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6年,英國人Charles Masson在旁遮普平原浪遊途中注意到一組磚構,綿延超過25英裡。在18年後出版的遊記中,他淡淡地提了一筆,「發現了一座磚砌的城堡」。
旁遮普Punjab來源于波斯語「五」和「河」。發源於喜馬拉雅冰川的五條大河傑赫勒姆、傑納布、拉維、比亞斯、薩特萊傑從北向南穿過平原,在北緯29度匯入印度河,最後流入阿拉伯海。漫長的歲月裡,河流早已把鹽嶺以東、阿拉瓦利山以西的地區鋪上厚厚的泥土。河流兩岸,農田廣布,村陌相連。17世紀開始,殖民者就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修建水渠,澆灌良田,遷入人口,編成Chak。到今天,上萬個Chak是一個個等距分布的黃色方塊,散布在碧綠的旁遮普平原上。
旁遮普平原及哈拉帕遺址
星星點點的黃色小方塊就是Chak
豐富的物產刺激了交通需求。1855年,拉合爾-喀拉蚩之間的鐵路開始動工。鐵軌修到旁遮普平原時,一個棘手的問題出現了:廣袤的平原上沒有足夠的道砟。道砟是墊在鐵軌下的碎石子,主要是用來分散負載,減少噪音,提高載重量。不難想像,道砟石材的通常要求就是表面粗糙,硬度高,強度大。
英方工程師Brunton兄弟一籌莫展。當地工人報告說附近的Brahminabad古城裡有大量燒磚。實地探訪後Brunton兄弟發現,這些燒磚取材於旁遮普平原無處不在的粘土和粉砂,燒結溫度很高,強度極大。他們大喜過望,這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道砟材料。過了幾個月,哥哥Williams在給時任緬甸總工程師的Alexander Cunningham信中寫道:「鐵軌鋪到了另一座古城附近,道砟正是Harappa村民之前使用的燒磚。」
現在可以確認,Harappa時期的燒磚提供了150公裡的道砟,成為拉合爾到喀拉蚩鐵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正是以這樣一種難以置信的方式,印度河文明穿越漫長的歲月,與現代工業文明連接起來。
從哈拉帕博物館向北穿過斷壁殘垣就是哈拉帕村。在四五千年前的土丘間穿行是當地村民的日常,那些飽經滄桑卻依然堅挺的燒磚對他們只是尋常之物。哈拉帕人用燒磚修建了穀倉、房屋、水井、浴池、下水道,村民的先輩用這些燒磚修築地基、庭院、道路。等伊斯蘭教傳入,燒磚被用來修建清真寺,英國人修鐵路時,燒磚又鋪在鐵軌上,成為道砟。從被保護的遺址中盜掘古磚已經成為當地人的一項營生,哈拉帕遺址的土丘上盜洞累累,滿目瘡痍。
用哈拉帕燒磚在遺址上修建的清真寺
當年,Cunningham接到William Brunton的通報後就對哈拉帕進行了考察。1872年,重返英屬印度,擔任考古調查局局長的Cunningham試掘了哈拉帕,發現了陶器、細石葉以及一枚印章。印章上的牛不是南亞地區常見的瘤牛,於是Cunningham認為印章應當是外來的。根據位置,他推測這個遺址為亞歷山大東徵時的Malii城。之後,他對英屬印度的古代城市做了大量調查,出版了24份考察報告,對哈拉帕遺址著墨不多,乃至哈拉帕在之後的數十年裡都寂寂無名。
直 到 1919 年,有人在哈拉帕以南600公裡的摩亨佐· 達羅(Mohenjo-daro)發現三枚印章。印章上的文字與47年前Cunningham發現的一樣,其中一枚還有獨角獸圖案。根據這些印章,印度考古調查局時任局長John Hubert Marshall認為兩處遺址具有相同文化背景,年代幾乎沒有差別,完全不同於已知的任何古印度文化。很快,Marshall組織了兩支考古隊分赴摩亨佐 · 達羅和哈拉帕,並親自擔任哈拉帕的領隊。經過短短兩年的發掘,一個從未見諸歷史記載但輝煌的古老文明橫空出世。
現在我們知道,哈拉帕文化在公元前 2600~前 1900 年間就出現了城牆環繞、布局嚴謹、公共設施發達的大型城邑。城牆和大型公眾設施多是以燒磚構築,Harappa, Mohenjodaro, Kot Diji, Ganweriwala, Rakhigarhi和Lothal均是如此。古印度文明的大型城市中,僅有Dholavira是例外,—它是唯一一座用泥坯修建的城市。在沒有城牆的1000多處村落遺址中,僅有Jalilpur, Kalibangan和Chanhudaro等3處發現了燒制粘土磚,其餘都是用泥磚和石頭構築的。
作為建築材料,泥坯可以追溯到差不多一萬年前,至今仍然存在於世界各地。但燒磚出現之後,整個建築面貌為之一新。現代主義建築大師Ludwig Mies van der Rohe甚至認為「當兩塊磚被仔細放在一起,建築就誕生了( Architecture starts when you carefully put two bricks together.)」在洪水肆虐的印度河流域,尤其是旁遮普地區,燒磚幾乎不受水患影響,不僅是古代防洪設施的首選材料,更被用來修築大型城堡和城牆。在城市生活裡,燒磚是穩定地基和下水道系統的必要前提,——這一點正是村莊持續擴大成為城市的前提。
對2125處遺址分析表明,公元前2800燒磚技術初現後,大約增加了300處遺址,到公元前2600年左右,遺址數量更是增加到1000餘處。不僅如此,2600年前,城市面積從未超過40公頃,之後,大型城市面積都在80公頃之上,最大甚至超過200公頃。到公元前1900年,燒磚、城市以及哈拉帕文化都劇烈衰落。有研究者注意到,燒磚和城市中心只在公元前2600-公元前1900年間共同出現,這正是哈拉帕的鼎盛時期。
哈拉帕文化的成熟期遺址(小方塊)與城市(大方塊)分布
大量研究表明,在哈拉帕鼎盛時期開始的150年中,許多印度河文明獨特的文化要素紛紛湧現,比如砝碼、文字、印章以及珠子和貝飾等。籠統地說,砝碼證實存在貿易網絡,文字暗示有管理制度,印章代表著道德權威,珠子和貝飾強烈顯示精英階層的存在,而燒磚至少表明,哈拉帕時期不僅有熟練的制磚工人,而且有統一的技術標準。
哈拉帕遺址出土的燒磚有兩種規格:大磚邊長為40x20x10cm,小磚邊長為28x14x7cm。根據美國威斯康星大學Mark Kenoyer教授的估計,使用模具,3個工人3天可以製作500塊大磚或者1000塊小磚。如果用來修建Mound E的西牆和南牆,長1500米,寬2.5米,高4米,需要610名工人連續工作3個月才能完成。此外,影響燒磚質量的因素非常複雜,原料的化學成分、顆粒組成、磚坯的含水量、燒結時碼窯方式、窯型、燒結溫度都直接影響成品的強度。毫無疑問,哈拉帕人深諳此道,4000多年前的燒磚在1856年代用作道砟就是明證。今天通用的道砟石材主要是花崗巖、片麻巖和石英巖,在我國石灰巖道砟已經禁止使用。而哈拉帕燒磚依然可以用作道砟,4000多年前,它的土砂比例之精準、溫度控制水平之高、燒結強度之大,令人嘆為觀止。
哈拉帕的牆牆體由兩皮磚相間砌築而成,一皮磚的長邊與牆身平行,一皮磚的長面與牆身垂直,兩皮磚的豎向灰縫錯開1/4磚長。這種砌法構成的牆體整體性好,至今仍然是最常用的砌法之一。國際上稱其為英式砌法English bond,在中國叫一順一丁,有學者建議這種砌法應改稱哈拉帕砌法Harappan bond。
哈拉帕砌法/英式砌法
哈拉帕燒磚大小並不一致,甚至比現代各國標準磚的尺寸略大。但其開創了長度兩倍於寬度,寬度兩倍於高度的磚體比例,被賓夕法尼亞大學Gregory Possehl教授稱為「印度河比例Indus proportion」,至今風行。我國標準磚的三邊尺寸分別為240、115、52毫米,每個方向各加上10毫米磚縫,長寬高的比例4:2:1,完美契合印度河比例。類似的比例同樣可見於丹麥、德國、印度、羅馬利亞、俄羅斯、瑞典、美國。
各國標準磚尺寸
曾經在南亞次大陸無比輝煌的哈拉帕文明在公元前1900年之後迅速衰落,以至於在其後的數千年裡杳不可聞。可是,誰又能料到,遙遠的哈拉帕文化竟然以道砟的形式與現代工業文明劈面相逢,哈拉帕人的燒磚尺寸和牆體砌築方式更深遠的時空中餘音嫋嫋,餘緒不絕。
重現發現哈拉帕燒磚差不多100年後,鋼筋水泥和玻璃幕牆成為嶄新的建築元素。時至今日,建築們悲哀地發現,「磚不當磚用,而是當壁紙用(They are not using bricks as a brick but wallpaper.)」。設計意圖、建築材料、施工工藝以及匠人個性之間的聯繫往往被割裂,發軔於哈拉帕的燒磚漸漸淪落,成為現代建築的壁紙甚至油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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