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 巴黎解禁當天的瑪德蘭娜教堂
巴黎解禁了。法國總統把自己推特上的留言從「請留在家中」,改為「請保持謹慎」。在無數人奔上街頭歡呼自由的今天,法國又有70人被病毒奪走了生命。每天不斷更新的死亡數字,已經顯示為26380。新冠病毒席捲了全世界幾乎所有的國家,超過400萬人被感染。病毒正在改變世界。
巴黎封城55天之後,我再一次往協和廣場走去。一路上的車輛和行人,幾乎與封城前一樣多。一半的行人戴著口罩,大多數是白色的。也有一些人戴著黑的、藍的、紅的,甚至繡花的口罩。無論怎樣艱難的情況下,人們總希望有選擇美的自由。也有幾位老人戴著政府發放的巨型口罩,幾乎把整個頭臉都包住了。據說洗過之後,就能縮成普通大小。他們太心急,直接戴在了臉上。公交車上的乘客也多起來,每個人都戴著口罩,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嚴肅。地鐵站有人背著一個古怪的容器,給人分發洗手液。地鐵上的乘客,每個人都很認真地戴著口罩,可是人與人之間不可能完全隔開。人們無聲地擠在一起,內心充滿著恐懼。
眼鏡店、花店、理髮店、時裝店,相繼開放。不過沿街營業的店鋪依然是少數。有些店門口寫著:未戴口罩,請勿入內。有些藥店的櫥窗上貼著告示:本店設有新冠專櫃。不過大多數店鋪裡都空空蕩蕩,很少有顧客。只有麵包房門口依然有人在排隊,人人自覺拉開一米的距離。或許是麵包的香甜讓人愉悅,每個人的眼睛裡都不自覺地露出了笑意。一些大門緊閉的店門口,或坐或躺著曾經神秘消失,又悄然回來的無家可歸者。沒有人戴口罩,他們仍然是那樣疲倦、沉默和悲傷。
行人們神色緊張,看到有人走來,都會盡力避讓。透過車窗看過去,許多司機也戴上了口罩。對於解禁後是否出門,成了法國人異常糾結的問題。有人說,我害怕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看到人我就想調頭跑走。有人說,只有戴兩層口罩我才敢出門。有人說,解禁我也要留在家中,我不在乎工作。也有人準備控告政府:強迫公民戴口罩是侵犯人權。更多的人像歡呼新年一樣歡呼著這個日子。在我的樓上和隔壁,通宵聽到歌唱與碰杯的聲音。
路邊花圃裡的花兒都謝了,春天的確已經過去。街道兩旁樹木的葉子綠得更蒼翠,透出濃濃的生命力,讓人心裡多了一些振奮。梧桐樹又開始了一年一度的飄絮,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沒有一個抱怨。大家都願意相信,隨著夏天的到來,病毒就會消失。曾經的鼠疫、霍亂、西班牙大流感,不都是這樣嗎?人類何曾戰勝過它們?只是它們來了又走了。它們總會走的。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它們走之前,努力地活著。病毒還在外面遊蕩著,巴黎解禁了,卻沒有人敢說自己是劫後餘生的倖存者。
歐洲各國之間的邊界依然關閉著。誰也不敢開放,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每個國家都在擔心著自己的安全,同時提防著鄰居。英國、俄羅斯、巴西、美國,情況仍然在嚴重惡化。所有的航空公司都在繼續推遲航線的開通。每個國家,每個人,都還被孤零零地隔絕在外。在全球令人心悸的警報聲中,法國的有限開禁,什麼問題也說明不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獨善其身。在這共同的恐懼之下,所有的國家都在思考著改變。
《人類簡史》的作者赫拉利說:「人民和政府今後幾周內做出的決定,或許會在今後很多年內改變世界……風暴必將結束,人類必將繼續存在。我們絕大多數人都還活著——但是,我們將生活在一個不同的世界中。」
世界將會怎樣?撕裂、孤立、對抗、冷戰?還是和解、交融與合作?沒有人知道。我站在協和廣場的方尖碑下,沒有行人,也沒有遊客,只有我一個人。兩百多年前,路易十六在這裡被推上斷頭臺。隨後幾年中,7萬多人在這裡被處死。法國大革命的恐怖改變了法國,也改變了世界。我們不知道,病毒是不是又一場大革命。而這場革命,會給世界帶來深重災難呢,還是會帶來偉大的繁榮?
巴黎封城一個多月後,我和翻譯家鄭鹿年老師商量,在這個時代的轉折點上,我們應該聽聽法國人在想什麼。鄭老師向幾十位法國朋友發出了詢問信。昨天晚上,巴黎解禁的前夜,我們把最後一封回信整理結束。每一封回信都讓我們感動。他們對這個世界充滿著最深的愛,他們的焦慮中滿懷著真誠。
這是寫給我們這個時代的信,也是寫給未來的信。白樂桑 (Joël Bellassen)首任法國教育部漢語總督學
「人所有的不幸都來自於一件事,就是不會待在房間裡休息。」當新冠病毒來襲,人們在恐慌中「禁足」,才體會到帕斯卡爾這句名言的深奧哲理。
我們即將「解禁」,小心翼翼地像走出庇護所一樣走出家門,去回歸社會,重新擁抱生活。此刻,我感覺我們中的一些人變得比從前豐富了、強大了。從某種意義來說,「禁足」提供了一個哲學思考的機會,它使我們有機會擺脫日常生活的喧囂和急迫,從而與自我保持一定的距離,思索一些關於存在的根本問題。蒙田或許會從中尋得熱愛生活的新的方式,古希臘的伊壁鳩魯會更堅定地享受自由和品味人生。至於加繆,他會剖析治國者所扮演的角色和他們的各種反應,幫助我們參透這場災禍的深層含義。
在「解禁」之際,我最深刻的體會是:我們每個人每年應該自行「禁足」若干天,以回歸萬物的理性本原。
奧利弗·富爾 (Olivier Faure)巴黎大學教授、國際談判問題專家
在疫情突如其來,形勢充滿不確定性的情況下,馬克龍政府匆促應對,這場考試如果打分的話,只能勉強及格,不過說實話,即使換一個團隊,答卷也未必更好。
唉,可愛的法國人,我的同胞們!要限制他們的自由是多麼困難,給他們的權利一份不讓,多多益善。要他們盡義務、負責任那就對不起了。中國傳統裡固有的「顧大局、識大體」的觀念對他們是陌生的。當然,我說的「他們」也包括我自己。
有一種說法:疫情過後,社會會「大變」,人也會「大變」。我不相信會有什麼「新社會」和「新人」,變化肯定會有,但不會是根本性的。謝天謝地!
迪米特裡·弗洛羅斯 (Dimitri Floros)原法國核能公司法馬通(Framatome)高管、中國大亞灣核電站建設法方負責人
一場大的危機需要反思,但是反思需要時間和空間。所以我目前的想法只是「靈光一閃」。
掌控危機需要威望崇高的「強人」,法國已經沒有戴高樂了。當今的民選政府其實並不代表大多數選民。以市級選舉為例,當選的市長一般得票率只有60—70%,算上沒有投票的,那就只有30%。這樣的政府有多少號召力呢?在這種情況下,馬克龍/菲利普政府的表現也算可以了,反正換了別人也不會比他們強。法國對「違規」滿不在乎,政府也強硬不起來。
反觀我的祖國希臘,平時人們把規矩當兒戲,開車逆行,偷稅漏稅,什麼都敢幹。可是疫情一來,性命攸關,政府變得極其強硬,不僅發布嚴厲的「禁足令」,而且招募新警察,購置新警車,日夜巡邏,街頭巷尾都不放過。結果怎麼樣?一千萬居民,死亡人數只有180人。
前途如何?記得一位美國作家講過:人類只有通過戰爭和大災難才會進步。這次災難夠大嗎?我不知道。但是我判斷,要不了兩三年,資本的衝動還是會佔上風,政壇仍然是權力的角逐場,法國人還是個人自由第一,希臘人依然蔑視法規。那麼,我們還將等待下一場災難?
雅克·彭貢潘 (Jacques Boncompain)版權史專家、歷史學家、法蘭西學院獎得主
「禁足令」打亂了我鐘錶般準確的生活規律:去教堂參加各種宗教活動,和文友們聚會交流寫作經驗。每年春末夏初,我都會獨自去法國中部的一個修道院「隱居自省」(retraite),然後去地中海濱的梅茲小鎮避暑。疫情把我關在家裡。
不料,幾十年來被社交活動擠壓的家庭生活獲得了充分的空間。據說「禁足」期間夫妻吵架、家庭暴力大幅度增加,我的家裡卻發生了相反的情況。我從一個終日奔波、不見蹤影的「隱形男」變成了須臾不離的「宅男」。我甚至展現了許多從未發現的「特長」:修理洗衣機、電視機。我和妻子居然靜靜地一起坐在電視前,共同欣賞一些有趣的節目,並交流看法,這可是一種「全新的氣象」。可以說,「禁足」使我們重新相愛了。
「禁足」期間,我有時間讀了一些多年來擱置案頭的好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賭徒》、拉伯雷的《巨人傳》等。當然,我還是熱切地盼望「解禁」,和子女重新歡聚,和教友重回教堂做彌撒。聖經教導我們:愛自己的同類。我們將遵守人與人之間的「社交距離」,但是萬萬不能把別人看作是「潛在的病毒」。
「拜新冠病毒之賜,」我的妻子打趣道,「我度過了兩個月的幸福生活,找回了我『正常的』丈夫。真可惜,我們結婚52年來沒有『禁足令』!」
這大概可以算是當代的「惡之花」吧。
丹尼爾·阿貝爾 (Daniel Haber)「太平洋諮詢事務所」總經理、大學教授
危機如鏡。這場前所未有的新冠疫情將法國人自相矛盾的「德性」暴露無遺。經過「啟蒙」運動的法蘭西人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同時也養成了他們從不知足,不停抱怨的習性,導致政府無所適從。一方面反對「限制自由」,一方面指責「太過放縱」。人人要求政府採取「果斷措施」,然而在「禁足」令面前,許多人並不嚴格執行,想方設法鑽空子。他們高唱「一律平等」,卻又強調地區「特殊性」。
法國人擁護民主,但又夢想有強有力的「全能領袖」,一旦出現,他們就會以民主的名義將他推翻,這大概就是民主的悖論吧。
克羅德·賽裡埃 (Claude Cellier)聯合國顧問、大學教授
新冠病毒突如其來,一下子把越來越「原子化」、個人利益至上的民眾推向了休戚與共的群體。越來越不關心政治,越來越同「國家」疏遠的法國人突然感到依賴政府的必要。
確實,在歲月靜好的時候,國家真的「沒有用」,無非就是一個救濟、紓困的機構,一個領取補貼、獎金的窗口,人們動輒批評執政者「武斷」、「不公」、「無能」、「吝嗇」。他們生活在「地中海俱樂部」一樣的公民社會裡,遠離人世間的苦難,再怎麼著「保姆」也不會把他們拋棄。
突然間,新冠病毒襲來。社會的作用削弱,國家的作用凸顯,政府的權威加強。我們頓然醒悟:社會不僅僅是「獨立、自由」的個體組成的,而且是命運相關、有共同利益的人們的集合體。人的生命成為首要問題,二戰以來一直是重中之重的經濟退居二線,神聖不可侵犯的個人自由也需要做出讓步。
然而,這一以生命超越自由,集體重於個體為特徵的「國家的回歸」能夠持久嗎?這僅僅是一時的讓步還是群體的覺醒?它將會帶來何種後果?國際協作的發展還是民粹情緒的宣洩?凝聚力的加強還是分裂主義的猖獗?大治還是大亂?改革還是革命?法國向何處去?民主制度向何處去?世界向何處去?小小的新冠病毒正在拷問人類。
歐偉立(Christian Avenard)坎佩爾地區工商會前總經理
我曾是一個徹底的樂觀主義者,相信二十一世紀將是東西方和解,世界趨同的時代。1990年我在布列塔尼的坎佩爾創辦了「歐亞管理學院」,就是這一理想的體現。我和鄭鹿年先生曾在一起,為此做出了努力和貢獻。
可是,近年來國際局勢的發展,特別是在這次新冠病毒疫情橫掃全球,無數志士仁人不懈努力構建的國際合作格局遭到毀滅性的衝擊。我深為憂慮,同時感到茫然。
居伊·聖日耳曼 (Guy Saint Germain)跨國航運企業家
2020年3月15日,在新冠疫情已經十分嚴重的時刻,法國政府依然決定進行市政府第一輪選舉,這是一個極其草率、極其不負責任的措施,助長了疫情的擴散。這個事實說明:民主政治正在演變成政客政治,民選政府變成選民的尾巴。
從總統到總理,面對這場嚴峻的「戰爭」,經常出爾反爾。以口罩為例,一會兒說「不必要」,一會兒又說「強烈建議」。說來說去,兩個月過去了,人們的口罩還沒有著落。難道民主真的是低效的同義詞嗎?病毒會逼著人們來回答這些問題。
亨利·布呂納蒂耶(Henri Brunetière)歷史檔案學家
十九世紀末,醫學的突破性進步使人類大大增強了生存的信心。可是二十一世紀初的新冠病毒一下子摧毀了我們的信心,把人類打回恐懼自然的中世紀,人們紛紛禁足閉戶。
與此同時,另一場瘟疫,已經悄然席捲全球,它就是以社交媒體為標誌的「信息瘟疫」(Infodemic)。
2004年「臉書」的問世,標誌著世界進入了網絡2.0版,即社交媒體時代,無距離、無時差的即時溝通時代。其對於人類的貢獻,足可比擬歷史上的印刷術、無線電和電視技術。可是它是一把雙刃劍,當它迅速蔓延到全世界、全人類,帶來的危害也是空前的。它的傳播能力,比新冠強千百倍,其危害也更烈。所不同的是,信息瘟疫是「軟刀子殺人」,中毒者往往自得其樂。
手指一動,信息就飛向千家萬戶,天涯海角,無遠弗屆。人們既是消費者,又是生產者,在每時每刻的狂歡中,處於亢奮狀態,不知不覺失去了思考和分辨能力。
社交媒體憑藉著「回音箱效應」和「蝴蝶效應」,導致Fake news充塞網絡,各種「陰謀論」不脛而走。在真正危機來臨的時候,它蠱惑人心,傳播恐慌,撕裂族群,導致衝突。託克維爾所預言的「平等狂」正在網絡上肆虐。各種怒氣、怨恨無限制地發洩。「禁足」期間,某些社會名流在巴黎的豪宅或鄉間別墅裡高談闊論,傳到網上,引起大量吐槽,使得「黃馬甲」運動凸顯的法國社會「上層」和「下層」的對立衝突更為加劇。在地緣政治範疇,社交媒體被用作大國博弈的戰略工具,互相「甩鍋」,新「冷戰」的陰影正向我們逼近。一部小小手機,把各色各樣的魔鬼召喚出來,搞得「周天寒徹」,它很可能成為新的世界大戰的導火索。
誠然,對抗「偽新聞」的有力武器是信息透明。新近推出的「歐盟對抗偽新聞網」(EUvsDisinfo),用戶只要把一條新聞輸入,網站就會顯示其真偽。但是對於主要依賴社交媒體獲得、交流信息的青年人,一切努力都是蒼白的。
(由於篇幅所限,本文選擇了部分信件進行摘錄引用。以上信件內容,均由鄭鹿年先生翻譯。)
作者簡介:申賦漁,著有「個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個一個人》;「中國人的歷史系列」《諸神的蹤跡》、《君子的春秋》、《戰國的星空》;非虛構文學《不哭》、《逝者如渡渡》、《光陰:中國人的節氣》、《阿爾薩斯的一年》;戲劇劇本《願力》、《南有喬木》、《舞馬》等,內容涉及歷史、宗教、社會、環保等領域。2018年,《匠人》法文版《Le village en cendres》由著名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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