老人來說意味著以往傳統的父(母)子之間的權力關係得到了顛覆,如遭遇子女的冷漠,則更加在情感上接受不了,而在同伴或指導師這裡不會有這樣的尊嚴喪失感。
3、「數位化」生活下的「便捷」、時間與孤獨
事實上,對「數位化」不適應或排斥的老人,往往也是沒有在「數位化」中體驗得利的老人。很多不會使用智慧型手機的老人,由子女替代他們使用軟體實現更便捷高效的看病、打車,但這個過程往往他們未必是親身參與的,因此他們沒有體驗到便捷,相反,還體驗了自己無法掌控現代生活基本技能的喪失感。
老人的對便捷的理解和我們認為的「數位化」帶來的便捷是不同的。在那些「數位化」接受程度不高的老人看來,自己幾十年的生活經驗和習慣已經讓自己覺得生活便捷和踏實,不希望有太多改變——這種便捷感是建立在對生活的熟悉和全面把控的基礎上的,而不是我們認為,便捷就是快捷、節約時間。對他們來說,相比過去,虛擬的網絡體驗是自己不熟悉和難以把控的,無法從過去經驗中得到驗證,是強烈的不確定感、重新學習的麻煩,因此,這不是便捷。——「方便是你們方便了,不是我,我本來挺方便的,這一改,我倒不方便了」。
有研究顯示,網際網路產品設計中的一個邏輯就是儘量多的去佔有你的時間,這種佔有集中反映在「時間的碎片化利用」這句網際網路口號上,帶給年輕人一種無所不在的高效感。但這個邏輯依然未必符合老年人的生活理念,對老年人來說,寶貴的是金錢而不是時間。老人往往會被認為有太多的閒暇,但事實上,很多老人對自己的時間並沒有太多的主控權,白天整塊的時間幾乎被家務佔據,於是每日早起微信群「問安」就是他們利用「閒暇」參與網際網路交流的重要方式。同時,在網際網路的時間支配方面,老人也是最沒有議價權的。比如,年輕人不願意看廣告,可以買個VIP就不看了,老年人是不會花這個錢去買的,他們只有等著廣告過去。也就是說,在網際網路的時間支配中,老人並沒有太多話語權。
不可否認,網際網路和社交媒體解決了人和人之間遠距離交流的問題。在今年新冠疫情期間,很多養老院採取封閉管理模式,不少老人就通過網際網路維持著和家人的網上見面和交流。但在老人看來,這只能是聊勝於無,並不能改變老年人的孤獨問題。我們在訪問和觀察中發現,很多老年人都通過微信和過去的老同事、老同學建立了聯繫,很多微信群的交流也十分熱烈,但在老人們看來,微信的交流只是一種方式的替代,他們更傾向於將微信聯繫作為增進現實生活交流機會的途徑。網際網路無疑為老人提供了更多的情感交流途徑,但也只能緩解孤獨,而無法解決。
4、那些父輩群裡流傳的「謠言」,到底是怎樣的真實?
為什麼父輩們的微信群裡永遠流傳著「謠言」?我們就此問題來詢問老人的時候,他們反問我們:「我拿什麼來判斷它說的是不是謠言?」「我以為朋友圈和微信群大家轉發的,就和以前報紙上電視上說的是一樣的,都是真的,這報紙和電視還能撒謊?」可見,老人對來自網際網路的信息沒有辨識能力,主要是因為他們從來不認為新聞是可以由非權威生產的。
當我們已經認識到,數位化改變了我們認識世界的方式的時候,老人並不能理解為什麼看一條新聞還要自己去查「信源」,因為在他們過往的經驗裡,新聞就等於真實,見諸媒體的來不得半點虛假——「我們那時候,如果報紙上搞錯了,那第二天是要『勘誤』的」。實際上,我們也經常認為自己看到的就是全部事實,我們也只願意看到自己相信的東西,我們也曾一度相信大數據篩查「比你更了解你自己」,我們甚至也是片段真實的製造者。那麼,我們又憑什麼來嘲笑老人群是謠言的發生機呢?畢竟,我們自己連誰在創造真實都不是那麼確定的。
三、也許,或者希望有一些新的邏輯正在發生
工業社會以來,老人的生命價值逐漸被稀釋,「新」逐漸成為一種進步的價值取向,「老」也就不再成為社會的價值。老人們對於自身生命體驗而形成的經驗和價值無法言說,人們不再願意聽取和尊重老人的生命經驗,也無需思考他們的「固執」是否有道理。因此,我們往往只看到老人的不適應,而很少看到數位化產品本身的「不適老」。我們研究發現,老人的很多固著觀念背後都有他過去所積累的經驗,很多時候他們可能知道這些未必適用當下,但在很多時候這些經驗也依然是有價值的,甚至是在應對生活中的不確定和風險中成本最低的方式。因此,當今天我們在談如何幫助更多老人一起跨越「數位化」鴻溝的時候,重要的在於,我們能否換一個以老人為主體的視角來看待這個「數位化」的世界?或者我們進一步來看看,在這個「數位化」空間,老人是否正在創造出新的邏輯和價值?
通過深入的觀察和訪談,我們認為,對老人來說,數位化生活更可能意味著通過學習所帶來的全新的自我建構。我們相信一定會生產出一些新的一些邏輯,我們也相信老人的主體性在網際網路實踐中也得以不斷壯大。我們看到,老人們通過相冊、短視頻製作為自己在網際網路留下了更多自主形象和記憶,而近日出現的網絡健身老婦達人,這些都體現出老人在網絡空間中同樣可以有更多具有突破性和主體性的呈現。殊為可貴的是,當代老年人堅持的集體化、群體化的生活意趣,同樣讓他們在網際網路上創造出集體化的行動實踐。比如,我們觀察發現,在年輕人之間,由於網絡互動的增加,反而減少了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的交流和互動意願,甚至原本物理空間很近的人(比如公司同事)之間,也更願意採取網上交流的方式,這就讓人與人之間的親密感越來越少。但老人們不是,他們在微信群的熟人交流,更多轉變成了線下的實際活動,老人們在實體空間裡體驗更多情感交流的機會反而因此增加。再比如,老人們將會用自己的方式改變一些APP原本的邏輯,成為他們自己的一種互動遊戲。這類實踐表現出的集體性,突破了網際網路原有的原子個體結構邏輯。
最近國務院出臺的這項旨在幫助老人跨越數位化鴻溝的新的「扶貧」方案更讓我們看到,作為公共產品的供給者的政府,要本著為所有的弱勢託底的理念,以保障每個人在科技和社會進步中獲得最大福祉為根本。而以數位化為代表的技術進步,將更加注重堅守為人服務的初心。因此,給更多時代的「後進者」保留寬容和空間,是非常有必要的,這也正是一個社會真正進步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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