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的「三王」系列,我拖了很久才讀完。不是因為不好看,恰恰相反,正是因為覺得他的書更適合慢悠悠的逐字品味,而不是走馬觀花式的泛讀或聽書。他獨特的文字不僅可以作為寫作風格的一種榜樣,也有助於思考大事小事的是是非非,正如其它很多經典作品一樣。
妙在細節
《樹王》裡阿城寫月亮,「淡著半邊」。隨便一個「淡」字,就可見作家觀察和寫作的深厚功力了。阿城寫東西總是字斟句酌,但用語又總是那麼自然、素淡。
寫當過兵的肖疙瘩,一拳擊斷大石頭,「我」拿起他的手檢視是否有痕跡時,只感覺「沉甸甸的」。觸覺有關的描寫立刻讓人產生一種感同身受,仿佛這飽經風霜,成天幹粗重活計的千斤大手也正被我們捧著審視似的。而最後燒山時,即將一病不起的他手卻「粉一樣無力,燙燙的如一段熱炭」。
又如那節寫六爪的文字,把他描繪得十足可愛。阿城把個聰明伶俐,與大自然為伴的,皮膚曬黑的農村赤腳小娃娃簡直寫活了。連次要的人物描寫都如此精彩,不得不令人讚嘆。
門口的小草棚裡響動了一下,我回身一看,六爪已經赤腳躥了進來,問:「整哪樣?」肖疙瘩跪在地上,問:「那塊青石呢?找來給叔叔磨刀。」六爪看一看我,眯起一隻眼睛,用手招招,示意我湊近。我彎下腰,將臉移近他。他將手括在嘴上,悄悄地問:「有糖麼?」我直起身,說:「沒有了,明天去買來給你。」六爪說:「青石是明天才用麼?」我料不到他會有這個心計,正要笑,肖疙瘩已經站起來,揚起右手,吼道:「小狗日的!找打麼?」六爪急忙跑到門口,吸一下鼻子,哼著說:「你有本事,打叔叔麼!青石我馬上拿來,叔叔明天能買來糖?去縣裡要走一天,回來又是一天,好耍的地方叔叔能只待一天?
又比如《孩子王》裡面老農的一句:「我家老三你認得,書念得吃力,你在學校,扯他一把,鬧了就打,不怕的,告訴我,我也打。」
話裡藏著樸實傳統的人情世故。類似的話,可能很多人都聽到過。話面上是「儘管打,沒關係」,給你放心管教的保證,但並不是真打了就不會在意不會心疼,話的本質目的還是讓你「認真點,多費費心」。如果你也見過這樣說話的人,讀到這裡一定會產生共鳴,會心一笑吧?
但如果,你缺乏某些生活經驗,偶爾就會有點理解的障礙。例如下面這個描述,缺乏相關經驗的人,很難想像出來具體應該是什麼樣的聲音和感覺。
我穿上一雙新尼龍絲襪,腳上繭子厚,扯得襪子噝拉噝拉響,……
可見阿城有著多麼豐富的生活體驗。而離了這一點,作家是很難寫出好小說的。
自由解讀
對於阿城故事中任意一個場景,不同的人很容易有不同的解讀。這也是他的小說顯著特徵之一,同時也是他自己所希望的。
比如《樹王》中,隊長領著知青們上山時,對路遇的肖疙瘩說:「老肖,到山上轉轉?」
肖疙瘩仍不說話,仍在弄他的。隊長也不再說,領了我們走。
當時我還沒看到後面,就猜測隊長這樣力邀肖疙瘩,有可能是肖疙瘩路熟,砍樹技術高可傳授,可以幫上大忙。然而肖疙瘩並不情願,有可能本就不想同去,不想砍樹破壞大自然,再加上有個知青說他撿的洋白菜葉子只能「餵豬」,可能讓他有自卑或受辱的感覺。
然而別的書友卻有猜隊長和肖疙瘩的老婆有私情,見面比較尷尬。
又例如《孩子王》這一段,很多人都認為老黑是故意的。我卻覺得,老黑倒是未必知道凳子有問題,但文中「我」的忠厚卻是顯而易見的。
慢慢坐在凳上,不想一跤翻在地上。坐起來一看,凳的四隻腳剩了三隻,另一隻撇在一邊。老黑笑得渾身亂顫,我看桌子也晃來晃去,連忙爬起,叫老黑下來,都坐到床檔上。
阿城2007年曾在「三王」的臺灣版自序裡提到,希望在二十年後,有人可以解讀出自己小說裡更多的東西,例如「同性目光」。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種目光,是極權下最公開,同時也是最隱私的目光。」
顯然阿城所謂同性目光不是單純地指gay,儘管也會有書友這麼理解,而是更為寬泛的一種含義。男權社會裡,很多故事都是在同性目光之下發生的。而權利發展到極致,就容易變態。
「我經常注意到這種盯視,它以對象的不同而不同,崇拜權力的,暗禱的,解脫的,還有情色曖昧的等等。」最後他說:「寫作和閱讀的開放與自由,取決於我們內心的能力。」
意味深長
作者在卷尾語中提到自己的寫作手法時說:
我之所以寫小說,是因為有「意」,行之以「象」,達到「意象」。或者隨手寫「象」,不知會有何「意」,「意象」既出,就結束。中國的古琴曲,並無主題,趣味在聲音和無聲之意。中國詩的本質與境界在意象,這影響到我如何用感覺控制寫中文小說。
《棋王》《孩子王》的寫法似乎都是先有「象」再有「意」的,懶懶散散地說著人和事,直到最後才自然地顯出些「意象」來,留下些繞梁不絕的迴響。《樹王》卻顯得比較刻意,先有了「意」,再填補些「象」上去。
讀這個故事時,我正好在研讀莊子,不禁聯想到莊子經常提到的「無用之樹」。一棵大樹,既可以因為「無用」而被砍伐,也可以因為「無用」而躲過一劫。說來說去,「有用」還是「無用」,都是人為定義的。但大自然從不輕易向人屈服。被砍倒的「樹王」經過火與水的洗禮之後,終歸還會老根發新芽。而人呢?文化和思想是不是也會代代薪火相傳?還是會被攔腰截斷?……阿城的這則故事儘管痕跡稍重,在「三王」中卻最令人深省。
但在「三王」系列中,《棋王》和《樹王》裡,「我」都只能算一個旁觀者,而唯有《孩子王》是直接以「我」本人的故事為主線的。
而且明明是「不好」的結尾,卻無一點頹喪,甚至正好相反,竟還有種「新的開始」的光明感。
我走出辦公室。陽光暴烈起來。望一望初三班的教舍,門內黑黑的,想,先回隊上去吧,便頂了太陽離開學校。 第二天極早的時候,我回來收拾了行李,將竹笆留在床上,趁了大霧,掮行李沿山路去三隊。太陽依舊是白白的一圈。走著走著,我忽然停下,從包裡取出那本字典,翻開,一筆一筆地寫上「送給王福 來娣」,看一看,又並排寫上我的名字,再慢慢地走,不覺輕鬆起來。
雖然寫的是荒唐的年代,各種不合理的事,阿城的人生觀卻並沒有太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