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的《媽閣是座城》是一部與人性救贖主題密切相關的長篇小說。儘管小說篇幅多達數十萬字,但故事情節卻並不複雜。講述的是發生在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之間的故事。
小說之所以被命名為「媽閣是座城」,是因為故事主要發生在澳門媽閣的賭場裡。梅曉鷗在媽閣這座賭城中輾轉謀生,為生計,她做疊碼仔,過著放債與討債的生活,看遍形形色色的賭徒;為愛,她孤注一擲,賭上全副身心。在一場場愛情賭局中,推上過青春、孩子、婚姻,甚至身家性命作為籌碼,小說埋伏了諸多迷局,細緻有力地呈現了人物性格、性別、情感、善惡等多重角力,將筆觸探入人性幽微曲折之處,直至最後為讀者揭開人性的謎底,出乎意料,令人唏噓。
賭場中的人性
梅曉鷗與盧晉桐在賭場相識相愛,明知他是有婦之夫,仍然飛蛾撲火般地全心投入。她一次次地選擇相信段凱文,直到家財散盡;她和史奇瀾糾纏多年,被傷害到體無完膚仍對這個男人心存幻想。如此看來,梅曉鷗又何嘗不是一個賭徒,她拿自己的青春去賭原本就脆弱的感情和人性,最終輸得一敗塗地。
圍繞在梅曉鷗身邊的三個男人,無一不是才華橫溢的男人。然而,無論是通過考上名校實現「鯉魚跳龍門」的段凱文,還是白手起家一路摸爬滾打換來功成名就的史奇瀾,在面對金錢的巨大誘惑時,都將人性中最自私、最醜惡的一面展現得淋漓盡致。最終,他們債臺高築、窮困潦倒。這樣的故事和人生每天都在媽閣重演,因為「人的欲望總比運氣多那麼一點兒,如人渴望獲得的比獲得的總多那麼一點兒。」
梅曉鷗從事這一行的直接原因,是因為男友盧晉桐的嗜賭如命。然而愛情救贖不了人性已經墮落的盧晉桐,因為盧晉桐的愛情救贖是無望的。梅曉鷗把盧晉桐看成是生活的全部,她的現在、她的未來都寄托在盧晉桐的身上。可是盧晉桐為「賭一個總統套房的氣,賭掉了手指頭,賭掉了產業,最後賭掉了她梅曉鷗和他們的兒子」,這就是賭徒的宿命。
梅曉鷗自己恐怕也想不到,擺脫了一個賭徒盧晉桐,卻並不意味著她從此就與賭徒撇清了關係。在長達十多年的疊馬仔生涯中,史奇瀾與段凱是另外兩個她擺脫不了的賭徒。史奇瀾是腰纏萬貫的收藏家,但因為嗜賭如命,最後傾家蕩產。但令人驚異的是,在身負巨額債務的情況下,史奇瀾卻仍然千方百計地偷渡到澳門來,就是為了獲得再上賭場的機會。
梅曉鷗知道這個男人「輸到赤條條無牽掛時,真說不準會拿父母給的五臟四肢七竅去押,只要押得出錢來。」對於那些已病入膏肓的賭徒來說,賭的過程比結果的輸贏重要得多。借用異化理論來闡釋,史奇瀾這樣的賭徒,其實已經處於被賭場扭曲異化的狀態中了。
其實,被賭場扭曲異化了的鐵桿賭徒,又何止是史奇瀾一人呢?段凱文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但一旦身陷賭場泥淖,他也一樣難以跳身而出,如同史奇瀾一樣,到最後也輸了個精光,徹底地傾家蕩產。
賭徒在沒有走進賭場之前,他們的人生存在各種可能,但從他們走入賭場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了他們的悲劇。嚴歌苓在創作這部小說的時候,已經不再對賭博給人帶來的毀滅性打擊感到震撼,因為她明白,賭場裡一次次一擲千金的豪賭,從來都不僅是籌碼和金錢的交易,還是一場場關於情感和人性的博弈,在看不見的地方不停湧動。
賭場就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它裹挾著一股神秘又強大的引力,一旦踏入,任何人都會被無盡的黑暗吞噬。媽閣不僅是一個賭場,而且是一座沒有出口的城池,梅曉鷗和與她糾纏半生的男人被困在這裡,演繹著都市人的生活境遇。但他們不過是城中人的一個縮影,這些人在賭桌上輸盡籌碼,在賭桌下輸盡人生。
「圍城」意象
《媽閣是座城》中所建構的「城」意象,是作者對民族文化和人的基本根性的整體反思的特殊場域,蘊含著作者對中國人骨血中存在的一種生活常態與精神狀態的宏觀感悟和把握。
作者在現代審美意識的關照下,穿越中國幾千年的社會現象和生活狀況,大膽地將人對金錢的渴望與痴迷以及對神秘的命數觀的迷信置於中國歷史文化中進行表現與思考,構成對現實社會和文化傳統的反思與批判。「城」的營造,是作者將自己對民族文化的獨特思考融入自己觀察和體驗到的人生情景之中,巧妙地藉助困囿於賭城之內的賭徒和疊馬仔的心理意態的流露,來揭示他們只要進入此城就無法逃離的命運。
嚴歌苓帶著知識分子的擔憂來反思社會人生和歷史文化,將自己的這種情感轉化為藝術作品,其中的人物形象的背後都浸透著作者強烈的情感。
「在任何時代個人對金錢都是貪婪的。」這個世界的絕大數人對金錢極其渴望卻苦無途徑,他們的血液中湧動著對金錢欲望的聲囂。賭博從古至今似乎都是金錢欲望滿足的最快途徑,「早一點衝到媽閣,早一點衝入賭場,就能把緊追在身後的貧窮甩遠一點。」
因為賭博,梅大榕經歷了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老史想重整旗鼓,償還所有欠款,但他寄希望的仍然是坐在賭桌前,「從一個子沒有到小一百萬」。他們被財富的欲望蒙蔽了雙眼,他們踏入欲望之城,成為賭桌前的行屍走肉,無法掙脫。
《媽閣是座城》由一個疊馬仔梅曉鷗牽出賭徒們瘋狂的賭博行為,赤裸裸的剖開隱藏在他們骨血最深處的賭性以及賭博所帶來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慘痛後果,使讀者的情感震撼直逼靈魂深處。
嚴歌苓並沒有僅僅局限於賭徒的命運,而是試圖透過這些表層現實,把賭博當作一種符號和一種問題意識,來實現對民族文化與現在存在本相的揭示,從而挖掘其背後蘊含的社會與文化運作機制。因為「大部分人身心中都沉睡著一個賭徒,嗅到銅錢腥氣,就會把那賭徒從千年百年的沉睡中喚醒。
梅大榕和盧晉桐在意識到自身賭性給自身和家人帶來巨大痛苦時,為時已晚,內心的賭性已無法控制,最終都以死亡的慘痛代價才得以解脫。賭桌前的風雲變幻也暗循著一個巨大主宰的支配———命,它是中國傳統文化中一種無法解說卻時刻伴隨著你的一種神秘的存在,一直被看作是天道的載體或。賭徒迷信「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他們被困於欲望賭城,渴望能一舉脫貧,結果再也無法回到原點的自由自在,淪為了賭性的奴隸。
在困頓中突圍的女性人生
嚴歌苓以自己豐富的人生閱曆書寫中國女性的命運,體察她們的生存境遇和情感世界,藉助這些女性的成長曆程,她記錄了中國女性在漫長的歷史黑夜中所遭遇的靈與肉的困頓和苦難。這些女性面對命運的磨難與不公,用自己柔弱的力量和喑啞的聲音在男權社會裡痛苦掙扎與突圍,也暗含著一個國家和時代的滄桑變遷。
賭場從來都是一個以男性為絕對主導的場所,但即便是在這樣的男權世界中,嚴歌苓依舊為女性書寫。梅曉鷗是一個「楚楚可憐的女子,幹上了這個血淋淋的行業」,她是寄生在賭場與賭客之間最卑微的個體,艱難地在夾縫中求生存。在面對生活和工作的困境時,她不得不同時面對一系列複雜的情感和欲望,一面在賭桌上扮演灑脫、豪爽的疊碼仔角色,遊走在形形色色的人之間;一面在兒子面前極力偽裝,扮演善良慈愛的母親角色。作為一個女性,梅曉鷗在生活中的掙扎與困守、撕裂與逃離都那麼讓人糾結迷惘。
梅曉鷗是一個將自己囚禁在復仇和博愛兩難困局中的女人。看著男人在賭場中血本無歸,她感受到一種報復的快感,但女性的悲憫之心又讓她產生救贖他們的渴望。鷗因為天然的母性本能,梅曉鷗能一次次違背職業原則,仇恨和同情在她心裡共同滋長,讓她感到痛苦不堪。
當梅曉鷗發現自己的兒子也開始悄悄賭博時,她徹底離開了媽閣這座充滿誘惑和罪惡的賭城。強烈的母愛,讓她與過往的愛人、曾經的自己以及賭場徹底作別,避免兒子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實現了自身對命運的艱難反抗和超越。
梅曉鷗掙扎在自我與時代的雙重壓迫中,艱難地在一個灰色、雜蕪的夾縫中生存,她對命運的反抗與突圍,體現了全體女性對命運的迷茫與抗爭。最後她終於實現人生困局的艱難突圍,用母的愛力量,使積蓄在人性中的善良和美好戰勝了貪婪和仇恨,完成對自己也是對他人的情感救贖。當男性在金錢面前將人性墮入無盡深淵時,梅曉鷗用她女性的柔軟與堅韌,讓人性之美在綻放欲望之花的土地上閃爍微弱的光芒。
人性的自我救贖
在《媽閣是座城》中,嚴歌苓告訴我們,只有真正的人性覺醒,才能完成人性的自我救贖。嚴歌苓不但對賭徒的神態、語言、動作,描繪得十分出彩,而且對賭徒的心理刻畫得十分逼真。
史奇瀾是位收藏家,也是位億萬富翁,但是嗜賭如命讓史奇瀾幾近變成一個瘋子。他內心對於「賭」的狂熱,來源於他的靈魂深處,他已經深陷於媽閣這座城,媽閣城挖掘出了他骨子裡對於「賭」的魔性;這座城也好像是一種魔怔,可以瘋狂地將人性釘在恥辱架上一遍又一遍地烘烤,至死方休。
媽閣城是座索命城,它索取人的地位尊嚴、健康和人格,一旦走進,如陷泥沼。在這樣一座賭城中,理想、事業、道德、家庭、責任等都會一寸寸淪落,而人的欲望會越來越瘋長,靈魂會越來越扭曲,人性會越來越墮落。
史奇瀾帶在賭場裡輸光了自己的所有家產,也輸掉了自己人性中的份美好。梅曉鷗面對這樣一個沒有了金錢、曾經想自殺的,甚至騙自己的親人去賭錢的男人,她選擇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他,幫助他重新振作,喚起他內心對藝術的那一種靈感,使一個嗜賭如命的人,終於浪子回頭戒賭成功。從史奇瀾開始的「滿腹藝術氣息」,到後來的「人性墮落」,到最後的「人性覺醒」,嚴歌苓在史奇瀾身上賦予了一種人性中的感性色彩,使他實現了自己的「人性救贖」。
面對當代社會的物質欲望,嚴歌苓通過《媽閣是座城》表達了自己深深的憂慮,賭場在這裡不過是她選擇的一個媒介,透過賭場可以窺探人性的醜惡與貪婪。「人的本身就有惡毒的潛伏期,大部分男人身心中都沉睡著一個賭徒,當他嗅到銅錢腥氣,就會把賭徒從千百年的沉睡中喚醒。」事實上,讓段凱文、史奇瀾和盧晉桐千金散盡的不是媽閣賭桌上陳舊的紙牌,也不是梅曉鷗與其他掮客的言語誘導,而是他們心中永遠無法滿足的貪慾。
善與惡的覺醒
媽閣的確是一座城,它沒有堅固的圍牆,但卻能將人困在裡面。在這裡,道德的底線會隨著欲望的增長而一步步後退,直到靈魂被徹底吞噬。那些深陷賭博泥沼的人,墮落很容易,救贖卻很難。曾經意氣風發的段凱文妻離子散,年輕有為的盧晉桐英年早逝,他們艱難的自我拯救和梅曉鷗愛的救贖都是艱難而無力的。
三個與梅曉鷗的生命糾纏不清的賭徒,只有史奇瀾真正得到了救贖。小說的後半部分逐漸將重點轉向梅曉鷗與史奇瀾之間微妙關係的發展和變化。梅曉鷗終究是一個善良的女性,只要看到一點希望的,就能使愛與憐憫的女性本能復活。史奇瀾這個曾經才華洋溢的藝術家終於在梅曉鷗溫柔和關愛的感染下,徹底揮別賭桌。這個曾經苦難的靈魂最終得到救贖,讓這段滿是傷痕的歲月有了一點溫情和美好,也讓終日演繹冷漠和悲情的媽閣賭城煥發出微弱的人性光芒。
《媽閣是座城》看似是嚴歌苓對現代社會的物慾和人性進行的批判,但是她最終把主題落在「人性的救贖」上,讓作品體現出一種堅韌的詩意,也使得讀者在冰冷的深淵中看到了一絲微弱而又溫暖的光芒,這也是小說最能打動人心的地方。
在嚴歌苓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在特定的時代語境中每個人強烈的主觀情感,也不難體會到大時代下小人物命運的離合悲喜,她的每一部小說都飽含生命的張力,具有極強的故事性和畫面感。
《媽閣是座城》的結尾,嚴歌苓留下了極富深意的一筆。梅曉鷗的兒子也涉足賭場,梅曉鷗賣掉了的公寓,在溫哥華租了一個兩居室的公寓。這樣的一種於孟母三遷的防備舉措到底會不會奏效呢?現在的兒子尚且可以被梅曉鷗操控,但未來的兒子呢?他究竟會不會重蹈先祖梅大榕父親盧晉桐的覆轍呢?一切都沒有答案,一切都還是未知數。也許,與賭博沾邊的人,最後的出路也只能是離開——永遠離開賭博,或者永遠離開人世。
人是塵世的迷途者,也是自我的創造者,善與惡也不會永遠對立,走向惡的人仍然可以與善結緣,只有實現人性真正的「自我覺醒」,才能實現自己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