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是我在去年冬天,為紀念1月15日發生的滑雪夜行巴士事故而寫的。
如今事故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在今天(2017年1月15日,很多民眾也到了當時的事故現場獻花)。
赤坂在作為留學生的時期,因工作和學習需要曾在長達半年的時間內需要每月往返東京和大阪(相距約600公裡)數次。除了自己開車,當時最值得依賴的交通方式就是乘坐頭天深夜發車,次日清晨到達的夜行巴士。3-5千日元(新幹線的三分之一,機票的至少二分之一)睡一個不是特別舒服的覺,就能從一側的市中心到另一側的市中心。
(⬆️夜裡在主要高速公路上開車,一個小時能遇到十幾班趕路的夜行巴士)
赤坂在工作之後,因為喜歡上了滑雪,在認識足夠多的自己開車去滑雪的人之前也經常乘坐夜行巴士去雪場。即使到了今年,也許也會偶爾和沒有車的朋友一起坐巴士去滑雪。
夜行巴士便宜實惠但考驗身體,是年輕人錢包的救星,是無數在追逐夢想和生活樂趣的人熟悉的存在。然而日本的夜行巴士因為層層外包的商業結構和老齡化的司乘人員,也存在著一定的安全隱患。
一年前的事故,便是其中的一個慘痛例子。
以下,再次以這篇文章悼念死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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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分我們再出發。』松本從朦朧中醒來,剛好聽見司機蒼老的聲音通告休息時間的最後一句。
嘛,沒聽見也不要緊,自己早就已經知道他們的習慣了。松本心想。車內蒼白的燈光亮起,十分刺眼。周圍座位上的人大多開始邊伸懶腰邊起身,剩下少數人還在戴著眼罩沉睡。
旁邊座位的人已經迫不及待地起身離開。松本不緊不慢地整理了下蓋在身上的衣服,把喝完水的塑料瓶子從地上撿起來,然後跟著最後一個已經醒來的人下了車。
周四清晨的海老名服務區冷冷清清。天邊還只有淡淡的黃色,藍色星空的顏色把白色巴士的車體也染成了藍色。從巴士上下來的人形成了一小股擁擠的人流,正好把要出服務區的一輛小車擋住了。人們橫穿過車道後大致分成兩股,一股進了廁所,另一股直奔吸菸處。
松本把空瓶子扔了,然後站在車道邊拿出手機給林發了一條信息:
『海老名ちゅう。』
ちゅう是個神奇的詞尾,既可以表示『正在...』,也是親吻『chu』的象聲詞。
林是不會被信息叫醒的。松本只是想讓他萬一醒來的時候能第一眼看到他的信息,哪怕從海老名到新宿只剩下最後的40來分鐘。這也已經早就成為了幾乎每周一次的習慣。坐從大阪到東京的夜巴時,他回在最後一個休息站海老名發出信息;而如果是離開東京去大阪方向,那麼就在該方向的最後的大津休息站發信。
松本就在這兩個大都市圈之間無數次地往返著。他的平日屬於大阪南部的小城,工作地點和與父親同住的家都在那裡。他的周末屬於東京副中心的一角,離夜行巴士到達後下客的地方走路15分鐘的地方。林在那裡等他。
松本和林是在滑雪場裡認識的。高速滑行的林背坡慢慢往下滑的初學者松本,松本以為自己就要那麼被撞下坡去摔得爬不起來,可林卻穩穩地從後面架住了松本的雙臂。松本感到背後柔軟而堅實,回頭一看,是林那張陽光下帶著歉意的笑臉。
滑雪並不是一項松本能輕易負擔得起的娛樂活動。但是遇到林的那一季他去了整整5次長野。
雪季結束的那個周末他沮喪地回到家裡。他的父親嘆了口氣,『你能有項愛好我很高興,這段時間每到周末你就像以前小時候去東京看媽媽一樣蓋不住自己的高興。可是你老爸還得給你交大學學費...』松本的頭往下埋得更深了。
松本爸和早就已經改姓了的松本媽在12年前離了婚,而在那之前,兩人就已經因為工作的關係分居在兩個相隔將近600公裡的大城市周圍。
為了支付松本媽的離婚慰謝金和住宅貸款,表面上看上去寬裕的松本爸開始不分晝夜地幹兩份工作。而到了周末,當時還在上小學的松本就已經開始不分晝夜地乘坐夜行巴士去東京找母親。松本爸會將他送到難波或者梅田又或者和歌山的車站,松本便開始一夜的旅程;松本爸則繼續去不分晝夜地工作。
那些年每次坐上夜行巴士他都會興奮得無法入睡。偷偷撥開扣死的窗簾心情歡愉地看著窗外,也就記住了那些大阪和東京之間的一個個地名:米原,小牧,豐川,燒津,富士,御殿場...
他甚至可以和鄰居柴田桑討論哪個服務區的廁所最舒服。
柴田桑是一名不分晝夜開車的貨車司機,除了松本的夜行巴士要經過的名神和東名高速,他的足跡自然遍布整個本州甚至九州島。他告訴松本,長野有個和你的姓一樣的地方,松本市,那裡冬天路上是會結冰的。
在這個國度,國內運輸量遠超鐵路和航空的公路貨車運輸被稱為『日本的生命線』。然而維持生命線的這些人卻因為繁雜的承包再承包而只能拿到很少的薪水,過度殘酷的勞動量更使得這些人隨時都處於透支狀態。
柴田桑曾經或多或少地和松本的父親在酒桌上聊起自己的工作,松本也或多或少地聽進去了不少——至少柴田桑時常抱怨自己掛靠公司的上級承包商僅靠3個員工2部電話就可以每年賺的盆滿缽滿這一點肯定是印象頗深的。
然而抱怨再多,柴田桑也不願意、亦不想離開這個行業。泡沫時期的旺盛收入讓他在這個當年好歹算得上高級公寓的房子擁有了屬於自己的一套房,逍遙地單身生活到現在——貨車這一柴田自己的生命線在其心目中也便成了一種情懷。
而對松本來說,和貨車同樣扎堆行駛在夜晚高速公路上的夜行巴士,也是自己和很多人的生命線。儘管他從來不曾和車上的任何人說過話,大家都是上車了就戴上耳機睡覺,久而久之了也能從諸如衣著以及下車之後這些人湧向新宿、池袋、梅田、難波的哪個方向判斷他們大致的目的,以及,靠什麼而活。
松本自己,從幼年時每個周末往返於東京的父親家和大阪的母親家,到大學時往返東京的大學和大阪兒時夥伴介紹的小公司實習,再到真正開始找工作時因為討厭大城市的職場而從東京乘坐夜巴去日本各地的地方城市參加說明會,每一次的旅程他都當做是為了自己的生命的燃燒。最後,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營生的路子,乘坐夜行巴士也從物質生活的需要轉向為精神寄託的需要。
冬天,他和林約在長野的那些滑雪場見面。往往是松本自己找好巴士團連夜過去,林則早上不緊不慢地開車前往,周日再各自回雙方各自的地盤。
林一開始邀請他先去東京然後兩人一起去滑雪,因為他認為新幹線非常方便。而松本則說去東京的夜行巴士太貴了。
『夜行巴士?從大阪到東京?』林的反應讓松本笑的有些尷尬——他並不知道這些巴士除了連夜把滑雪的窮學生從大城市運到山裡的雪場還有把更多的人從大城市運到另一座大城市的功能。松本有時就借這個早期的經歷嘲諷林不識柴米油鹽貴。
春夏秋,滑不了雪的松本到了周末就會坐上這些巴士,就像以前去找自己的母親一樣。他不再興奮地睡不著,而是能很安穩地休息。不識柴米油鹽貴的林強行負擔了巴士的費用——一次新幹線的單程票能讓他往返四次。
如今又到了冬天,而這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晚。12月的雪場根本沒有什麼雪,兩個人最愛去的雪場都沒有完全開放——就這麼等到了1月。雖然兩人幾乎每周都見面,但感覺上都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去滑雪了。於是松本多請了兩天假,他乘坐周四晚上的夜行巴士,打算在林的窩裡度過一天之後,兩人開車去滑三天雪。
這是本來的打算。可久在前兩天,一向在雪國的山地開車都十分厲害的林在東京城裡開車時陰溝裡翻船,把車子撞壞了。兩人慌忙開始找網上的滑雪旅行套餐,幸好搶到了周四晚上的巴士團票。
對松本來說,這次得連續坐兩個晚上的夜行巴士,而林則是第一次乘坐夜行巴士。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還是蠻特別的。
早上六點半松本到達了林在新宿的住處後,直到晚上11點出發去原宿坐開往雪場的夜行巴士,中間沒有出過門。他們在屋子裡聊了很多事情,比如本季應該持續到什麼時候,比如要不要在雪季結束後,考慮把東京的家從新宿遷到已經有合適兩個人政策的澀谷去——儘管,松本下車後將不再這麼方便。
第一次坐夜巴的林自然頗有些不習慣。他先是擔心被擱在行李箱裡的滑雪板會不會被顛壞,同時也擔心開車的老頭會不會半路上睡著。
『不用擔心,他們有兩個司機換著開呢。司機年齡大這個在哪都一樣,都已經是七八十歲的老頭了還在開的我也見過,而且還是一個人開全程。』松本安慰他,『你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這裡到長野的距離其實沒有那麼長,如果一直走高速,估計三四點就到了,到了如果等待的地方又冷又無聊就沒意思了。』
『真不敢相信你坐夜行巴士這東西居然能坐這麼多年。』
『是啊,我已經靠夜行巴士活了這麼多年了。晚安。』松本把充氣枕頭墊在腦後,閉眼睡去。
半夜他醒來,突然心血來潮像小時候一樣撥開窗簾的扣子,看向窗外。
夜裡的山中沒有下雪,蜿蜒狹窄的道路告訴他司機已經從高速公路上開了下來,正在國道上磨蹭時間。他不知道這個叫碓冰的地方現在路面上有沒有結冰。
皎潔的月光照在白色的夜行巴士上,除此之外,亮著的只有巴士前方大燈照著的幾十米的彎道和護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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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人物和故事純屬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