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在繁華與劫數間震顫,而生活在這裡的芸芸眾生卻對此一無所知。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正操於一小撮人之手,即使隱約感知,也無能為力。他們只能像以往一樣,繼續將自己的命運融入到這個龐大城市的血管中,成為帝國至高權力吮吸榨取的無數細胞之一——但好在,絕大多數普通人對這一點同樣毫無覺察。因此,他們日復一日的庸常生活,才能成為帝國無常命數的掩飾,一如波瀾不驚的水面下,是隱伏的潛流,而這股潛流,才是真正左右命運的力量。
......
這或許正是熱播網劇《長安十二時辰》吸引萬眾矚目的真正原因,它向普通觀眾展現了一千二百年前京城中看似平淡無奇卻非比尋常的一日。
《長安十二時辰》。
不少網友跟隨劇集夢回大唐。劇集中設定的時間並不長,卻道盡了大唐的繁華與危機,讓人看到歷史中個人命運與時局國運之間的張力與複雜關係。但真實歷史中的唐朝果真如此嗎?伴隨著超高的口碑與流量,《長安十二時辰》也不時遭遇史實差錯、邏輯謬誤的「指控」。在權力與死亡的陰影中,真實的歷史是如何發生的?我們這篇推送,聚焦《長安十二時辰》背後,真實的歷史與大唐謀殺案。
撰文| 李夏恩
帝都,長安,這是平淡無奇的一天,也是非比尋常的一天。一面是準備歡度上元佳節而對周遭危險懵然無感的長安百姓,一面是嗅著危險氣息步步逼近真相核心的秘密組織靖安司。領導靖安司的傳奇人物李泌本身就身處權力旋渦之中:深居宮中手握絕對權柄的皇帝,時時透過他的幽微意旨決定命運的走向;身為備位儲君的太子則在不安於位的惶恐中結納勾連,以固權位;而在皇帝與太子之間的,是假至高皇權以達成目的或私慾的文臣武將,權力與蛛網般絲絲勾連,將帝都長安乃至整個帝國的命運都黏著其上,靖安司就是蛛網之上的一個交點,負責黏著那些試圖衝破這張權力巨網的飛蟲,從這一點來看,造成長安十二時辰危機的所謂突厥狼衛,不過是衝撞這張巨網的一隻甲蟲罷了。
這故事誠然精彩絕倫,各具個性的人物也令人屏息讚嘆,對盛唐長安的狀摹更是細緻入微:壯麗的城樓俯瞰著芸芸眾生匯成的絢麗色彩,李太白的清平調迴蕩在坊市之中;朱欄的舞臺上,歌伎曳聲引調如迴風流雪;甲冑的護心鏡,在黃昏的餘光下熠熠生輝。即使在這輝煌瑰麗的表面下潛伏的陰謀足以在瞬間毀滅所有的一切,那這般景象也像是一個曇花綻放般的美夢。
但這個盛世大唐的景象畢竟建立在想像之上,儘管它竭力描摹真實,但也只是勾勒出了歷史萬分之一的模樣。在真實的歷史中,不存在一個捍衛大唐長治久安的靖安司,帝國也不會允許一個少年執掌秘要,擁有超逾常規的權力,更遑論將一個死囚從牢中提出讓其肩負拯救帝國的重任。但這並不意味著帝國拒絕非同尋常的事件發生:當權力齒輪發生鏽蝕或錯位,出乎意料的偶然事件就可能發生,這種偶然不僅會製造出非同尋常的事件,更有可能改變整個權力機器的運轉方式,甚至讓其徹底崩塌。而觸發這一偶然事件的肇因,就隱藏在歷史的暗處,比起影視劇中天馬行空的想像奇夢,真實的歷史,更像是一場噩夢。在這場噩夢中,數年猶如一日,而一日長如數年。
《長安十二時辰》劇照。
唐代長安地圖
黃昏:上仙
辛公平已經等待了數日,時近黃昏,他仍不知道那個重要時刻會在何時來臨。作為一個凡夫俗子,他甚至連自己身處的地方也不能十分確定。按照凡人的時空觀念,他目前所在的位置是長安敦化坊的顏魯公廟。這座祠廟是四十年前名聲煊赫的一代名臣顏真卿所建,但顏真卿已經在三十多年前的李希烈之亂中殉難死節,而他的父母兄弟也早已先他而去,因此,這座家廟中除了廟祝之外應該空無一人。但不可思議的是,當辛公平來到這裡時,居然看到早已死去的顏氏先祖們簪裾盛裝,前來迎接。他也被盛情安排住在顏氏家廟的西廊幕次。儘管迎風宴會上「餚饌馨香,味窮海陸」,但辛公平卻被告知其中有些食物可以食用,但有些食物卻並非他能享用——那些食物是特供給來自冥府的陰間使者。
辛公平的這場奇遇,開始於他和一名同伴成士廉的進京之旅。他們二人都是一方縣尉,前赴京城參加調集選官。那是旅途中陰雨綿綿的一天,他們冒雨抵達洛西榆林店時,發現這家客店貧破不堪,塵穢滿布,惟一尚稱整潔的床榻卻已經睡著一名徒步客人了。店主眼見辛成二人都有車夫僕從,心懷勢利,強把步行客人弄醒逼他給貴客騰地。但辛公平卻制止了店主不要以車馬取人,並且安慰被鬧醒的客人,還備好酒食,請他一起吃喝暢飲。
這位步行客人名叫王臻,非凡的談吐讓三人迅速成為好友。酒酣耳熱之間,辛公平向這位朋友抱怨人雖號稱萬物之靈,但就連「來日所食,便不能知,此安得為靈乎?」王臻卻告訴他們在接下來的兩天裡,他們將「食於磁澗王氏,致飯蔬而多品;宿於新安趙氏,得肝羹耳」。在作完了這場飲食的預言後,王臻的一句話隱約透露出他的特殊身份:「臻以徒步,不可晝隨,而夜可會耳」——他不能在白天跟隨二人一起出發,只能夜間相會。次日,他果然趁天還沒亮就離開了。
《長安十二時辰》
作者: 馬伯庸
《續玄怪錄》中《辛公平上仙》一頁,四部叢刊本
辛、成二人接下來兩天的食宿證明王臻所言句句中的。當他們看著新安趙氏店主端上來的那盤肝羹相視驚笑時,王臻再次出現。這一次,王臻終於向對方吐露他的真實身份:
「我乃陰吏之迎駕者。」
對唐人來說,王臻陰間官吏的身份,是對他具有預知能力最合理不過的解釋。這種觀念被稱為「前定」,在唐代湧現出的大量以「定命錄」「前定錄」為標題的筆記著作中,這類可以預言對方次日餐食菜餚的故事可謂俯拾皆是。儘管今天看來,這種預言就跟學校食堂的每周菜譜一樣稀鬆平常,但對唐人來說,能預知明天端上桌子是哪樣菜餚,卻不啻一語道破命運本質:既然連「食物之微」,都由「冥路已定」,更何況於貧富生死這樣的人生大事,自然早已在冥界註定。所謂的命運無常,不過是無法窺知冥界前定命數的凡夫俗子懵然無知的自我安慰罷了。
王臻之所以從陰間來到人世,正如他所坦承的那樣,也是為了完成一項命中注定的任務:迎接皇帝聖駕前往陰間。作為凡人,辛公平卻用了另外一個詞語來形容皇帝一命歸陰:「天子上仙」。
「上仙」這個詞是唐人對皇帝之死的委婉敬稱,但考慮到這位即將歸陰的皇帝唐憲宗在過去數月中的所作所為,「上仙」這個詞恐怕就擁有了雙重意味——它不僅特指皇帝之死,也意味它的字面意思:飛升天上,成為神仙。
成仙,正是這位高踞權力之巔的皇帝如今孜孜以求的事情。如今,他即將邁入統治天下的第十五個年頭。從一位帝王的角度來看,唐憲宗可稱一代英主,他以強硬手段迫使自安史亂後割地自雄的河朔藩鎮一一歸順,將帝國對地方中墮的權威再度拾起,並牢牢握於手中,這位大權獨斷的天子治世時期也被後世史家讚譽為「元和中興」。權力的日趨穩固帶給他新的自信,他既然已經將絕對權力牢牢握在手中,那麼為何不能將冥冥之中早已註定的生死命運同樣置於掌心隨心所欲呢?而對古人來說,能夠改變命定生死的只有一種存在,那就是超越凡俗的仙人。
唐憲宗畫像,出自《三才圖會》。
從某種程度上說,唐代帝王自詡在成仙這方面比先前列位君主都更有資格,從一開始,他們就自稱是道教始祖老子的後代,儘管這完全是自抬身價的胡亂攀附,但在用嚴刑恫嚇迫使那些質疑者噤聲之後,謊言也逐漸變成了真實,李氏帝王開始相信自己身上流淌的真是神靈的血脈,因此在成仙上得天獨厚。將皇帝之死稱為「上仙」就始自唐代,但這個別稱無法掩蓋死亡命定的事實。因為真正的「上仙」首先是要不死。
如何成為不死神仙?李唐王朝奉為國教的道教其實提供了很多方法,從神仙點化,到修身吐納,再到符籙祝禱,乃至於不遠萬裡到傳說中的洞天仙島求取仙藥。但對皇帝來說,這些成仙方法大都與皇帝最看重的絕對權力互不兼容。修身養性意味著放棄一切世俗權力才能清心寡欲;求取仙藥已經有秦皇漢武讓後世譏諷不已的先例可為覆轍殷鑑;至於神仙點化,雖然唐代的筆記中經常出現神仙進入宮廷謁見皇帝的記載,但這些筆記幾乎無一例外顯示,皇帝雖然驚嘆於祂們的奇異法術,但大都只是將其視為倡優戲子一樣的弄臣。
陝西何家村出土的唐代銀盒,裡面標明裝有「大粒光明砂」,也就是煉丹術中被視為至尊之物的「丹砂」。
更糟糕的是,一旦這些仙人表現出對皇帝世俗權力的輕視和戲謔,皇帝立時就會殺心陡起。唐憲宗的高曾祖父唐玄宗時代的兩位著名仙人張果和羅公遠在宮中的遭際就是典型的例子。前者皇帝為了試驗他的仙術而故意給他喝下毒酒,結果只是毀了這位不計年歲的老神仙的一口好牙;後者則因為不願將隱身術全部授予皇帝,而被皇帝怒令斬殺。這些神仙的故事一再證明,得道成仙與世俗權力不可得兼。
那麼,有沒有權力與成仙可以兼得的方法?一種比較晚出的成仙妙法進入了皇帝的眼帘,這種方法就是服食丹藥。所謂「服神丹令人神仙度世,與天地同畢,與日月同光,坐見萬裡,役使鬼神,舉家飛升,無翼而飛,乘雲駕龍,上下太清」。不需要清心寡欲,不需要神仙點化,也不需要尋找海上煙波微茫的蓬萊仙島,只需要提供材料和煉丹爐鼎,就可以炮製出成仙不死的丹藥。煉丹過程甚至不需要皇帝躬親下手,自然有方士代勞。皇帝只需坐享其成,等待方士將煉好的丹藥送到嘴邊即可了。
如此便宜的成仙妙法,自從六朝葛洪、陶弘景等著名道士著書立說,鼓吹宣傳以來,至唐代終於成為時興熱潮。被中醫奉為祖師藥王的孫思邈就是一位煉丹大師,在他的《太清丹經要訣》中光是仙丹種類就記載了「神仙大丹異名三十四種」「神仙出世大丹異名十三種」和「非世所有諸丹等名有二十種」。其他各種關於煉丹秘書更是不計其數。如此興盛,也難怪帝王會被其吸引。唐憲宗之前的幾位帝王,唐太宗、唐高宗、武則天、唐玄宗都曾服食丹藥。因此唐憲宗熱情地擁抱丹藥,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遵從李唐先祖的家風傳統。那位掌握煉就如此靈丹秘術的方士,也在皇帝強烈成仙欲望的召喚下,應時而出。
柳泌就是這位與唐憲宗一拍即合的煉丹大師。像許多方士一樣,他在進宮前的出身經歷鮮有記載,官方史書用「泌者,本楊仁晝也,習方伎」寥寥數字就概括了他的前半生。值得注意的是,他改名為柳泌這一點,很可能是為了讓人將其與一位三十年前升仙成功的知名人物產生聯想。
李泌畫像,在李泌之子李繁所撰寫的《鄴侯家傳》中,李泌在孩童時代,就被一位道士預言「十五歲必白日升天」。為了防止失去這個孩子。到了這一年的八月十五日彩雲飄來,空中仙樂嫋嫋,異香襲來時,「李氏之親愛乃多貯蒜齏至數斛,伺其異音奇香之至,潛令人登屋,以巨杓颺濃蒜潑之,香樂遂散」。
這位新近列入仙班的名人,就是唐代傳奇人物李泌。他也是熱播網劇《長安十二時辰》的雙男主之一。這位四朝元老曾經輔佐三位帝王,軍國大計一手擘畫,將搖搖欲墜的帝國從安史之亂的陰溝裡打撈出來,是時人眼中的一代奇才。但他豐功偉績的光明之下,也有著陰暗的一面。像當時的許多人一樣,他對成仙有著近乎執念的欲望,因此雖然權逾宰相,但卻始終以修道人自居。
《國史補》中記載他對神仙的追求虛誕到了令人竊笑的地步。一次,有位朋友送給他一榼美酒,他立刻興致勃勃地向來訪的客人吹噓,這是女仙麻姑送來的美酒。話音未落,門丁就來報告:「某侍郎來取酒榼。」被揭穿了謊言的李泌當著客人面把酒榼還給對方,卻毫無愧色——成仙一事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而在他的兒子李繁撰寫的父親傳記《相國鄴侯家傳》中,李泌自幼就出現成仙潛質,如果不是家人捨不得他升仙離開在天上仙樂來迎時潑了不少大蒜,他本該在十五歲時就得到成仙。縱使如此,少年李泌遊歷衡山嵩山時「因遇神仙恆真子、羨門子、安期先生降之,授以羽毛服餌之道,自是多絕粒咽氣」。他的所謂死亡,不過是欺瞞凡胎肉眼的障眼法,他的真身早已成仙前往衡山。
那麼柳泌是否能在皇帝身上複製李泌成仙的傳奇呢?819年,他由金吾將軍李道古推薦給皇帝的寵臣門下侍郎皇甫鎛,皇甫鎛很快迎合上意,將其薦入宮禁。他告訴皇帝自己確實有「能致藥為不死者」的本領,並且告訴皇帝「天台山靈仙所舍,多異草」,鼓動皇帝讓他到天台山為官,以便為皇帝求採仙草。皇帝被聳動了,下旨任命他為台州刺史。諫臣們激烈的反對意見被皇帝一語駁回:「煩一州而致長年於君父,何愛哉!」
但柳泌在台州的採藥工程卻以失敗告終,他用強迫手段鞭撻吏民上山採藥,理所當然徒勞無功。於是他逃跑了,又被抓了回來。按理說,這種朝野反對、勞民傷財的騙術只消一次就足以戳穿,但皇帝居然在兩位推薦者的說服下決定給這個騙子第二次機會。而這一次,柳泌為皇帝獻上了他精心炮製的所謂仙丹。
《長安十二時辰》劇照。
「以鉛滿一鼎,按中為空,實以水銀,蓋封四際,燒為丹砂雲」。從這段描述來看,柳泌的煉製仙丹的秘法似乎並不複雜,不過是在密封容器裡進行的鉛汞化合反應而已。但根據日本道教學者村上嘉實先生的考證研究和科學實踐,這一簡單的化學反應,差不多就是所謂煉丹術的本質。而在當時人看來,白色的水銀居然可以轉化為紅色的丹砂,紅色的丹砂又可迴轉為白色的水銀,正象徵著生命的轉化升華。對那些服食這種仙丹的人來說,他們的生命確實因這種仙丹而發生轉化,但卻並非是向成仙的方向。
寫下上面那段柳泌煉丹秘法的人,是當時大名鼎鼎的文士韓愈。而這段話寫下的地方,是他兄孫女婿李於的墓志銘。皇帝並非柳泌仙丹的唯一用戶,李於在生前也曾是柳泌的忠實擁躉。服用柳泌丹藥的下場卻是「往往下血,比四年,病益急,乃死」,成為了仙丹可悲的受害者。但卻並非唯一的受害者。在這篇墓志銘中,韓愈開列了一長串服食仙丹的死亡名單。工部尚書歸登、殿中御史李虛中、刑部尚書李遜、遜弟刑部侍郎建、襄陽節度使工部尚書孟簡、東川節度御史大夫盧坦,等等。其中以歸登服食後的漫長的死亡折磨最為可怖:「若有鐵杖自顛貫其下者,摧而為火,射竅節以出,狂痛號呼乞絕,其茵席常得水銀,發且止,唾血十數年以斃」。最具有諷刺性的是,將柳泌熱心推薦給皇帝的李道古本人,也名列這份死亡名單上。
《長安十二時辰》劇照。
在今人看來,這種慘苦折磨的死亡是典型的重金屬中毒症。但煉丹術最具有魅惑性的是,它具有一整套內在邏輯完全自洽的體系。只要深信服食丹藥必定會成仙這個大前提,那麼仙丹所造成的種種生理苦痛都可以被解釋為成仙的必經階段。根據煉丹術經典之一《真元妙道要略》提供的解釋,初次服用丹藥造成的「心意鈍悶,夢寐不祥」是因為體內的邪氣「三惡」被仙丹靈砂侵襲,所以才會在被殺滅前垂死掙扎,惑亂人心。而「身手上有大瘡,內有蜘蛛、蜥蜴走出,又夢陰莖朽落並大便惡物者」,則是體內專門戕害性命的「三屍」除祛的徵兆。「四肢輕緊,又時時聞兩腿膝如日炙而熱,又大便有黃膿黑血」,那麼恭喜,此時你「五臟內宿患喜怒漸滅」,很快就要飛升上仙了。換言之,按照煉丹術的理論,中毒越深,離神仙的境界就越近。因此,也難怪一批批人如此熱衷服食丹藥,九死不悔。
與李泌同時為一代名將的李抱真,就在一位道士的鼓動下連服兩萬丸丹藥,導致「腹堅不實,將死,不知人者數日矣」。但他在醫生的搶救下終於醒轉過來時,那位道士又跑來對他說:「垂上仙,何自棄也!」於是,他又再服三千丸仙丹,終於成功地死掉了。
有鑑於如此多恐怖的死亡先例,一位大臣向皇帝諫言,應該先讓煉丹者自己服食一段時間以驗效果。但已經被上仙之夢蠱惑的皇帝,卻將提出這個合理意見的臣子貶謫出京,然後滿懷期待地吞下了那丸已經奪走了數條性命的仙丹,這些死者中還包括他最崇敬的太宗皇帝。很快,汞中毒的效應出現在他的身上。血管中沸騰的水銀加劇了他固有的偏執,將煩躁注射進他的每一根神經。舌喉如火燎般灼熱乾渴,性情也變得喜怒無常。與那些服食丹藥的文士官員相比,帝王的絕對權力會將個性中的邪惡無限放大。仙丹讓這位昔日英武的君主成了殘忍的暴君,隨性殺死身邊的侍從宦官。帝王的上仙迷夢最終將整個宮廷化作了地獄——為了超越生死命運的上仙靈丹,終於將皇帝推向了命中注定的死亡
夜半:死亡
辛公平的奇遇終於和皇帝命中注定的死亡交織在了一起。但令人奇怪的一點是,對皇帝將死這一點,辛公平沒有提出疑問,反倒是迎接皇帝上仙的,只有王臻一個使者讓他不解。王臻解釋道:「是何言歟?甲馬五百,將軍一人」,而王臻本人,不過是將軍麾下五百兵馬大軍中的籍吏而已。他向辛公平保證,「此行乃人世不測者也」,邀請他親眼見證這場迎接皇帝命歸陰曹的上仙好戲。
辛公平被引薦給一名身長「丈餘,貌甚偉」的大將軍,將軍率領的軍隊氣勢龐大,「戈甲塞路」,以至於進入長安城門通化門時,一名紫衣官吏請求將軍將大軍分兵五處。辛公平在王臻的陪伴下,與將軍一同走進了顏魯公家廟,開始了長達數日的等待。終於,將軍表示「時限向盡」,但皇帝身在宮中道場,有「萬神護蹕,無計奉迎,如何?」這時王臻提出建議:「「牒府請夜宴,宴時腥羶,眾神自許,即可矣。」宮中召開夜宴的牒報逡巡傳來。黃昏戊時,大隊兵馬在將軍的率領下進入皇城宮禁的光範門。辛公平看到「門吏皆立拜宣政殿下,馬兵三百,餘人步,將軍金甲仗鉞來,立於所宴殿下,五十人從卒環殿露兵,若備非常者」。
迎駕皇帝需要排足陣仗,這點合情合理,但迎駕的隊列卻只有將軍率領的兵士,卻沒有輿駕必備的內侍仕女,卻不得不令人疑心叢生。這使得這場迎駕儀式看起來不像是以禮奉請,而像是一場有預謀的軍事行動。而事實上,唐憲宗的死亡,確實並非壽終正寢。仙丹的毒性加速了他向死亡狂飆,儘管病發苦痛,但也畢竟只是慢性中毒。而將他推向死亡的,正是一場武力政變。
《長安十二時辰》劇照。
從表面上看,這場政變的直接原因,如官方史書所寫,乃是「上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獲罪,有死者,人人自危」。因此,宦官為了活命,所以猝然發動政變,殺死了這個仙丹毒害下的暴君。但問題在於,如果按照史書所寫,皇帝的受害者應該只是身邊隨侍的宦官而已,但發動政變的主謀卻恰恰不是皇帝貼身的侍從,而是宦官中地位最尊貴的人物。他們是掌握宮中禁軍神策軍大權的右神策軍護軍中尉梁守謙,秉承出納皇帝諭旨的樞密使馬進潭,以及左右給使王守澄和韋元素等人。他們殺死皇帝的原因當然不僅僅是物傷其類,為那些被皇帝無辜殺死的近侍宦官報仇,而是一場以未來富貴權力為賭注的政治豪賭。而賭盤上的骰子,就是即將成為新帝的皇子。
如果從常規的政治秩序來看,帝國未來的繼承人,早在皇帝即位之初,就已籌備儲君人選。按照正常的繼承順序,嫡長子是名正言順的合法繼承人。但皇帝的長子李寧和次子李寬都是庶出,只有第三子李宥是憲宗為太子時太子妃郭氏嫡出。按理來說,皇帝登基後,太子妃應該自動升為皇后。但皇帝卻只是將她封為貴妃。箇中原因可以看出皇帝在掌控權力時的處心積慮。郭氏是名將郭子儀的孫女,郭子儀在平叛安史之亂時居功厥偉,並且手握重兵,功高蓋主自不待言。因此也被皇帝深深忌憚。皇帝的祖父唐代宗出於政治考慮將自己愛女下嫁郭子儀之子,以期籠絡這位權臣。雖然公主的驕縱險些導致這場皇家苦心安排的政治聯姻破裂,但郭子儀對皇家的忠心不二最終將這場危機化為如今京劇裡膾炙人口的劇目《打金枝》。而他的孫女嫁給當時還是太子的唐憲宗,自然也出於同樣的政治考慮。
於水繪製京劇畫譜《打金枝》。
對這位出身權貴重臣之家的正室,皇帝自然也像他的祖父一樣,頗多忌憚。為了防止外戚幹權的情況發生,他寧可違背常禮,不將皇后的名分賜給這位權臣孫女。她的兒子,自然也不能登上太子之位。因此,皇帝再三考慮,將一直屬意的庶出長子李寧立為太子。
但遺憾的是,皇帝的苦心謀劃落空了,太子李寧在811年去世,於是,立儲問題再次提上日程。這一次候選人成了庶出次子,如今已封為澧王的李寬和所謂正室郭貴妃的嫡子,封為遂王的李宥。這一次,皇帝的目光再次越過嫡子,投向了澧王李寬。他特意召見翰林學士崔群,讓他為澧王封為太子寫作例行公事的推讓表。
但崔群拒絕了。他嚴正地進諫道:「凡事已合當之而不為,則有退讓焉。」言下之意,澧王並不具備合當太子的資格,所以也談不上退讓不為。官方史書記載皇帝對崔群的進諫「深納之」,從而放棄了立澧王為太子的想法。但僅憑諫官一言,就迴轉皇帝心意,未免也太輕忽這位有明斷之稱的君主的內心思慮。真正讓皇帝動心的,是一位近在身側的權勢人物對澧王的支持。
吐突承璀可能是皇帝最信重的宦官。自皇帝還在太子東宮時,他就侍奉在側,是皇帝一手提拔的寵臣。皇帝登基後,他從內常侍一路躍升,不久授官為神策軍左軍中尉,功德使這樣掌握皇帝禁軍的煊赫要職。吐突承璀也對皇帝的寵信報以忠心,可以說在憲宗一朝恩寵不絕。但在這場太子儲位之爭中,最讓皇帝心存芥蒂的,恰恰就是這位他最信重的寵臣對澧王的支持。而這一芥蒂的來源,卻是皇帝本人登基大位的原因。
如果說皇帝內心最隱秘的不安,那就是他權力合法性的來源。儘管他作為先帝順宗冊立的太子繼承大位名正言順,但恰恰是一場政變,讓自己的合法性出現了嚴重瑕疵。他的父親順宗即位時已經重病纏身,突發中風讓他無法言語。但即便如此,他還是通過信任的朝臣王叔文、劉禹錫等人振刷朝政,推行變革。但這場被後世稱為「永貞革新」的變革,卻因為王叔文試圖從宦官手中奪回神策軍權而遭到宦官反撲。手握軍權的俱文珍等人與當時還是太子的憲宗達成協議,逼迫順宗禪位,將憲宗擁上皇位。既然自己是靠宦官擠掉父皇坐上大位,他當然不希望未來的太子也複製乃父當年的做法。於是,吐突承璀越是支持澧王,皇帝就越下定決心不讓澧王成為太子,而把他原本並不屬意的遂王李宥改名李恆,立為太子。
儘管儲君之位已定,但任何人都能覺察出皇帝其實並不喜歡這位未來儲君。這個兒子性情頑劣,好逸惡勞,完全不具備成為天下之主的潛質。但在皇帝看來,他卻是對自己權力最安全的選擇。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將是讓他最追悔莫及的一步棋。
不過,此時沉迷在上仙迷夢中的皇帝,與仙丹酷烈的藥性纏鬥,已經耗盡了他的身體和理智。
820年1月19日,本來這一天是新年元旦,理應舉行大朝會,但皇帝卻因丹藥發作而無法參加。此後20餘日,皇帝都無法視朝聽政。帝都謠言紛紛,人心訩訩。直到2月12日,皇帝才在麟德殿召見進京述職的義成軍節度使劉悟。劉悟帶給外界的消息是「上體平矣」,無論這句話究竟是真相還是他為安撫人心編造的謊言,都讓帝都暫時獲得安寧。而在宮中,卻暗潮洶湧。皇帝服用丹藥病體支離,吐突承璀卻從中窺出機遇,打算趁皇帝病重之際將自己一直擁戴的澧王扶上儲君之位。身在宮中的太子自然會感知到對方暗中運作的密謀,但他的處理方式卻只是秘密派人給他的舅父,擔任司農卿的郭釗傳遞口信,詢問他應該如何計議。史書中記載的郭釗回復簡短但意味深長:
「殿下但盡孝謹以俟之,勿恤其他。」
這似乎只是讓太子要安守本分,不必憂心的安慰之語。但「孝謹」和「俟之」卻似乎暗藏他意。「孝謹」的對象自然是因服用丹藥喪失神志的父皇陛下,而「俟之」仿佛又是在暗示他等待某個機會的到來。
《長安十二時辰》
作者: 馬伯庸
太子並沒有等待太久。就在劉悟覲見皇帝的隔天之後,期待已久的政變猝然發動了。手握神策軍兵權的梁守謙和馬進潭、韋元素、王守澄等人領兵殺死了太子的兄長,那位對他威脅最大的澧王李寬和一直密謀將澧王推上太子大位的吐突承璀。太子通向權力寶座的障礙被宦官帶領的軍隊以血腥的方式一一掃除了,可以說,這場政變幾乎就是十五年前他的父皇登上皇位的再現,只是程度更加血腥而已。希冀通過服用仙丹扭轉生死定命的皇帝,終於還是沒能逃脫註定的死亡。關於他死亡的細節,官方的史書並未記載隻言片語。但辛公平在那天詭異晚上的所見,卻似乎是這場謀殺的魔幻版本。
他看到大殿裡「俳優贊詠,燈燭熒煌,絲竹並作」,皇帝仍在享受著宛如神仙般的極樂歡宴。
夜已漸深,刻漏已經指向三更四點,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只見一位「多髯而長,碧衫皂褲,以紅為褾,又以紫縠畫虹霓為幀,結於兩肩右腋之間,垂兩端於背,冠皮冠,非虎非豹,飾以紅罽,其狀可畏」的傢伙,不知從哪裡出現,他手中拿著一柄長達尺餘的金匕首,向候在一旁的將軍叫道:「時到矣——」
這聲音拖長而幽深,腳步踏上臺階,逼近了皇帝的御座。終於,他來到御座的後面,將那柄金匕首跪著獻上。皇帝猝然暈眩,音樂戛然而止,大殿裡擾亂紛紛。皇帝被扶進西閣,良久沒有出來。守在一旁的將軍本想儘快將皇帝迎送陰間,但催促的答覆卻是一句:「皇上洗澡了嗎?」突然,就聽到了洗浴的聲音。
他們要洗掉什麼呢?是謀殺皇帝時的血跡嗎?在官方的史書中,親手弒殺皇帝的是一名叫陳弘志的宦官。他在將匕首刺進皇帝後背時,會擔心鮮血濺到自己身上嗎?無論如何,最終,皇帝終於乘上陰間的碧玉輿,在將軍的微笑的慰問聲中,「二百騎引,三百騎從,如風如雷,颯然東去,出望仙門」,在按照命中注定的時刻前往陰間。親眼見證了這一詭奇情景的辛公平,惟一的選擇只有「秘不敢洩」。
《長安十二時辰》劇照。
平旦:命定
李忱從未想過自己會登上皇位,作為憲宗皇帝的第十三個兒子,他能活到如今已是一樁奇事。他今年三十六歲,雖然這個年齡剛即壯年,但卻已經比他陸續登上皇位的兄長和侄兒的壽命都更長久。或許比起他的四位兄侄前任獲得的轉瞬即逝的至高權力,命中注定安排給他的時間,才是上天對他的厚賜。
但他仍然記得26年前發生的那場慘劇。儘管他那年只有十歲,但卻不得不目睹父皇被宦官領軍弒殺,而他的兄長卻在洗淨先帝的血汙後登上大位,即唐穆宗。那些參與謀殺先帝的逆賊們沒有一個受到懲罰,反而加官進爵。馬進潭取代被殺死的吐突承璀成為神策軍左軍中尉,王守澄因擁立之功被封為樞密使。梁守謙被封為安定郡開國公。至於親手弒殺先帝的陳弘志不僅安然無恙,還被委任重要的監軍之職。
只有向先帝進獻仙丹的柳泌成了替罪羔羊。雖然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他進獻的仙丹使先帝喪失理智,才成為宦官發動政變的導火索,並且他的丹藥讓如此多人劇痛慘死,並不無辜。但在弒殺先帝的逆案中,他卻是清白的。當刑吏以妖妄之罪訊問他時,他卻回答道:「都是李道古教給我的。」隨後「解衣即刑,卒無他異」。而李道古因為是曹成王李皋之子,天潢貴胄,因此逃脫刑罰,只是被貶為循州司馬。儘管他最終因為服用柳泌的仙丹而殞命,但也活到了五十三歲,比先被仙丹折磨又被弒殺的先帝足足多活了11年。並且在他死後不久,新登基的皇帝就頒布赦令:「左降而死者,還其官以葬」這讓這位罪臣居然在死後還獲得品階崇高的風光大葬。
《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中描繪的危星神,從形象上看,非常像是《辛公平上仙》中描繪的那位從御座後獻上金匕首的異人。
為他撰寫墓志銘的人則是當時首屈一指的文豪韓愈。他鬧劇般微不足道的人生,也借文豪之筆得以流傳後世。最具諷刺意味的是,儘管韓愈在為他和兄孫女婿李於撰寫的墓志銘中都對服食丹藥大加批判,但他本人居然也迷戀上了這種將多位親友送上仙界(陰間)的仙丹。陶榖的《清異錄》記載了他特立高標的服食方法:
「(韓愈)服食,用硫磺末攪粥飯啖雞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靈庫』。 公間日進一隻焉,始亦見功,終致絕命。 」
但比起這些執念上仙服食丹藥的荒唐貪慾,弒君兇手們的命運更具有戲劇性。在那些弒殺先帝的宦官中,惟一善終的只有梁守謙,在憲宗之後,他歷經穆宗、敬宗、文宗三代皇帝,權勢燻天。在他死前一年,他還與王守澄共同擁立唐文宗登上皇位。史書對他的記載是因病請求致仕,退歸私第。於文宗即位的太和元年十月二十日,死於永昌裡之私第。儘管史書記載是「暴死」,但沒有證據顯示他是被人謀殺。而被宦官擁立登上皇位的唐文宗,卻第一個向宦官伸出了復仇之手。他提拔李訓、鄭注,與其密謀,逐步削奪宦官軍權。先是貶謫擔任神策軍左軍中尉的韋元素,然後派人將其暗殺。之後又讓與王守澄素有嫌隙的新朝紅人仇士良擔任左神策中尉以分化其權,最後,他任命王守澄為左右神策軍觀軍容使,名義上是神策軍中的最高職銜,但卻只是無權的虛銜。在做完所有準備後,文宗讓自己親信的內養宦官李好古攜帶毒酒前往王守澄宅邸,將其秘密毒斃。而對那名親手弒殺先帝的宦官陳弘志,是文宗最先下手除掉的宦官,在一個叫青泥驛的地方,皇帝派出的內養太監將其生生杖斃。
元人繪《張果見明皇圖》,以長壽著稱的張果老去拜見唐玄宗的故事膾炙人口。唐宣宗時代,也出現了一位與張果相似的長壽仙人軒轅集。唐宣宗曾問軒轅集,他與張果相比誰的道術更加高超?軒轅集回答說,自己不如張果,言下之意,唐宣宗也不如唐玄宗。
如此,幾乎所有謀殺先帝的宦官都已命喪黃泉。但年輕的皇帝並不止步於此,他還想將困擾帝國已久的宦官勢力連根剷除。他原定的計劃是為王守澄安排一場隆重的葬禮,在這場葬禮上將前往送葬的宦官一網打盡。但制定計劃的李訓、鄭注卻心生嫌隙——李訓擔心鄭注會搶走所有殺死宦官的功勞,因此,這個本來相當周密的計劃被迫流產,而新的計劃被安排在長安宮城之中。這場被後世稱為「甘露之變」的政變最終失敗,不僅沒有剷除宦官的勢力,還讓皇帝成為了新掌權的宦官仇士良軟禁的囚徒。而他的繼任者弟弟唐武宗,再一次重複了他登基時發生的一切,由宦官擁立上位。
李忱最艱困的時期也隨著這位侄兒的上位到來。從《貞陵遺事》到《中朝故事》、《北夢瑣言》,眾多筆記都記載武宗皇帝以欺侮這位年長他四歲的皇叔為能事。甚至一再想要取他性命。韋昭度的《續皇王寶運錄》中甚至記載武宗皇帝因為忌憚李忱,竟命令四名內常侍將他幽禁在永巷中達數月之久,最後又下令把他扔進廁所裡。是一位名叫仇公武的善良宦官心生憐憫,把他裝在用糞土雜物覆蓋的車上,偷偷帶回了家,暗中照料,讓他苟延殘喘到登上帝位的那天。
這似乎又是一個唐人熟悉的命運前定的故事。一個本來完全沒有可能登上皇位的親王,最終居然熬死了他的兄侄,以絕對偶然的方式成為帝王。而將他擁上帝王的宦官們也吃驚地發現,這位在過去數年裡一直飽受侮辱欺凌,總是沉默寡言的呆滯皇子,在坐上寶座後,卻瞬間脫胎換骨,治國理政井井有條,仿佛他26年的韜光養晦就是因為預見到了自己將會登上皇位的這一刻。
當然,他渴望復仇。在太廟面對父皇靈位時,他痛哭流涕。但那些弒君兇手早已在文宗一朝便紛紛喪命。於是,他只能將目光聚焦在那些躲在背後的「真兇」。他們是那場謀殺的直接受益者。僅這一點就足以坐實他們的兇手罪名了。坐上皇位卻沒有懲辦弒君兇手的兄長穆宗肯定與那些逆賊有所勾連,而他的兒子們自然也是篡位者的後代。在宣宗的授意下,他的兄長穆宗與三位侄子敬宗、文宗和武宗的靈位都被一度從太廟中撤出。而那場謀殺案的最後一位關係人,仍然健在的四朝太后,他的嫡母郭氏也難逃牽連。親歷宣宗一朝的史家裴廷裕在《東觀奏記》講述了郭太后的結局:
「郭太后以上英察孝果,且懷慚懼,時居興慶宮,一日,與一二侍兒同升勤政樓,倚衡而望,便欲殞於樓下,欲成上過。 左右急持之。 即聞於上。 」
一個備受自己兒子猜忌的嫡母的絕望舉動,卻被解釋為想用自殺把不孝的罪名加在當今皇帝頭上。聞聽此事的皇帝「大怒」。當天晚上,郭太后暴崩。史官只用三個字點明了太后暴斃的原因「上志也」。
最後的復仇終於完成。這或許是命運的安排,但看起來更像是權力的意志。就在郭太后死後九年,一位名叫軒轅集的道士進入宮廷。他自稱已經活了數百歲,並且長於各種奇幻的法術。當皇帝帶著豔羨的神情向他請教長生不死的方法時,他只是告訴皇帝應該撤去聲色滋味之欲,哀樂如一,施德無偏,自然可以獲得長生。卻沒有推薦任何一種秘方煉製的仙丹神藥。
兩年後,宣宗皇帝上仙。
死於服食仙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