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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省焦作市修武縣西村鄉大南坡村,傍有名山雲臺山,傳說是竹林七賢的隱居之地。魏晉時期,竹林七子在此間自在飲酒、酣暢詠懷,後世稱竹林七賢,更以其魏晉風骨譽於後代。時間撥至2020年,鄉村建設者、策展人左靖應邀來到大南坡村,聯合藝術家、攝影師、設計師等共同策劃了名為「鄉村考現學:修武的山川、物產、工藝和風度」的展覽。其中的風度板塊,回望的正是曾在此地生活多年的竹林七賢。如何詮釋竹林七賢?左靖想到了木刻藝術家劉慶元。一個電話撥了過去:「用木刻來詮釋竹林七賢,如何?」劉慶元和左靖都是天蠍座,行動力很強,放下電話,劉慶元決定去一趟大南坡:「左靖一貫嚴謹,我是做戶外木刻的,只能更加。」劉慶元的意思是他習慣了環顧四周、即興創作,必須到現場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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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劉慶元來到了大南坡村,腦海裡迴響起朋友的一句玩笑話:「老鄉們快跑,知識分子進村了!」這些知識分子們要做些什麼,老鄉們也不知道,劉慶元心裡卻有譜:「除了在地村民,沒有人能日常演繹竹林七賢。」在前往大南坡之前,竹林七賢的文本典故在劉慶元腦子裡反覆浮現。他要做的是兩件事,一是在當地找到文本和當下的連接點,二是表達上必須「藏技」,找到更適合的溝通媒介。得知當地有個社區營造團隊駐紮在大南坡多年,息鼓42年之久的當地戲曲懷梆戲重新開演,他覺得可以和懷梆戲做一個串聯——他們就是村裡的在地文藝骨幹。抵達大南坡的第一站,劉慶元在村廟見到了這群穿戲服的村民。村口廟前,一排老鄉坐在臺階上,早就備好了戲服等著他來,戲曲團團長熱情招呼:「這戲服是穿還是不穿?」劉慶元說,你先坐下來,容我想想。這時候,一個穿著長袍戴著眼鏡的年輕駐村幹部站了起來,意氣風發地對他說:「靠你們了!」劉慶元靈機一動,這不就是嵇康嘛!有了第一個畫面之後,劉慶元就隨著村民邁出廟門在村裡四處遊蕩。他需要在行走中尋找視覺聯繫:「這是一場共同參與的LIVE HOUSE。」大家一起在村裡散漫遊走,走累了就在路邊、樹下歇著,看到哪戶人家有人就敲門進去拜訪。這是一對夫妻,兩口子感情特別好,劉慶元一看:這就是王戎和他妻子,這就是「我不稱卿為卿,誰該稱卿為卿」。看似隨意的遊蕩,圖文卻都在劉慶元心裡:誰是向秀、誰在打鐵、曬褲衩,眼前所見實時對應腦海裡竹林七賢的文本,這更需要一個藝術家即時和敏銳的判斷。素材是字和詞,語句被構建,竹林七賢的故事正在大南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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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李耀
回到廣州,劉慶元把之前在村裡調研的素材貼滿了一面牆。這其中有一些他拍的照片,也有些是從村民、攝影愛好者手中徵集的圖。他就像一個偵探一樣,回到案發現場搜尋有效的線索,把它們聯接在一起,再去創作。這線索可能是山川、樹木,也許是路邊的電話亭、塑料凳和那面印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牆,這些背景和村民一起,最終組成了28幅「竹林七賢」木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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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賢》翻到最後幾頁,劉慶元把自己和左靖也刻了進去。那說的是嵇康赴死前託孤山濤的典故:「開摩託車那個是我,一個急轉彎,瀟灑的漂移。嵇康就是那位站在路邊一臉任重道遠的策展人左靖。」另一幅是嵇康背著古琴坐在電瓶車上,對話框是:「這樣看下來,人人都可以成為竹林七賢啊!」這是劉慶元想要的最後一個鏡頭,他希望讀到最後能把觀者從過去再次拉回到現實生活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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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劉慶元站在大南村街頭翻閱著剛出版的《竹林七賢》,一旁的村民就湊了過來。他們並不知道誰是竹林七賢,也不大懂木刻藝術。有人問老鄉「刻得怎麼樣?」老鄉說「好看」,然後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不知誰說了一句:「這像剪紙。」劉慶元一聽,說得真好!它就是剪紙:「他們腳下是有很深厚的民間文化土壤的,像懷梆戲、剪紙、絞胎瓷等。」劉慶元的藝術實踐總是有機和生動的,至少這種能量轉化是能夠回應當地:「他們可能沒有接觸過這樣的東西,但他們感受到了變化,這是一個彼此適應、互相成長的過程。」視覺轉化需要一些技巧,他選擇了藏技。事態萬千,圖像從無到有,線條因物象形,這變化都掌握在一把木刻刀下,然後再轉化為應用媒介,去到它想去、適合去的地方。劉慶元對《嵇康彈奏廣陵散》那幅作品印象特別深:「在刻的時候,我就在想這山川、這樹應該圍繞嵇康的心情去旋轉,我在刻的時候也感覺在旋轉。」藏在嵇康衣服褶皺裡的氣度,他腳底下的山丘斜的、豎的、橫的線條,看不出印痕深厚,可刀筆粗糲磅礴,天旋地轉:「山川為之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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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慶元也像畫裡的嵇康,習慣置身於時代的激流之中,用冷峻的線條去觀察和刻錄一切:「從我個人多年來做木刻實踐的淺見,現實社會中的一切都是流動甚至是激蕩而至的,從來不是一個固化的狀態;很多時候問題都是排山倒海、迎面而來的;木刻往返於城鄉之間,就是要尋覓、認識知識界以外的知識,藝術界以外的藝術,見識生活的原色和能量。」樂評人張曉舟曾在文章裡提到,有一次和劉慶元在廣州看舌頭樂隊的演出,他將POGO人群撞至劉慶元身邊,後者依然不為所動,「像個麻袋一樣結實」。我問劉慶元,這是怎麼回事?他答:「是在蹦素迪,吃素的素。就是小心臟在動,外表看不出來。有一些人就是這樣,包括我。」「很怪,對吧。」這是採訪中劉慶元的口頭禪,他喜歡有衝突感的東西。理想中的工作室就位於菜市場上面,他需要距離生活更近一些,這能讓他更冷靜地對待眼前工作。他始終相信,平靜如水的生活下都是潛流暗湧:「重要的是這個激蕩的時代給你帶來的穿透感」。這是刀刻在身上的痕跡,不僅是木板自身的印痕。劉慶元形容自己做的,就是把這種激蕩轉化為若干字和詞,再組成句子,剩下的任務才是把這些句子交給需要的人:「這些人會把句子變成詩歌、散文、傳記和歷史。」他的木刻從來不會只停留在畫框裝裱,而是走出美術館空間,走向城市街道,來到了鄉間田野,和音樂、電影等媒介連接,和更多有趣的人和事發生交集。下一步他還想到工地去,在建築圍擋上做一個作品:「我對生活日常中所流露出來的表皮很感興趣,這種表皮可能是城鄉結合部牆上的一個電話號碼,或者是一個小鎮皮鞋店,也許是酒店大堂的鍍金門把手。打個比方,如果當年齊白石是拿著毛筆在牆上畫,傳播就會變得很有意思。」最近還有人給他發來木刻表情包,他倒也挺樂意,他相信技術的發展能夠激活木刻。激活木刻的路徑很多,他要做的事情更多。比如最近在準備的創作計劃叫《知識分子和一把大茶壺》,想要討論的是八十年代改革開放早期,傳統工藝產區知識分子和外貿需求的故事。另一件事,也是他目前熱切關注的,要把學生從城市帶到各地鄉村去,從課堂到戶外,把此起彼伏的鄉鎮文化建設現場納入教學中。他要讓學生們去聆聽、去體驗腳下這片熱土正在發出的各種聲音:「田野就是舞臺,山川就是背景,這個時候,你要如何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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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劉慶元對藝術邊界的一次次探索。可是邊界在哪裡?「如果知道邊界的話,又何來探索呢?我的底線就是不能做我不願意和不適合做的事,至少俗不可耐就是其一;變和不變不是喊口號,自己心裡默默記下、暗自提醒便是,說出來就很尷尬了,尷尬就是其二。」劉慶元的目標是只刻不印,「印的任務交給時代去完成。」說到底,這也是最傳統的木刻方式:為他人服務。他就是他自己木刻上的LOGO,木刻是他的日課:「等我老了刻不動了,就把刻刀都焊接在一起,把我這輩子刻的木刻都印出來,用最便宜的價格賣出去或者送出去,也說不準一把火燒了,木材成就火焰記憶就此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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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陳爽
圖片️:©朱銳/左靖工作室 (除署名外)
完整內容請見《生活月刊》2020年11月新刊《境轉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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