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沈文凡教授結合熱播劇《清平樂》,專門撰文糾正詞牌「清平樂」中「樂」的讀音,認為不應讀「yuè」,而要讀「lè」。電視劇之於娛樂的作用姑且不論,學者就電視劇作深入淺出的討論,那影響的可未必是娛樂圈,其意見不但關乎學問,而且涉及學習。筆者身邊恰好就有個正學辛棄疾《清平樂·村居》的小孩子,課本裡的注釋不多,但第一個說的就是「清平樂」,「詞牌名。『樂』,這裡讀yuè」。小孩子學知識講究刨根問底,碰到問題都要弄個明明白白,因此這個「清平樂」的讀法,還真有必要作進一步的討論了。
「清平樂」的本事結合「本事」來探討創作是我國古代重要的文學批評方法之一,唐人孟棨《本事詩序目》中說,「詩者,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故怨思悲愁,常多感慨。抒懷佳作,諷刺雅言,雖著於群書,盈廚溢閣,其間觸事興詠,尤所鍾情,不有發揮,孰明厥義?」鑑賞與創作有聯繫,不明「觸事」,同樣難「明厥義」。「本事」本來指的是作品創作所依據的歷史事實,把它推廣開來用以探究詞牌的起源當然並無不可。沈教授在文章裡說,「李白此時所呈上的即是《清平調》三首。詩中『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解得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幹』等句歌頌貴妃美貌,名花美人兩相映襯,君臣和諧,描繪出一片和樂盛世的景致。由此,『清平樂』詞亦多為昌平盛世而歌」,看來沈教授是認為李白沉香亭醉賦《清平調》三章之事,就是「清平樂」詞牌來源的本事了。
李白的《清平樂》詞,在詞史上素有爭議。《尊前集》收錄了李白《清平樂》五首,但明胡應麟《筆叢》疑其偽作,「太白《清平樂》,蓋五代人偽作,因李有《清平調》,故贗作此詞傳之」,清人劉毓盤《輯校李翰林詞集跋》結合文獻考證來支持胡說,「呂鵬《遏雲集》錄太白翰林應制《清平樂》四首,後二首疑偽託。《遏雲集》今已不傳,王灼《碧雞漫志》、楊湜《古今詞話》皆曰呂鵬作《尊前集》,或者其異名歟?今本《尊前集》錄太白詞十二首,《清平樂》五首,與《遏雲集》錄四首者不合,則非一書也」。而五代歐陽炯《花間集序》曰,「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應制《清平樂》詞四首」,王琦《李太白全集》則盡收五首詞,前二首題為《清平樂令二首》,輯自《唐宋諸賢絕妙詞選》,題下別注「翰林應制」,後三首題為《清平樂三首》,輯自《御定全唐詩》。現在一般認為李白作過《清平樂》五首。
值得注意的是,《清平調》與《清平樂》本來就是不同體式的詞,《清平調》的本事也與《清平樂》無關。最早記錄李白沉香亭醉賦《清平調》三章之事的是李濬《松窗雜錄》。所謂「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等三章《清平調》詞,《御選歷代詩餘》卷一著錄時作《清平調引》,並特別說明「或無『引』字,與『清平樂』無涉,楚曲有清調、平調,有清平相和曲。自唐李白始作《清平調》三章,其體即七言絕句也」。作為同一詞牌的詞作,《清平調》在後世屢有新創。宋人王灼《碧雞漫志》記錄這個事兒時,放大了一個重要細節,「命龜年宣翰林學士李白立進《清平調》詞三章……按:明皇宣白進《清平調》詞,乃是令白於清、平調中制詞」,表明李白作詞之時已有《清平調》曲了,李白不過是按照當時通行的辦法「依調填詞」。這個調優美婉轉,任半塘的《唐聲詩》說,「本曲雖有辭三章,乃雜曲之聯章,唱腔大同小異,逐章一一歌之,雖其聲或清或平,若節拍之快慢宜一致。因本曲非舞曲,與大曲辭體之聯合急曲、慢曲,亦多作三章者不同」。這麼看,沈教授說「可見是明皇與貴妃賞花,眼見一派清平和樂之景,饒有興致,而命樂工譜曲,李白填詞」就未必準確了,《碧雞漫志》裡那句明皇的「焉用舊詞為」,重點指的也是詞舊,而不是曲「舊」需要新制。
「清平樂」與李白沉香亭醉賦《清平調》三章之事沒有關係,但在唐人崔令欽《教坊記》中卻有記載。一般不認為它在類屬上為「大曲」,而是作為梨園教坊中的宮廷樂曲——「法曲」。「清平樂」曲為誰創製,目前缺少材料,不過我們知道的是,現在所見最早的《清平樂》詞為李白所作。《尊前集》即收錄了李白《清平樂》詞五首,後世更是多有傳承。北宋王觀有《清平樂·擬太白應制詞》,曰「黃金殿裡,燭影雙龍戲。勸得官家真箇醉,進酒猶呼萬歲。折旋舞徹伊州,君恩與整搔頭。一夜御前宣住,六宮多少人愁」。詞本依聲而作,因此詞句所傳之情,本來是與曲調所表之情相應的。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談到周邦彥詞時即說,「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那麼李白所作的《清平樂》體現的是什麼情感呢?從「誰道腰肢窈窕,折旋消得君王」,「女伴莫話孤眠,六宮羅綺三千」,「欹枕悔聽寒漏,聲聲滴斷愁腸」等可以看出,裡面是宮怨主題中常見的寂寞、愁苦的情感。唐代詞的內容多與調名相合,即《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所說的「緣題」「不失本題之意」,但是宋及以後詞作與調名本事疏離的情形就很多見了,《夢溪筆談》卷五《樂律一》即說,「然唐人填曲,多詠其曲名,所以哀樂與聲尚相諧會。今人則不復知有聲矣,哀聲而歌樂詞,樂聲而歌怨詞。故語雖切而不能感動人情,由聲與意不相諧故也」。《清平樂》詞的表現與此一致,宋後有歌頌「清平盛世」的,但不少是延續了李白時的清寂、別離、相思之情。沈教授所說「『清平樂』詞亦多為昌平盛世而歌」,不知道他採用的是本事還是後來因人而異的流變。
「清平樂」之「樂」的讀音「樂」字在宋代有三讀,《宋本廣韻》分別予以收錄。其三十六「效」下,「樂,好也。五教切,又嶽、洛二音」;四「覺」下「樂 音樂。《周禮》有六樂,雲門、鹹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又姓」,與「嶽」同小韻,為「五教切」;十九「鐸」下「樂 喜樂」,與「落」同小韻,為「盧各切」。這三種不同的讀音,在元明以來的韻書中,儘管發生了音變,但是三者不同音卻基本未變,元熊忠《古今韻會舉要》,明樂韶鳳、宋濂等《洪武正韻》,明蘭茂《韻略易通》都列三音。在反映時音較多的元周德清《中原音韻》裡,「蕭豪」韻下,「樂」同「拗靿凹」一樣讀去聲,另分別與「嶽藥約鑰」「洛酪珞」列一起,屬「入聲作去聲」,後兩種讀音在「歌戈」韻下的「入聲作去聲」裡也有著錄,說明它們存在不同韻的異讀。
那麼「清平樂」裡的「樂」該讀哪一個音呢?通過探究詞牌起源、挖掘詞牌本意當然是確定讀音的辦法,不過最為直接的途徑仍舊是看一下古代的音義記錄。上舉的《古今韻會舉要》等古代韻書雖然都有音切,但是它們解釋的詞語主要局限在經史文獻,而且以典籍傳注為宗,並不收錄詞曲類詞語的詞義。元人陰時夫《韻府群玉》專門收錄詞語、典故,其中涉及不少曲名、樂名,但無「清平樂」。明人凌稚隆《五車韻瑞》「藥」韻下有「樂」,列了《韻府群玉》不錄的「雜」「詩」「詞」「歌」「賦」中的詞語,不過沒有詞牌名;「剩語」中有個「清 |」,「清」與「|」中間有一字間空,所佔的位置也和「飲酒樂」「貧而樂」等三字詞一樣,不知道是不是有脫字。學者們找到了清康熙間萬樹所纂《詞律》,杜文瀾又於同光間為其中詞牌按尾字之韻作了編目,其「三覺」下正列「清平樂」,「樂」的今天讀音恰好為「yuè」。有人指出引清人之書論唐宋之事不妥當,並據杜文瀾「三覺」下小注「『樂』與『樂』恐分析有誤,需兼考『十藥』韻」,推斷清人也拿不準「樂」的讀音,因此《詞律·韻目》裡的注音未必就能作為「樂」字讀音的確證。任半塘在《唐聲詩》中說過一段有名的話,來反駁後代之書不能證明前朝之事的怪論,「查歷朝史書,均出於隔代人手;凡非本朝各家同述之事,若均不足信,則二十四史所包俱不足信矣!」
杜文瀾為晚清詞學名家,有詞論《憩園詞話》和《採香詞》集行世,他對「清平樂」音的認定當然不會隨意為之。他認為「清平樂」之「樂」讀「yuè」,是否還有別的材料來印證這一點呢?張玉書、陳廷敬、李光地等人奉康熙皇帝敕命編纂的《佩文韻府》,編寫體例參考《韻府群玉》等書,匯集《韻府群玉》《五車韻瑞》和楊慎《韻藻》、朱彝尊《韻粹》及朱昆田《三體摭遺》等著作,並再事搜羅集為一編,可謂古代詞語典故集大成者。該書卷九十二之二入聲「樂 五角切,《說文》五聲總名,又姓。又藥韻、嘯韻」,其下有「清平樂」,釋文「《碧雞漫志》『丨丨丨 開元中,上命李龜年宣翰林學士李白進詞三章』」,表明「清平樂」是曲名,正可說明「樂」讀「yuè」。不過書證不是很準,《碧雞漫志》裡記的是「清平調」不是「清平樂」。但這個錯誤可以理解,李白沉香亭醉賦《清平調》三章之事很早就有被當成《清平樂》的,如白居易《白孔六帖》卷六十一「七寶杯酌蒲萄酒」條,即言「帝與妃賞牡丹,命李龜年持金花牋賜李白,令進《清平樂》詞三篇,白援筆立書以進」,很可能《佩文韻府》參考的就是說法類似《白孔六帖》的書證。《佩文韻府》「三覺」下另列「慶善樂」「大定樂」「上元樂」「龍池樂」「光聖樂」「繼天誕聖樂」多種,其中的「樂」都讀「yuè」。宋王應麟《玉海》卷一百五系統述及唐代音樂,從「慶善樂」「大定樂」等的演奏及制樂情況看,其名稱中的「樂」本指「音樂」,譬如「又作光聖樂,舞者鳥冠畫衣,以歌王跡所興」,「河東節度使馬燧獻定難樂曲」,「王處休以德宗誕辰未有大樂,乃作『繼天誕聖樂』以獻」。
杜文瀾說「『樂』與『樂』恐分析有誤,需兼考『十藥』韻」,顯示了其謹慎認真的學術態度,並非他對讀「yuè」的「樂」全部拿不準。「三覺」下還有詞牌「破陣樂」,「《唐書·禮樂志》:《七德舞》者,本名《秦王丨丨丨》,太宗為秦王,破劉武周軍,相與作《秦王丨丨丨》曲,及即位,宴會必奏之」。《資治通鑑》中提到「破陣樂」,不過元人胡三省未對「樂」作音注,據胡書音注體例,「樂」字不注,則為「覺」韻,這說明杜文瀾和胡三省對「破陣樂」之「樂」的讀音認定是一致的。那麼杜文瀾謹慎的是什麼呢?他列在「十藥」之下的「夜半樂」(現代讀音是「lè」),《佩文韻府》是在「三覺」下(現代讀音是「yuè」),「夜半樂 《碧雞漫志》『明皇自潞州還京師,夜半舉兵誅韋後,制《|||》《還京樂》二曲」;《還京樂》與《夜半樂》同時擬制,因此其聲韻歸屬似乎也存問題。唐顏真卿等人有《水堂送諸文士戲贈潘丞聯句》,裡面恰好有兩句「莫唱阿嚲回,應雲夜半樂」,「阿嚲回」是北魏阿那環曲,將下句「夜半樂」解作曲名不正好與之相對嗎?《文鏡秘府論》裡「論對」中的「字對」「聲對」為字面和實義不合的對仗,從與「夜半樂」搭配的「雲」字看,說它屬於「字對」或「聲對」也無不可,這樣「夜半樂」倒未必是樂名而只是「快樂」之「樂」了。即使「夜半樂」確為曲名,而在聯句的韻腳中,既有「藥」韻的「著」「酌」「約」「謔」「卻」「若」「鵲」,也有「鐸」韻的「郭」「作」「索」「惡」「泊」「諾」「藥」「鐸」本已「同用」,而把「樂」作「覺」韻來讀則不過是「覺」「鐸」「藥」韻「同用」了,這樣的用韻盛唐、中唐、晚唐不乏其例,杜甫《青陽峽》、白居易《嘆老三首》之一、賈島《齋中》都屬此類。像顏真卿等人《水堂送諸文士戲贈潘丞聯句》這樣有著不同理解的情況,確實使「夜半樂」中「樂」的讀音不易確定。另一個有疑義的詞牌是「十藥」之下的「傾盃樂」,杜文瀾自注曰「即《古傾盃》」,既然已有「古傾盃」之名,加上「樂曲」義的「yuè」符合自然的衍生過程,而胡三省為「又教舞馬百匹,銜杯上壽」作的注也支持這種看法,其音注「舞《傾盃》數十曲」,又引劉昫言「為《傾杯樂》曲」為據。這樣看起來,杜文瀾「十藥」下的詞牌讀音有問題,而「三覺」下所列音「yuè」的詞牌,都不存在歸音錯誤。他之所以在「三覺」下自注「『樂』與『樂』恐分析有誤,需兼考『十藥』韻」,恐怕是「樂」同屬「三覺」「十藥」而易混,因此在「樂」首次出現的位置加了說明,而「三覺」恰好就排在「十藥」之前,這不能說明他對讀「yuè」的詞牌拿不準。
「清平樂」的體式傳播與語詞糾葛沈文凡說「但實際上『清平樂』詞牌又名『清平樂令』,可見『令』即是用來描述詞曲體制的」。「令」固然以字面的形式顯示了詞的體式,但是卻不能以此逆推「清平樂」中的「樂」就不能顯示詞的體式,「清平樂」是整體「描述詞之本事」。杜文瀾為《詞律》整理的《韻目》中,「二十四敬」下即列「上林春令 即上林春」,「喜遷鶯令 即喜遷鶯」,「雨中花令 即雨中花」,「鵲橋仙令 即鵲橋仙」,「洞仙歌令 即洞仙歌」,都是在原詞牌上加了一個「令」字,而最後的「洞仙歌令」裡雖有「令」表示體式,但絲毫不影響舊有的「歌」字也是顯示詞的體式的字眼兒,《欽定詞譜》卷二十即說「《洞仙歌》 唐教坊曲名。此調有令詞,有慢詞。令詞自八十三字至九十三字,共三十五首。康與之詞名《洞仙歌令》,潘牥詞名《羽仙歌》,袁易詞名《洞仙詞》」。
詞牌在演變過程中,常有能顯示詞的體式的字眼兒疊加的情形。譬如《詞律·韻目》「龍吟曲 即水龍吟」,「吟」與「曲」疊加;「西平樂 或加慢字」,「西平樂慢 即西平樂」,「樂」和「慢」疊加;任半塘《唐聲詩總說》所列「興於民間及接近民間之曲」也列「踏歌詞」。「清平樂令」中「樂」與「令」的疊加,是符合詞牌名這樣演化的常式的,不能據此否認「清平樂」之「樂」屬於顯示體式的字眼兒。要注意的是,還有一個同樣以「清平樂令」為詞牌的另一體式,《欽定詞譜》卷六「《花庵詞選》名《清平樂令》。按:《冷齋夜話》雲黃魯直登荊州亭,見亭柱間有此詞,夜夢一女子云『有感而作』,魯直驚悟曰『此必吳城小龍女也』。因又名《荊州亭》。《江亭怨》雙調四十六字,前後段各四句,三仄韻」,這與該書卷五的「清平樂」分開來講,表明作者不認為二者是一回事,卷五說「清平樂」「《宋史·樂志》屬大石調,《樂章集注》越調。《碧雞漫志》雲,歐陽炯稱李白有應制《清平樂》四首,此其一也,在越調,又有黃鐘宮、黃鐘商兩音。《花庵詞選》名《清平樂令》」。總體來看,詞牌有同調而異名者,比如「菩薩蠻」也稱「重疊金」,「卜算子」也叫「百尺樓」,「相見歡」也作「上西樓」,變化小的也有隻換個別字兒的,如「卓牌子 『子』或作『兒』或作『慢』字」,「悽涼犯 『犯』又作『調』」;也有同名而異調者,比如「烏夜啼」這個詞牌名,一是和「相見歡」同調,一是和「錦堂春」同調,二者不一樣。因此只是從詞牌的字眼兒上作文章,有時候是靠不住的,「清平樂令」就同時牽涉了同調異名和同名異調兩種情況。
詞最初稱為「曲子詞」,既是用來配合樂曲演唱的,也需要按照曲譜來填寫,即「依聲填詞」,最初的詞、詞牌與音樂有著極為緊密的關係,而「清平樂」曲早在唐崔令欽的《教坊記》中即有記錄,那麼討論「清平樂」之「樂」的讀音就不能脫離開其音樂屬性這個基本前提。歐陽炯較早提及「清平樂」的音樂屬性,宋王灼《碧雞漫志》說「按:明皇宣白進《清平調》詞,乃是令白於清、平調中制詞。蓋古樂取聲律高下合為三,曰清調、平調、側調,此之謂三調。明皇止令就擇上兩調,偶不樂側調故也。況白詞七字絕句與今曲不類,而《尊前集》亦載此三絕句,止目曰《清平詞》。然唐人不深考,妄指此三絕句耳。此曲在越調,唐至今盛行。今世又有黃鐘宮、黃鐘商兩音者,歐陽炯稱白有《應制清平樂》四首,往往是也」,王灼承來自於「清調、平調」的「清平調」講「清平樂」,指出「清平樂」同樣「在越調」,但「今世又有黃鐘宮、黃鐘商兩音」,歐陽炯就認為李白的《清平樂》就依其音,表明「清平樂」中的「清平」仍是「清調、平調」之義。說「清平樂」為源自「清調、平調」的「樂曲」,不但與《教坊記》記載的情況一致,另看歐陽炯《花間集序》也說「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應制《清平樂》詞四首」,《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更在《清平樂令》下題注曰「翰林應制」,都說明李白曾依「清平樂」填詞,也即「禁庭春晝」那幾首。這個曲子在五代時可以用於舞蹈,《鑑誡錄》載五代陳裕詩「阿家解舞《清平樂》」反映了這一點,當時用於舞蹈的曲子在後來也有成詞牌名的,比如「破陣樂」「夜半樂」等曲。
在曲名中冠以「音樂」的「樂」字,自古已然。明代凌稚隆《五車韻瑞》「三覺」錄「房中樂 《禮樂志》『《房中樂》,楚聲也』,孝惠二年,更名曰『安世樂』」,所記的是《漢書》中的例子。唐時仍以「樂」字為曲命名,《資治通鑑》卷第二百「觀屯營新教之舞,謂之《一戎大定樂》」,胡三省音注「取一戎衣天下大定之意……劉昫曰:《大定樂》出自《破陣樂》,自《破陣》舞以下,皆雷大鼓,雜以龜茲之樂」,胡三省沒有注「樂,音『洛』」或「樂,五教翻」,說明「大定樂」和「破陣樂」一樣,其「樂」讀「yuè」;其中的「龜茲之樂」在《教坊記》中,還有單獨的曲子「龜茲樂」。《唐會要》提及「一戎大定樂」的擬制背景,「其時,欲親徵遼東,以象用武之勢」,白居易《法曲歌》「法曲法曲歌大定,積德重熙有餘慶」下注曰,「永徽之時,有貞觀之遺風,故高宗制《一戎大定樂》曲也」,「歌大定」「象用武之勢」,表明「一戎大定樂」中的「樂」指「樂曲」,而不是「快樂」。古時樂曲命名有字眼兒連及的情況,比如南朝陳時有「西平樂」,後又出「西平曲」,雖是曲調不同,但都用「西平」而只以「樂」「曲」相別。《教坊記·曲名》記錄了數則這樣的情形,裡面既有「破陣樂」,也有「破陣子」;既有「甘州」,也有「甘州子」;既有「霓裳」,又有「拂霓裳」;既有「西國朝天」,又有「朝天」「朝天樂」;既有「大姊」,又有「舞大姊」;既有「迎春風」,又有「舞春風」;既有「千春樂」,又有「千秋樂」;有「映山紅」,還有「映山雞」;有「迎春風」,就有「迎春花」。任半塘《唐聲詩總說》所列「興於民間及接近民間之曲」同列「漁父詞」「漁父引」和「竹枝」「柳枝」,「興於統治者及其從屬之曲」則有「太平樂」「昇平樂」「清平樂」。李白時同存「清平調」和「清平樂」,不過是與此一樣的情形罷了。
詞牌不只與曲子有關,因為詞牌中的字詞在音樂、詞律之外的語境裡,也是基本詞彙。基本詞彙能夠被詞牌這樣的專門用語使用,但並非每一個詞牌中的語詞都和基本詞彙中的語詞在音、義上清晰對應。任半塘《教坊記箋訂》認為,「溫庭筠《清平樂》辭:『新歲清平思同輦』,顯為《兩都賦》『海內清平,朝廷無事』之意。《敦煌雜錄》下『願文』云:『社稷有應瑞之祥,國境有清平之樂。』可知調名中二字,並不指清調、平調」,任先生認為「清平樂」中的「清平」非「清調」「平調」之謂,而是「清平之樂」的意思。這樣的「清平之樂」甚至以「清平樂」的形式出現過,元人牧常晁《梧桐樹》「謾騰騰,無造作。任意逍遙隨飲啄。真箇清平樂」。《資治通鑑》卷第一百七十六裡「其曲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胡三省音注「《臨春樂》者,言臨春閣之樂也。『樂』,音『洛』」,也表明確有以「快樂」之「lè」為曲子命名的情形。「音樂」能影響人的情緒,有些音樂當然能使人感到快樂,所以《釋名·釋言語》說「樂者,樂也,使人好樂者也」。這樣看起來,在不考慮其他因素的情況下,詞牌所從由來的絕大多數曲子似乎都可以讀「lè」。這當然不意味著「lè」就更有解釋力,也不能認為「臨春樂」之「樂」讀「lè」,所以別的詞牌名都要讀「lè」,其實從顯示與樂曲的關係來看,讀「yuè」作「音樂」義講的「樂」優勢同樣明顯,因為從根本上說,這樣的探討都是基於它們作為基本詞彙的語音、語義特點。
那麼在同樣說得通的兩義兩讀之間,該如何取捨呢?這一方面需要結合詞學、音樂方面的專業屬性進行探討,上文已經從這個角度詳細論證了「清平樂」之「樂」讀「yuè」。另一方面則要藉助傳世文獻的記載,系統梳理是否存在連貫有序的讀音傳承。宋元時期關於詞牌「清平樂」之「樂」的讀音材料尚未找到,但是自清康熙間《佩文韻府》到同光間杜文瀾的《詞韻·韻目》,「清平樂」之「樂」一直讀「yuè」。此後商務印書館1936年印行、中國大辭典編纂處編《國語辭典》繼有沿用,其第三冊的2152頁收錄了「清平樂,」「清平樂ㄑㄧㄥㄆㄧㄥˊㄩㄝˋ Chingpyngyueh 詞牌名」。1949年之後,多首《清平樂》詞入選語文課本,並提供拼音注音。人民教育出版社1962年第一版《十年制學校小學課本(試用本)語文第十冊教學參考書》為《清平樂·六盤山》注釋,「樂——讀yuè」。直到2005年人民教育出版社《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五年級下冊》中,《清平樂·村居》注釋仍為「清平樂:詞牌名。『樂』讀yuè」。此後2019年12月人民教育出版社《義務教育教科書語文四年級下冊》,《清平樂·村居》注釋「〔清平樂〕詞牌名。『樂』,這裡讀yuè」。現代也有將「樂」讀成「lè」的,1955年版臺灣嘉義林緝熙著《荻洲墨餘仄韻聲律啟蒙》「十藥」韻下有「落霞映水,漁人盡道滿江紅;瑞雪飄空,農夫齊唱清平樂」,「滿江紅」與「清平樂」都是詞牌名。不過林緝熙審音是否足夠精細準確不好說,因為「十九效」下有「子建才,潘安貌;二難對三樂」,「三樂」語出《孟子·盡心上》「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君子有三樂」,朱熹《集注》曰「『樂』音『洛』」,《佩文韻府》將「三樂」收在「十藥」韻下,這與朱熹的看法仍是一致的。從「三樂」注音來看,林緝熙的「清平樂」讀法也許只是他的個人看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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