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京韻大市」風格修葺的東四北大街已初具老北京的韻味,近日又開始修葺東四南大街(東四十字路南至東單路口北一段)。因工程參照老街景照片復原風貌,有「修舊如舊」的特點,自然引起了老北京人的回憶與思索。
▲2020年11月4日,東四北大街北段建築外立面修繕基本完成,重現古色古韻歷史風貌。 攝影:和冠欣
筆者曾在東四地區住了六十五年,對此地的人文歷史頗為熟悉,對其滄桑變化也略有記憶。十餘年前,筆者曾在《北京日報》上發表《消逝的老東四》、《隆福寺街的記憶》等文章,但涉及東四南、北大街的內容不多。在今日東四地區風貌、景觀等「全面啟動提升」,重建昔日大市街,恢復「京韻大市」風採之際,筆者做些補充和追憶,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四大恆」見證繁華歲月
北京俗諺中有「東四西單鼓樓前,九壇八廟頤和園」之說,其中提到的東四,主要是指以東四牌樓為中心的東西南北四條大街,而東四南、北大街則是核心地區。自明清以來,就有「大市街」之稱,是老北京內城重要的商業區。而東四南大街的繁華地段主要是從東四牌樓到燈市東口一段;東四北大街的繁華地段是從東四牌樓至錢糧胡同一段。其他地段雖也有些老字號與大店鋪,但繁華程度遜於這兩個地段,數百年來,這段「東四」才是「京韻大市」的核心。
「京韻大市」源遠流長,至少繁華了四五百年,直到清中葉之後仍有餘韻。古往今來,商業繁榮的背後都有金融的支持,「京韻大市」也不例外。老北京人有句順口溜「頭戴馬聚源,身穿瑞蚨祥,腳踩內聯升,腰纏四大恆」,形象地反映了老字號在市民心中的地位。這句順口溜中的「四大恆」常被一些人誤解為賣腰帶的,因為頭上戴的、身上穿的、腳上蹬的都有了,那麼把腰中纏的理解為腰帶也算正常。另一句諺語「四大恆、八大源、二十九家官爐房」也提到了「四大恆」,由於「四大恆」早已衰敗,知情人漸少,筆者略為述說。
「四大恆」是恆利、恆和、恆興、恆源四大錢莊,是祖籍浙江慈谿董姓人氏於清朝乾隆年間在東四牌樓擺設錢攤,兌換銀兩銅錢,逐步發展起來的。由於資本積累漸豐,遂在東四牌樓附近開設了上述四家錢莊。清人崇彝的《道鹹以來朝野雜記》就提供了詳細的「四大恆」史料:「當年京師錢莊,首稱四恆號,始於乾、嘉之際,皆浙東商人寧紹人居多,集股開設者。資本雄厚,市面繁榮蕭索與有關係。四恆號皆設東四牌樓左右,恆和號在牌樓北路西,恆興號居其北,隆福寺胡同東口,恆利號在路東,恆源號在牌樓東路北。」這「四大恆」在當年頗有「中央銀行」的作用,「凡官府往來存款,及九城富戶顯貴放款,多倚為泰山之靠」,「當年所出銀票,市民皆視為現金,故始終無擠兌之事」。
▲「四大恆」發行的銀票
四大恆成為京城經濟繁榮的支柱。庚子事變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四大恆「頗受損傷」。據傳,日本兵從錢莊中搶走的白銀就拉了好幾天。《中國金融簡史》是這樣描述的:「1900年(光緒二十六年)八國聯軍入侵,沿途燒殺擄掠,京津一帶錢莊亦不能倖免,遭到侵略者的大肆搶劫,繼以焚燒,庫銀、房屋、契據蕩然無存,北京的300餘家錢莊幾乎無一倖存,其中最大的四家錢莊,亦稱所謂的『四大恆』現銀全被侵略者洗劫一空。從此北京的錢業一蹶不振,中國的金融中心也從北京移到上海。」即便如此,四大恆仍恪守信用,尊重客戶利益,「拮据支持十餘年,始次第歇業」。民國之後,在恆和號原址建了警察派出所,恆源號原址改為中美樓飯館,恆利號、恆興號原址也移作他用,「四大恆」今已無跡可尋。但是,作為昔日「京韻大市」繁華的象徵,「四大恆」留在了東四地區的史冊中,留在了老北京人的記憶中。
東四屬於京師內城,在清代不允許有戲園子等娛樂場所,但這沒有影響東四地區的商業繁榮,「京韻大市」韻味十足,是「東富西貴」看得見摸得著的形態。
大小商號生意興隆
東四地區的繁華熱鬧由來已久,雖東四北大街一度改為紅日路,東四南大街改為瑞金路,但其「大市街」或「京韻大市」的本質未變。按《北京東城地名志》(1992年版)所載,東四北大街長約1846米,東四南大街長約970米,長短不一樣,其中最熱鬧的地段繁華程度有所不同。東四北大街除歷史上的「四大恆」外,路東還有聚慶齋糕點鋪、北慶仁堂藥鋪、天源醬園(北號)、東四商業大樓、東四信託商場等等。路西商號更多些,有森春陽食品店、惠蘭芳香料鋪、德一茶莊、虎記年糕店、大興果局等。東四商業大樓雖然沒有隆福大廈那樣有名,但是「批零兼營綜合性國營企業」,據說有「十大類18000餘種商品」。1988年,東四商業大樓在原東四電器商店和東四百貨商場原址上擴建,1989年9月竣工正式營業。隨著北京城裡大型商廈、商場的興起,東四商業大樓停業,後來在原址上開過北京第一家大超市,爾後又改為了今天的朝內菜市場。
▲1963年,顧客們在東四人民市場選購塑料涼鞋。 攝影:李晞 供圖:北晚新視覺
天源醬園(北號)本是一家不大起眼的油鹽副食店,不過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中國與法國合拍兒童電影《風箏》,許多鏡頭的外景地就選在此處。天源醬園(北號)門口炒慄子的一個光頭胖老頭出現在電影中,讓他高興了好一陣子。
香料店如今已沒有了,但在1949年以前是個大行業。東四的惠蘭芳香料鋪很大,有高臺階和木柵欄外牆,遠看陰森森的,除售賣胭脂一類女性化妝品外,還賣香和燒紙冥幣等。而這些商品總給人陰森的感覺,讓人不愉快。這家店鋪的少掌柜的是個殘疾人,他的京胡拉得很好,時常給票友們伴奏。後來惠蘭芳香料鋪改為百貨店,一度是東四地區唯一的二十四小時不關門的店鋪。
在東四北大街南頭,有一個地方婦孺皆知,那就是明星電影院,專門放映二手電影。電影院門口有大興果局,賣水果和小食品,服務對象以電影院觀眾為主。
▲明星影院曾異常紅火,這是2000年秋天該影院上映《生死抉擇》的海報。 攝影:張風
東四南大街北頭也是熱鬧所在。路西當年有經營刀削麵的恆和慶;在弓箭大院東口則是小吃攤的天地,其中有一烙燒餅的張師傅燒餅烙得很好,1949年後就成了幹部,有人說他曾是地下黨,賣燒餅只是一種掩護。路西還有瑞珍厚飯莊、同盛食品店、三友紡織品商場;路東有久隆布店、華表服裝店及糧店、副食店、食品店等等。現在華表服裝店還在,至於三友紡織品商場,一直以服務上山下鄉歸來的「知青」為主,近來暫時關門,可能與「京韻大市」改造有關。
▲弓箭大院前的「聚元號」弓箭鋪(攝於1935年)。
幾家書店各有千秋
東四隆福寺街是一條歷史悠久的文化街,最盛時曾有各類書店三十餘家,自然也影響到東四南、北大街。在筆者的記憶中,有三家書店不能不提。在東四北大街,明星電影院北邊不遠的一個小胡同口有一家河北人開的曹記書店。也有人稱曹家書店。曹記書店只有一間門臉,是家庭式的買賣,只有一個店夥——一個梳著又長又黑大辮子的且有些河北棗強口音的姑娘。與隆福寺街的古舊書店不同,曹記書店以新書為主。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前,這裡成了青少年的打卡地和免費圖書館。除有小人書(連環畫)外,主打的書以蘇聯的為主,如蓋達爾、高爾基的小說,以及蘇聯的反特小說和克雷洛夫寓言等等,筆者最早見到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梅益譯)就是在曹記書店裡。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位於東四路口的隆福寺街牌樓。 攝影:張風
書店裡的那個姑娘與隆福寺街書店的營業員不大一樣,她不討厭小孩來店裡翻書,她知道小孩子們買書的可能性不大,但對來店的小孩還是很友好的。1956年公私合營,曹記書店合併到了東安市場裡,給東四周邊的孩子們留下了不少遺憾。改革開放後,筆者曾在街上遇到過那個當年梳辮子的大姑娘,不過她已成為中年婦女了。
當年在東四南大街北口有一家永盛書店,以賣舊書為主,但不賣古書。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前後,這家書店的買賣雖不興隆,但買書看書的人不少。筆者記得金受申的《北京傳說故事》及《長安客話》、《宛署雜記》等就是在這裡見到的。永盛書店開的時間不長,何時關門就記不得了。此外,在東四地區最有影響的應該是北大街的東四新華書店。書店原址是源聚湧綢布店,系中西合璧的建築,在改革開放後一度改稱作家書店,以經營文學作品為主。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筆者每月都要去店裡買上一兩本,因離家很近,兩三天就去逛一回。因經常去,結識了不少賣書的售貨員,後來還成了朋友。我記得曾寫過一篇反映偷書的報導在筆者供職的報紙上發表。書店裡人多,且又受「竊書不算偷」的孔乙己哲學影響,會有個別人「順手牽羊」。當年剛剛施行開放式售書,顧客可自選自拿書,於是出現了丟書現象,作家書店自然難以避免。
作家書店一直營業到二十一世紀初,2009年東四地區拆遷修地鐵,書店,包括東四郵局等都搬走了,作家書店成了歷史長河中的一個插曲。
小攤販不可或缺
歷史上小商小販恰如晨星,烘託著大小商戶,是「京韻大市」不可或缺的內容。
在東四牌樓四周,除有眾多的商號外,還有許多擺攤的小商號,東四牌樓東三官廟前的「估衣一條街」以小攤為主,老北京都印象深刻。筆者年少時的一些同學就是穿著從那裡買的舊衣長大的。
以前婦女就業機會很小,不會有女人開酒館、開大買賣的,但是有做小買賣的。幾十年前東四牌樓有「四大寡婦」之說,除一個是開茶館的外,其餘三人都是擺攤的,一個是在牌樓下賣菸捲的;一個是在振陽樓肉鋪門口擺攤賣水果的;另一個是在和興公油鹽店門口擺攤賣關東煙菸葉的。她們因有固定的經營地點,「顧主」都是左鄰右舍的熟人,不會有以次充好、缺斤短兩的行為,與行商大不相同。在1948年,一個國民黨傷兵自以為「老子抗戰八年」,拿了賣菸捲的一條煙不給錢,一條煙對於小本經營者是個很大損失,於是她報告了巡邏憲兵。憲兵為彈壓地面,平息市民的憤怒,不分青紅皂白地把傷兵拉到馬路上處決。賣菸捲的小販除心驚肉跳外,還十分不安,後悔之極,總覺得為一條煙毀掉一條命很不值得,據說因常年絮叨此事而神經一度失常。
小販因養家餬口,或許在經營中做些手腳,但他們本質是善良的。當年東四牌樓底下一個賣餛飩的,他不像有些人自稱賣的是什麼「鴨湯餛飩」,用一個鴨子架在鍋上糊弄食客,他家的鴨子確實是在鍋裡煮著,所以他家的餛飩味道鮮美。另一個賣窩頭、花卷和家常菜的小販,外號小黑子,擺了二三十年,他的目標客戶是蹬三輪車和賣苦力的,因此他要足斤足兩,炒菜用的菜都是從菜市買來的新鮮菜,不像有人用菜市場撿來的爛菜來蒙人。
擺攤的小販算是藏龍臥虎的人群,其中有些人頗有來歷。住在弓箭大院的金氏在東四牌樓底下推車賣水果,秋天賣京白梨、沙果和爛酸梨,冬天賣「喝了蜜的」凍柿子。金氏雖其貌不揚,獨自拉扯著兩個殘疾兒子,但她曾是滿清的「福晉」之類人物,她死去的丈夫不是個王爺就是貝勒。1949年後,她被收進「合作商店」,一家大小吃飯沒問題了。
史料記載有眾多商家
東四南、北大街的繁華往日,僅僅靠個人回憶是難以全面的,畢竟人的記憶會出現誤差,尤其老年人會有記憶模糊、張冠李戴現象。遠不如一些史料記載可靠。清人李虹若所著《朝市叢載》在清代光緒年間多次再版,是廣為流傳的北京旅遊指南。書中對東四南、北大街的商業狀況有所記述。其中有帽店馬聚興、靴店內興隆、萬盛齋、祥元齋等的介紹。這些店鋪在當年生意十分興隆。舊京有「東富西貴」之說。東城的達官貴人多,買官靴的人多(平民百姓一般不穿靴的),靴店自然就多。在《朝市叢載》的藥店欄中,介紹了一家賣二龍膏的藥店叫保元堂。二龍膏是什麼樣的膏藥今已不詳,但當年則很有名氣,曾與保合堂賣的天壇益母膏齊名。
《1919年京師總商會眾號一覽表》,是北京「京師總商會」彙纂的京師會行名錄,是研究北京商業史的重要文獻。在表中有多處記錄東四南、北大街的資料,可讓人們溫故如新。在「錢業商會」中,有恆興號、恆利號、恆源號的記錄,證明「四大恆」中有三家在1919年時還在營業。除這三家外,還有義順號、寶源號、慶源號、豫豐號、永記號等錢莊,足見當時金融業很活躍。米麵糧食店有義川店、東和興、德興隆、義聚店、義昌店、義裕店、義泰店、晉隆店等。帶義字的幾家糧店可能是「連鎖店」,而晉隆店應該是山西人所開。「油鹽醋醬行商會」中所列店鋪名稱也有東四南、北大街的,如寶源湧、東天源、東天義、鴻源長等。這些店鋪除經營副食調料外,還是生產、買賣醬菜的醬園。至於賣乾果雜貨的店鋪,則有新茂永、全德昌、公昌義、公和義、源興長、公泰義、德隆昌、德義昌等。綢布店有萬聚長、義成劉、萬聚祥、錦泰湧、祥聚德、源聚湧、東升祥等,像源聚湧在北平和平解放前還在營業。古玩文物是老北京的傳統行業,1919年東四地區還在營業的有輔聚齋、珍古齋、瑞珍齋、義興和、全興信、松古齋、德信成、銘記、永和號、三和公、源聚號、椿秀山房、大洞天等。
東四牌樓東的三官廟兩側曾有估衣街之稱。據1919年的統計,在東四地區估衣店就有14家之多。東四地區的估衣店與崇文地區有所不同,它們中有專門賣洋人的估衣,如長袍馬褂、朝服、戲衣等,洋人買回去作為工藝品收藏,而不是穿用,故而估衣的規格、質量上略勝一籌。據有關史料記載,張勳復闢時,這些估衣店的前清朝服一度銷售一空,以至一些估衣店用壽衣來充數。1929年,東四還有三盛合、三義元、元順號、永聚興、永聚成、永興成、永興昌、泰順裕、泰順號、隆興號、裕順成、裕順和、新盛和、源成合等20家估衣店,不減反增,足見當時經濟之蕭條。估衣並非是人人都喜歡購買的,大多人或出於貧窮和無奈,乃至有些估衣店還兼營壽衣,東四牌樓北的永興昌就兼賣壽衣。至於專賣壽衣的東四地區有全有興、全順成等四五家;經營帽子的店鋪在1929年時還有一品齋等七八家,一品齋一直經營到1956年後,我記得這些店主姓蕭,他的後人還曾把賣不出去的清代旗兵涼帽給小孩子玩耍呢!
東四南大街今有「銀街」之稱,歷史上東四地區也是「銀樓」多的地方,曾有銀樓10餘家。銀樓主要經營首飾,自然是為有錢人服務了。銀樓的字號也充滿「珠光寶氣」,如寶源、寶元樓、增華、華寶等。老北京人因條件所限,基本上無緣於海鮮,但是京城有眾多賣魚翅海米蝦仁海參的海味店,東四地區亦不少,在1929年至少有12家之多。這些海味店主要供應東城地區的富戶和飯莊,至於平民百姓能吃到的海味就是蝦米皮了。
在民國十二年東四南、北大街上有一品香、合芳樓、東文美、芙蓉齋、瑞芳齋、瑞興齋、聚寶齋、聞馨齋幾家和「南果茶湯鋪」德順齋。經營南方風味的糕點鋪有森春陽、稻香春、稻香村;賣牛奶的永順合、百順齋、長盛軒、東盛興、泰記、源興義、福生長、雙義合等,東城地區洋商洋人及留學歸來的人員,如鐵路局的工程師、協和與同仁醫院的大夫很多,他們對牛奶需求多,東四地區牛奶店多就很正常了。老字號的茶葉店吳裕泰老店就在東四北的大街上。至於藥鋪、藥店更是數不勝數。
如此豐富的史料,印證著當年東四南、北大街的繁華熱鬧。盛世其實是盛市,「京韻大市」的重現,不只是舊城改造的功績,更是盛世的表現。亦是北京歷史與現實交相輝映的一個窗口,以及對京味文化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