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事先閱讀小說文本,只是看這部電影,或許你無法理解女主人公梅曉鷗的內心歷程,你也就無法理解她和「賭徒」之間糾葛的原因。
重複祖上的命運是我忠誠於家族最好的方式
梅家人----其實就是梅家的女人,因為梅家上溯五代的男人都不作數。
《媽閣是座城》原著節選
小說裡用簡短的篇幅細膩地描寫了梅家幾代女人的辛酸史。而電影卻刪去了這個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澳門回歸作為電影開場的大背景。這象徵著一種新舊交替,也象徵著未來有了新的希望。
歷史可以隨著歲月的前行而淡去,但是一個家族的命運輪迴卻無法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改變。
在梅家五代之中,男性是缺失的。
梅曉鷗的祖奶奶吳梅娘在梅家是沒有地位的,因為她連續生了三個女孩。在中國或者說在亞洲國家,延續香火是家族裡最最頭等的大事。生不出男孩,女人就要背上不中用的罵名。男人的「種子」就算乾癟,女人的子宮都必須要有」化腐朽為神奇」的魔力。
就算到了今時今日,科學為女性昭雪沉冤----生男生女是男性決定的,也無法阻止這種古老而封建的思想作祟。所以即使後來生出男孩,女人從潛意識中對這個孩子都是充滿憎恨的。
就像吳梅娘親手溺斃的男嬰,以及後來被公公婆婆搶救下來卻被吳梅娘掐扁聲帶的梅家唯一的男丁----她和因賭博最後跳海的丈夫梅大榕的遺腹子。
吳梅娘用一生的努力沒有成功拯救嗜賭如命的丈夫,卻拯救了這個差點命喪她之手,差點走上父親老路的兒子梅亞農。也正是這個兒子考入了京師大學堂,算是光宗耀祖,重寫了梅家男人的歷史。
女人在這個家族中是拯救者。這個角色烙印在梅家後來所有女人的身上。拯救與被拯救也預示了這個家族的女人與男性從開始註定就是施受虐的關係。
拋開梅曉鷗疊碼仔的身份,但就從兩性關係來看待她和生命中幾個重要男人的糾葛何嘗不是她姑奶奶吳梅娘的翻版?
這就是她潛意識中對這個家族中女性的認同以及她與男性關係的模式的根源。儘管時間的指針指到了新世紀,儘管澳門這座城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家族代際的軌跡卻沒有因此而改變。
「忠誠於家族」這是梅曉鷗潛意識的心聲。所以她遇到了那個耽誤了她青春的男人-----盧晉桐。
我一直好奇嚴歌苓為什麼要給這個人物起這樣一個名字。後來仔細想想----大概是暗示了梅曉鷗與梅家女人的人生之路不盡相同的意思吧。
原著裡,梅曉鷗很早父母就離異了,所以缺少父愛的女子找到這樣一個比她大了二十歲的男人。「梅」姓也註定這個女子從骨子裡帶著深深的自卑,加上她希望在家族的女性中可以成為最優秀的那種競爭意識,成為盧晉桐的小三就不不足為奇了。
我存心忽略客戶們的姓名,有名有姓的人容易讓我用意氣,動感情。
《媽閣是座城》電影臺詞
原本就有家室的盧晉桐無法給她婚姻,即使她懷了他的孩子還整天泡在賭場裡,讓她無法在生活中得到依靠。離開盧晉桐為了養活自己和兒子,她委身於把盧晉桐變成賭鬼,一手造成她悲慘命運的男人---老尚,身心都不由她掌握,失控的感覺讓她一直處在顛沛流離的陰影狀態之中。所以她屏蔽了情感的部分,讓男性力量支撐起她的全部生活。所以她才會有今天的成功。
我守著這片城池,等你回來
小鷗,我一直不明白,
你跟愛賭的人不共戴天
為什麼還要從事這樣的職業?
《媽閣是座城》臺詞
疊瑪仔是一個具有男性化色彩的職業。客戶絕大多數都是男人,同行,手下也是男人。混在男人堆裡,還要努力獨善其身的她是多麼艱難地一步一步才走到了今天?
深夜,一個嬌弱可人的女人在男人的世界裡廝殺了一天,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空蕩蕩的屋子,心也是空蕩蕩的。只有熱水澡和柔軟的床才讓她可以卸下華麗而不實的盔甲。
看似她在澳門,腳踩在這塊土地上,其實她一直是沒有靈魂的飄蕩著,因為那無處安放或者說無法安放的情感。
一個人只有精神上有了支撐,才可以踏實而真實地站在那。
她是海鷗,或者說是一隻無法著地的鳥。一旦落地,就有可能被獵人打傷,甚至賠上性命。所以她從來都不去細想她算幹什麼的,因為真實的她早已經留在了那段讓她傷痕累累的關係中。
「曉鷗,我們都知道洗碼的人只要不賭就一定會做老闆。」
「賭了又回去洗碼。」
「你沒有賭錢。」
「為什麼也做不成老闆呢?」
「因為你賭感情。」
《媽閣是座城》臺詞
華仔看她看的很清楚,其實從分析的角度來看,華仔就是梅曉鷗無法直視的她自己潛意識中的陰暗面。
一個拉著賭徒下水讓他們一無所有,一個忙著拯救讓他們劫後重生,這就是梅曉鷗內心最真實的寫照。
是的,她努力不是為了成為老闆。而是在這座充滿欲望像海市蜃樓一般的城池裡等待著「盧晉桐」們。可以強迫性地重複體驗過去的痛苦。
當然,她也似乎等待著能有一個人把她從這座城中解救出去。
可惜,情結就像一隻嗅覺敏銳的狗,它聞到的只能是熟悉的氣味。
拯救還是報復?
或許都參雜其中。
當年,盧晉桐走投無路,苦苦哀求她留並斷指立誓,都沒有讓她回頭看過一眼。
這麼多年,當老尚提到這個人,她依然無法面對。無法面對的是傷口也是拋棄盧晉桐的內疚。
只有坦然地面對,雲淡風輕地提及,過去的人和事才算了結。
小說中對他們的兒子描寫很詳實,每當梅曉鷗看著兒子,仿佛就像看見了盧晉桐。也是時刻提醒著她不要忘記。
除了婚姻,絕大多數像梅曉鷗這樣的女人想要留住這樣一段關係,那必然會為男人生個孩子,這樣她們就會覺得關係永遠不會消失,這是一種更深層的連接。但是在他們這樣的關係中,註定會讓梅曉鷗的人生鏈斷掉,無法進入到現實的規則世界裡。
梅曉鷗說盧晉桐是她這一生最後愛過的男人,是用命狠狠愛著的男人。其實她並不愛他,只是他像盧晉桐而已。
不管是她站在他後面看他賭時他說的話,無情拋棄小小母子躲債的狼狽,還是他一次次指天發誓的樣子都是當年盧晉桐的翻版,她看見小小也好像看見了當年的她。
所以,最後的盧晉桐是她親手毀了又重塑的「作品」,是她了結當年拋棄盧晉桐內疚自責的最好方式。
「他跟我接觸過的人都不一樣」
「完全是另一種混雜著石膏和金屬,植物,木頭的氣味」
「人也不像所想的藝術家的樣子」
「倒像一個鑄造的工匠。」
《媽閣是座城》臺詞
當梅曉鷗在盧晉桐的工作室仔細審視這個男人的時候,那種還沒有被塵世完全染指的氣息讓她有了一絲絲好感,懷孕的小小也讓自己想起當年慘狀,羨慕和嫉妒在那一刻升騰起來。賭場裡見過無數形形色色男人的她不相信還有這種完美的男人存在,她更不相信這個女人可以一直這樣幸福下去。
毀滅的火苗在那一刻被點燃。
隨後,小小成了當年一棄走之的她,而她成了史奇瀾內心中那個完美的母親。她真的是用命在守護和拯救著這個男人。
但這段看似愛情的關係只不過詮釋了一場母子融合到分離的過程。
看完電影,你會覺得不管史奇瀾怎麼作,怎麼下三濫,你沒有辦法恨他或者討厭他,因為他只是一個大男孩。孩子的世界裡是沒有愛情的。
在他心裡,梅曉鷗是那個比她爹媽要對他好上千倍百倍,永遠都會在他困難的時候堅定守護他的女人。他對她有依賴,有感激,唯獨沒有愛情。
孩子的世界裡「愛情'這個詞是不存在的。
在經歷了人生欲望的高潮,低谷之後,他才真正蛻變成了具有理性的男人,從這座冒險島回到現實世界中去,承擔丈夫和爸爸的角色。
盧晉桐去世之後史奇瀾也成功舉辦了展覽並戒掉了賭癮,兒子也被她及時從賭桌上拉回來,這象徵了一個無縫連接的轉化,重生的過程。看到這一幕,我想到了那個可憐的女人---吳梅娘。
對於梅曉鷗來說,直到那一刻過去在她潛意識裡才真正的結束了。這樣你才明白,為什麼她最後會把那一打鈔票扔進海裡。
要說男女之間的感情,或許梅曉鷗對段凱文是有的,從第二次見到他,她不喊他凱文,為了不拉近距離,她似乎在那一刻就開始逃避什麼。
「每次臨走前,他都會跟我在海邊走一走」
「享受一下這一片乾淨的美好」
「美好而並不屬於我們的海灘。」
「逐漸給我一種錯覺」
「澳門給我提供了一個戲臺」
「確定我們這種角色關係」
「錯覺男人和女人的友情一點點曖昧都沒有是不可能的。」
《媽閣是座城》臺詞
從客人到合作者再到深度捲入,在相處的過程中這個具有儒雅風度,體貼細緻的男人一點點進入到梅曉鷗的內心中。他給了她一種完美的幻想。
所以她不希望他玩託底,不想和他賭,她想把彼此放在這種無需挑破的曖昧關係中去享受,去滋養她近乎枯槁的人生。一旦他被無止盡的欲望撕開那張完美的面具,露出屬於人的本性之時,她知道他們的關係就會破碎,就像那盞她親手扯下,跌落的水晶燈一樣。
可惜,那張面具在段凱文第一次狂輸之後還是裂開了一道淺淺的口子。從某種層面上來說也是梅曉鷗間接給他撕開的。因為她潛意識對男性是具有攻擊性的。或許只有把他從神壇上徹底拉下來,她才有機會靠近他。
窘迫的過去讓段凱文很早就戴上了厚厚的面具,這樣的人在成功的過程中你無法想像他曾經歷過怎樣的挫折與痛苦,所以極度理性是他的盔甲,他需要用不斷地成功來維護受損的自戀,抹去當年那幾張煎餅帶給他的羞恥和低自尊。
這幾年北京變化好大的
只有我從頭到尾像個傻子一樣
明明知道別人說謊還要相信
《媽閣是座城》臺詞
身經百戰,閱人無數的梅曉鷗怎麼可能不知道從他開始豪賭那時他就在利用和欺騙她呢?但是她不斷地給他增加籌碼到債臺高築只是為了賭這個男人的真心。
他倆都是瘋狂的賭徒,只不過一個賭人生的巔峰,一個賭感情的歸宿。結果都輸的一敗塗地。
他不像史奇瀾那樣真實,他早已經無法真實,即使到了人生一敗塗地,鋃鐺入獄的時候,也要保持外表的完美,他指責梅曉鷗的陰險,貪婪,狡詐,其實是把自己所有的陰暗面都投射到外部,這就是我們常說的自戀型人格。所以,梅曉鷗傾家蕩產,聲淚俱下地指責也無法撼動那厚厚的偽裝之下的心。
我覺得嚴歌苓是個非常有力量並極度犀利的女作家,似乎在她的筆下,男人女人最後能善終的都不多。這也正是她內心中特別悲情的投射吧。原著的最後,梅曉鷗追隨史奇瀾去了溫哥華,而不是在監獄中看望段凱文。
不管是哪種結局都深刻地說明了」執迷不悟「是造成這個女人一生痛苦的根源。尼採那句「你凝視深淵,深淵將回以凝視」就是對她和這些賭徒們最好的詮釋。
她原本可以在離開盧晉桐之後帶著孩子過上一種平淡的生活,可惜,梅家的女人們沒有給她一個可以重新開始的模板。
很多人在經歷過劫難之後都希望重生,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重生,也許是新一輪的重複,即使長大了,經歷了,摔倒了也沒有試圖回過頭去看,這一路上他們從未從家族代際的軌跡上挪開過一步。
人生只是一場幻滅
很多時候我在想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或許沒有答案。但是我明白一點就是支撐我們奔跑的永遠是欲望。
電影中的澳門,沒有瘟疫,沒有戰爭,伊甸園一般美好。在輝煌奢華的外表下卻隱藏著一個吞噬人性的黑洞。不管你曾經在什麼地方是什麼階層,人性中最不願被我們直面的東西在這裡被剝離的一絲不掛,大家帶著不同的欲望從四面八方趕到這座充滿誘惑的城池之中,在無盡的迷狂狀態中搭建著那虛幻的巴別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