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年頭,尋一間本地人做的早點鋪子越來越困難了。
本地人吃不起苦,六點鐘起來吃早茶是情願的,三點鐘揉麵粉,燙油鍋卻萬萬做不到。得了一間沿街口的店面,開個文印店,雜貨店,朝九晚五,吹吹風扇,有什麼不好,誰會這樣想不開,跑去做一間熱氣騰騰的點心鋪子。何況房租貴,賺頭少,低打不過流動攤頭,高又不如連鎖早餐店,不搞遊擊的個體戶,路子實在不大好走。
阿祥老夫妻倆偏偏要走,一走就二十年。
從小區出來,翻過一東一南兩爿橋,約莫走上十分鐘寬,丁家橋和秀水街的口子上,掛著一個紅底白字的招牌:阿羊早奌。底下一塊小黑板,幾列豎排小字:大餅油條鮮豆漿,菜包肉包豆沙包,糯米燒賣油墩子,另附手寫一行,茶葉蛋。店內各式一塊,客人好找。
丁家橋並非一座橋,路名罷了,期間縱橫盤繞著天后弄,救火弄和彩虹街。從前住著交關人家。如今能搬的都已搬走,阿祥的黃金年代一去不返,附近光剩下一間郵局,一間天主教堂和一家醫院,來來往往勉強撐起生意。阿祥面朝的秀水街倒是素來熱鬧,除了它同隔壁的團結浴室,周圍全是廣告文印店。紙的,布的,亮小燈泡的,老遠望過去,兩邊掛滿俗氣的招牌。只有阿祥是舊的。阿里掉了個口,祥變成了羊,早點的奌是個老法字,紅底子褪了色。問他,他講,破點好,破點人家才信得過我是老店面。
阿祥這樣講自有他的道理。
二
一條街上擺早飯攤,好比嘴裡鑲一粒金牙,做出了名堂,門面再破也不怕人錯過。城裡那麼多同行,活得下去的誰沒點名堂,有人做味道,有人做便宜,阿祥做的是三個字,本地人。
人家講,本地人做本地生意,老婆小孩,祖宗家當都在,不敢不要面孔,什麼地溝油啊,臭豬肉啊,鋁油條啊,伊做不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要真做了,也不怕不能尋上門去。興許是個自古的偏見,可人們就是吃這套。他們講,阿祥做的早點,清爽,大家信得過。這個清爽,就是乾淨、衛生的意思。
單憑這一點,阿祥手上的生意不聲不響做起來了。九五年,夫妻倆集體下崗,一個是鋼鐵廠軋鋼車間的工人,不怕熱,正好下油鍋。一個是絲織廠立織車間的女工,站慣了,也倒得了三班,能早起。於是兩個人穿著從高溫車間裡帶出來的老卡其布做的圍裙,吸熱,防燙,擺起了樣式齊全的早飯攤。
最初也是遊擊選手,一部三輪板車,一柄遮陽傘,天蒙蒙亮,環衛工人還沒就位,阿祥夫婦已經趕到街口了。相鄰們出來倒痰盂,刷馬桶,騰不出手,就叫小孩身上提一隻塑料籃筐,墊一張紙,走過去排隊買幾根油條,幾隻包子。菜的肉的,各式五毛,省得找零,大家自行扔到鐵皮餅乾筒裡。阿祥是出了名的待小孩好,一雙細長筷子伸過去,炸碎的麵粉渣渣就往小嘴巴裡送。阿祥老婆不說話,只顧忙著開蒸籠,關蒸籠,從五點一直做到十點。不到一年,生意穩住,方圓幾條馬路全是阿祥的市面。恰碰上隔壁浴室改建,空出一個淺淺的開水房,阿祥咬咬牙租下來,辦了證,糊了牆,裝了木板門面,從此在秀水街上落定了腳。
三
老話說一個蘿蔔一個坑,各人各去處,吃早飯和扔垃圾一樣,是講究分類的,不能胡來。店家也看準了這一點,各飼其主,相互規避。譬如小學生喜歡攤雞蛋餅,多加甜麵醬,邊走邊吃。騎車上班的帶一包豆漿和粢飯糰,不怕涼,到單位再吃。有人專喜油膩,南瓜餅,油翻酥,上面還要沾滿白砂糖。有人重滋味,清真牛肉煎餃配牛雜湯,原湯化原食。做苦工的,比如開長途客車,搬水送貨,得打一碗光面澆荷包蛋或十五隻大餛飩,填飽肚子才夠撐起半天的氣力。唯有空消消的白相人,不趕時間,坐下來叫上一客小籠包、鮮肉筍尖燒麥,蘸點醋,配紫菜蛋皮湯,喝喝茶,講講話,半天就過去了。當然,很多人都喜歡另加一隻茶葉蛋,吃完主食,剝一個吞下去,好像壓進最後一隻秤砣,身體裡氣就充足了。
阿祥茶葉蛋就是秀水街上頂有份量的這隻秤砣。靠外煤球爐上面一口湯鍋,壁上滿是黑黃的茶漬,付了錢的自己揭尼龍袋,夾一隻淋著湯水的蛋放進去。輕輕捏一下,蛋殼沿著裂紋碎開,露出雞血石,聞起來是茶葉香,吃上去又是鹹滋滋,混著點八角茴香味。悶悶的一下,吞下去半個蛋黃。再悶一下,整隻解決了。人們出門上班,早鍛鍊回來,還是去醫院經過,就算家裡吃過早飯,也要扔個五毛,再來一隻。在阿祥早點的黃金年代,茶葉蛋扮演了這樣一個叫得響的大明星角色。
四
在阿祥早點的黃金年代,我扮演了一個叫不響的賴帳小學生角色。那時住在天后弄奶奶家,最盼望家裡沒有隔夜飯,早晨不用喝粥,留一隻空肚皮去學校後門買雞蛋餅吃。如果喝過了粥,只能去阿祥店裡討一隻茶葉蛋。奶奶問,粥吃不飽?我說,粥是粥肚皮,蛋有蛋肚皮,不搭界的。奶奶就規定只許買一隻,吃多要悶的。有時她沒給錢,我老著一張麵皮去跟阿祥賒帳,大伯伯,明朝叫大人給。拖過幾個明朝,就養成了每天路過順一隻的習慣。只要響亮地喊一聲,大伯伯!阿祥朝你笑一下,你就可以往湯鍋裡夾了。阿祥生得乾癟瘦長,人們管這種體格叫做「薄皮棺材」,老遠望過去,就是骨頭外面包層皮,不長肉的。薄皮棺材伸出一隻薄皮手指,油膩膩的,朝你鼻子上刮兩下,他講,慢慢吃!當心看路!
我有時路上吃,有時藏在書包裡,課間吃。冷了,香氣還是充滿教室。
終於還是給奶奶發現了,對門相鄰嘴碎講給她聽。回來臭罵一頓,家裡虧待你嗎,出去賴帳,不得了了!她叫我算,一共吃過阿祥幾個茶葉蛋,我算不清,胡亂說了三十個,她氣壞。不曉得後來她還出去多少錢,反正零花錢沒收,還跟阿祥講好,再不許給我吃。
我饞,走過去說,阿祥大伯伯,給我喝口湯好嗎。
他笑,蛋都這麼鹹,湯水怎麼好喝啦,小戇戇。
那你湯水裡放了什麼東西,這麼香。
他講,小朋友歡喜聞什麼香氣我就放什麼。
我老實回答他,我頂喜歡汽油味道和香菸味道。
阿祥笑死,他一有閒功夫就燒根香菸,門口水泥地板的縫縫裡全是那隻薄皮手指彈下來的菸灰,他講,大伯伯就是靠這點香菸灰吊吊鮮頭,記牢了嗎。
我當即感到自己得了一個驚天大秘密,嚇跑了。
再路過,手裡會不知不覺被塞進一個茶葉蛋,一抬頭,阿祥朝我擠擠眼。
後來我有一隻專門裝香菸灰的鋁罐頭,放在檯燈旁邊,裡面裝了爺爺的,奶奶的,自己的,夜裡寫累了聞一聞,好像悶進去一隻茶葉蛋,濃香,鮮了,飽了。興許這罐頭也盼著去我的黃金年代,扮演一個阿祥的角色。
五
阿祥待小孩這樣好,我不曉得是什麼道理。大人們說,阿祥那個歲數,慢一點當爹,動作快一點都能當上祖父了。可是走進走出,見過各式各樣的鄰居小孩圍著早點攤說話,從沒聽說哪個是他自己的小孩。人們說早飯生意一般不做,就是因為起早摸黑完全顧不上自家事。阿祥夫妻倆風裡來雨裡去,年頭上都一天不落,必定犧牲了管小孩的時間。也有人道聽途說阿祥老婆生不出小孩。不過阿祥畢竟不是這片街區的住民,他的事情大家不大清楚。
後來有人問起,才知道阿祥有個女兒。阿祥說,到外地去啦。
人們豎起大拇指,有出息啊,去上海讀書嗎。
阿祥搖搖頭,老老遠的。
喲喲,北京去啦。
阿祥擺擺手。
再問更多,阿祥就不說了。
越是不說,人們越是覺得厲害,心裡羨慕。以後排隊等油條出鍋的時候,大人就會拍拍小孩肩膀講,要向阿祥大伯伯家的姐姐學習,好好讀書,曉得嗎。他們對小學生這樣說,對中學生也說。好像這個姐姐成了秀水街上一個無形的榜樣。
阿祥不響。阿祥老婆眉目慈藹,她總是說,別這樣講,留在家裡,陪大人身邊,也蠻好呀。不過她的話就像她的火柴桿身段一樣,輕飄飄的,沒分量,講出來沒幾個人聽,更沒人應和。她就笑著低頭繼續捏手上的麵團去。
六
秀水街上見過榜樣的人有多麼少,恐怕十根手指頭數的過來。再去掉那些痴呆的,過世的,現在恐怕連一隻手都不到了。
那是在兩千年的大年初一。我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呢,兩千年是奶奶走的頭一年,一月底走,兩月頭上就過年了。相鄰見到我家的人,都會惋惜地說一句,誒,可憐,撐過千禧年,撐不過年三十。
從前年頭上不時興旅遊,人們不是去上海走親戚,就是去鄉下走親戚,少數留在家裡的,想得開,就去吃一客小籠包、燒麥,想不開,熱點隔年飯的剩菜,極少人會出去買早飯。再說了,做早飯生意的大多是外地人,過年回家去了。他們貼張告示,正月十五以後營業。我家恰逢奶奶做七,哪也沒走,大人很忙,一個不太熟的姑媽帶我出去買早點。
我走出去,看到阿祥夫婦照舊開店。
一塊錢一副大餅油條,阿祥又多遞給我一張大餅。我講,不要不要,家裡吃過糖粥了。以前奶奶不準我拿茶葉蛋的時候總是這樣跟他推脫。姑媽笑我,小神經,大年初一誰家喝粥啊。阿祥還是給我,他講,來年要考一百分,曉得嗎。那時街上人很少,我們走過拐角,我並不知道,迎面走來的是阿祥的女兒。
海華啊……來了啊……
阿祥老婆叫她海華。那一聲輕輕的,顫顫的,帶著點哭腔。海華生的很高很壯,皮膚黑黑的,一個大辮子,同薄皮棺材和火柴杆都不像。她背一隻很大的書包,看上去不像剛從家裡過來。姑媽扯著我停下來,牢牢盯住海華。小姑娘看樣子昨日肯定沒吃年夜飯,她講。
阿祥老婆要脫圍裙走出去,被阿祥攔住。他口氣很嚴肅,海華,你想好了,回來,房子有,鈔票有,只要是爸爸姆媽的,明朝全是你的。跟伊走,從此就不是一家人了。
海華跪在地上哭。不遠處站著一個寸頭小夥。路過的幾個相鄰不約停下來看,來來去去幾十年,他們有著和姑媽一樣敏銳的感覺。
我不敏銳。直到姑媽回家對人講幾遍,我才反應過來,原來海華不在家,不是到外地念書,而是和剛從「廟裡」出來的小青年好上了。廟裡出光頭,這是監獄的一種隱晦說法。那時候,吃過牢飯的人相當於社會上的廢人,沒單位收,爹娘也不認的。海華要和他好,等於自毀前程,叫阿祥也面上無光。單憑這一幕,人們無從曉得海華跟寸頭是怎麼認識,怎麼好上的。大家只猜得出,海華跟爹媽鬧了很久,這次回來,是要同寸頭結婚,想叫阿祥夫婦同意。
阿祥老婆看起來心軟,好過關,唯獨阿祥難說話。他幾度抄起掃帚要衝出去打寸頭,被海華死死攔住。她講,爸爸先弄死我好了!海華鐵了心要嫁,阿祥扔了掃帚,也堅決不鬆口,他反覆講這一句,你要走,就從此拗斷。他側著身,吐煙圈,彈菸灰,說話時頭也不回。僵持起來,阿祥老婆看不下去,跪在地上哭嚎,扯著阿祥身上的卡其布圍裙,勸他不要這樣講話,傷感情。
啥感情,你問問海華,對家裡有一點點感情嗎。
這天很冷,阿祥門口生意冷淡,卻圍起若干路人。秀水街上無人認識海華,他們邊看邊填充事情的來龍去脈,小聲傳達自己的見解。姑媽講,小姑娘膽子這樣大,爹娘估計攔不住了。旁邊的人講,阿祥一副狗脾氣上來,話講到這分田地,不大好收回啦。他們觀人博弈,心裡都在猜誰先軟下來。
過了好久,海華靠膝蓋挪過去,爸爸,真的不可以嗎。
阿祥不響。海華放下書包,朝阿祥夫婦磕了幾個頭。阿祥老婆哇的一聲,眼淚鼻涕譁啦啦落下來。海華講,五歲進來,廿歲出去,謝謝爸爸姆媽拿我領大。我海華這輩子就姓李,爸爸姆媽就當沒養過海華,就當我死掉,我心裡有爸爸姆媽。
人們嚇了一跳。原來海華不是嫡親女兒。誰也沒想到會來這樣一齣戲,紛紛看呆了眼。姑媽朝自己大腿狠狠拍了一下,要死,十五年白養啦,就這樣送給別人家啦。有人等回過神來,再講,虧的是領養,真有血緣關係,哪捨得說斷就斷呢。
那天的戲看到海華同寸頭離去那一幕,邊上十來個人就散開了。阿祥悶頭燒香菸,阿祥老婆癱坐在椅子上,誰也沒敢前去多話。但他們和姑媽一樣,帶著合不攏的嘴巴,回去仔細朝四下說了一圈,最終讓所有過完年回來的相鄰都知道了。
阿祥的老熟人裡,興許只有奶奶不知道。這樣挺好,從前街坊講閒話的時候,好事壞事,頭一個落眼淚的總是她。
七
自那以後,阿祥的黃金早飯攤就變味了。不是做的不對,而是人們嘗出來的味道不一樣了。他們不再無所顧忌地排隊聊天,小心跳過小孩的話題。他們裝作沒聽過這回事,背地裡卻持續談論著。那個春天,秀水街上的榜樣成了人們心照不宣的一個禁忌。阿祥的臉常常陰沉沉的,阿祥老婆的臉是白白的,好像看到他們,人們就會聯想起他們見過或是沒見過的那個海華。海華成了一個幽靈,在秀水街上遊來遊去。
這故事後來按各人立場的不同,被演說出了許多版本。總體來講,它被描述成一場父女之間的拉鋸戰。海華以哀求形式將父親一軍,卻被父親以威脅形式反將一軍,硬碰硬,最終必定兩敗俱傷。添油加醋多是在細節上面,怪領養來的小孩沒孝心的,就說海華之前騙去了家裡不少錢。怪阿祥一根筋的,說海華伸手去油鍋他也不肯答應。心疼阿祥老婆的,講她每天關了店就四處打聽海華的下落。聽閒話的人就追問,海華到底去哪了呢?有人說海華去上海了,也有說去南方做生意了,還有人說寸頭把海華騙去內地賣淫了。誰也不曉得哪個真哪個假,畢竟親眼見過海華的,也不過就那十來號人,記得清長相的又有幾個呢?
這樁事傳到東傳到西,人們講下來最統一的,還是那兩句總結的道理,領養來的小孩總歸沒有親生的感情好。
還有一句是,小孩都跑了,鈔票要賺來留給誰啊。
但阿祥早點照舊一天不落地開門關門。
八
海華的出走興許是一記喊聲,一種預兆。阿祥早點剛做過兩千年,眼見就走起了下坡路——地圖一畫,紅字一圈,丁家橋周圍要拆了。
拆遷是早就耳聞的,實際操作起來卻非常緩慢,好像一個三伏天的午後,只聽得瘋狂地打雷,偏偏不見落雨。古話說藏在灶頭間死角的老鼠最難弄,這裡畢竟牽涉到存活在城市死角的幾千戶人家,刮颱風,發大水,停水停電,什麼活不過去,要安頓他們實在太吃力。這雨落雖不落,可是老鼠們心裡有數,一旦落下來,橫豎是躲不過了。
大雨來的一陣一陣,零一年火速遷走一條弄堂,四周冷清了不少,零三年又遷走一條,此後便停滯了。人們看到拆遷的地皮並沒有馬上新建,就不那麼情願匆匆搬走了。想等拆遷費高一點,再高一點,這一拖就是五六年。再拆的時候,拉水拉電,無計可施,只能籤下合同,搬家走人。房子仍是半毀不毀地晾著,搬不走的家具、灶臺仍在裡面。一些原本住在附近橋洞底下的外地人趁著沒人管偷偷溜進來,支了帳篷,拉了電線,重新做起了人家。走在半是廢墟半是雜草的弄堂裡,就像踩地雷似的,料不到哪間是空的,哪間還在住人。
阿祥沒受到牽連。早點鋪是面朝秀水街的,在四方形的口子上,剛巧沒被劃到。明明是個幸事,到阿祥這裡卻悶吃了一記大虧。原來九九年隔壁浴室轉手店面,老闆講,丁家橋要是拆了,你得一套房,不拆,你生意繼續做,保準兩面賺。阿祥夫婦覺得有道理,又看價錢低,就買下來了。沒想到偏偏拆到此處停下來,這下熟客全都搬走了,店卻不能不顧,等於斷了阿祥大半條財路。
阿祥搖頭,怪不得當時買來這麼便宜,人家急著脫手,我倒是接得快。他給在路口等搬家卡車過來的男人發香菸,說起這件事總是一臉懊喪。隔壁浴室早就變成了印刷店,黑心老闆做了穩賺不賠的生意,自己拍拍屁股走了。
鄰居聽了就勸他關店。阿祥,這爿店十幾年做下來,差不多也好收了。安心養老去,這點小錢沒啥賺頭。他差點沒順帶說出後面的意思,錢賺來又能留給誰呢。在大家眼裡,人做工一生一世,不能積財留後,就跟白做了似的。
末了又拍拍肩膀,補上一句,想開點,老來還是靠自己,吃好用好。這個禁忌誰也不會點破,海華的名字不聲不響地隨卡車一道搬走,隨老房子一起入土了。
海華的影子早已淡出街頭。畢竟旁人的家事只能當一兩頓下飯料,阿祥的早飯卻是每戶人家實實在在的生活必需品。誰親誰疏,大家一清二楚。臨走前,人們光顧得愈發勤快,一想到從此見不到阿祥,也吃不著茶葉蛋了,心裏面多少有點難過。我幾乎是天天去。阿祥店門口又排起了長隊,人們講幾句知心話,叫自家小孩來道別,順便也把帶不走的電風扇啊,高壓鍋啊都端過來,問問阿祥要不要。那隻盛茶葉蛋的湯鍋已經全黑,阿祥老婆就換上了路口一戶人家給的三角牌電飯煲。
有人連碗筷都要拿過來送,阿祥講,東西不多收了,大家下趟有空回來,幫我阿祥挑挑生意。
每戶人家搬走的時候都要經過這個路口,阿祥像個東道主,招呼大家,空來,空來啊。卡車漸行漸遠,薄皮棺材在人們眼中最後的樣子是一根細長的牙籤棍。
奶奶家拖到很晚才搬,那天阿祥從家裡拿來一隻鐵皮鉛筆盒,幾本作業簿子,全新的,外面還套著包裝紙,看上去卻是九十年代的圖案。他送給我,叫我爭口氣,好好讀書。我什麼都沒送他。若是叫奶奶知道,恐怕又要怪我佔人便宜了。
我用到第幾本的時候,發現有一本英語簿是有名字的,面上三個拼音,李海華,裡頁只寫過不到十個單詞。然而我已經想不起這個名字所對應的面孔了。
零八年,丁家橋最後幾條弄堂出空,阿祥早點的黃金年代結束了。
九
後來阿祥做的都是秀水街上的過路客生意,外地人居多。也有些老主顧,退休了沒事做,借著早鍛鍊、買菜順路和送完小孩上學的由頭過來看看。來了,阿祥就給他們發香菸。幾個老骨頭倚在牆邊,坐在自己的腳踏車座墊上,彼此說說舊話,內容無非是現在的麵粉沒以前香,現在的早飯沒以前便宜,現在的人不如以前吃苦耐勞了。一碰到新客,他們總要仗著老資格熱情推介一番,本地人普通話講得蹩腳,祥和強是分不清的,他們說,阿強好,阿強信得過,好像阿祥也是從前的產物一樣,有一種脫離時代的優質感。
人多總歸熱鬧,如此一來,阿祥門口雖不至於排起長龍陣,倒也不算太冷清。你路過瞥一眼,阿祥早點門口總有那麼一兩個人圍著站著。你過去買,總也得等上一兩分鐘——阿祥總要給你吃上最熱的。
從早上到中午,聊著聊著,老主顧們就得去接小孩回家吃飯,臨走前總要勸阿祥夫婦收攤。他們講,你也到了退休的年紀,為這點小錢早出晚歸划不來。老了,要服老,這麼辛苦,為了誰呢。
話說到壞處,就停下不講了。
阿祥老婆講,呆在家裡也悶啊,你們倒可以做做飯,接接孫子,我可以做啥呢。她接過尷尬的話頭,抱怨似的給阿祥甩了個眼色,絲毫不避諱這個問題。阿祥老婆老來倒是話多起來了,人也胖了不少。對方只好打圓場,你不曉得,管小孩實在是辛苦的,我們也是沒辦法。
阿祥不回答,他的話越來越少,在店裡呆的時間卻越來越多。現在的人睡得晚,起得晚,阿祥的店面從以前的十點推遲到十二點才能關門。可是照顧到值夜班下來的人,早上還是要照例五點出來,六點開攤。到中午,隔壁印刷店的老頭講,阿祥,差不多好走了,生意不差你那三五個包子。阿祥講,你吃飽了是不差,人家餓肚皮的尋遍整條街,尋不著這三五個包子,性命交關咯。
從前奶奶說,阿祥這種五毛五毛的生意,你看他做起來是悄無聲息的。好像阿祥收進來的是幾個銅鈿,流出去是半天半天的時間。我那會兒沒聽懂,現在想想,也許他什麼都沒收進來,早飯一口兩口送到人家嘴巴裡,人家的嘴巴卻吃過就忘了。
附近一造樓,一封路,工地上的灰塵揚起來,一口兩口的早飯做不起來了——路過秀水街的人越來越少了。上班的人戴著口罩經過,不斷拿手拍打自己的臉,他們寧可去下一個路口的連鎖包子店,也不願停下來吃灰,我知道,他們嫌阿祥的攤位遭汙染了。
十
去年冬天非常冷,清早路上沒幾個人。人們出來買饅頭包子,都是五個十個地買回去,省得每天吃冷風。阿祥早點於是改做起了批發生意。這時候阿祥老婆已經做不動了,幾十年站下來,腰椎吃不消,高興了出來坐坐,懶了就在家呆著。店裡平時都是阿祥在顧。好在生意少,一個人也不怕忙不過來。
老主顧們照例來一趟勸一趟,阿祥啊,莫七十的人了,還不肯鬆手,啥意思,想做英雄勞模啊。
阿祥伸出一隻細長的手臂,從左往右一揮,你看看,路都造得差不多了,我阿祥門底人就要多起來啦。老字號一掛,我再叫個小工一喊,那是要登報紙上電視臺的,不要太吃香哦。到時候你們這些老骨頭一個都擠不進來。
人們笑他老來發夢,真真這個阿祥,面上不聲不響,心裡算盤倒是打得噼啪亂響。
阿祥轉頭問我,你怎麼樣,要不要跟大伯伯混,大城市有啥好去,吃灰塵,吃悶氣,不靈不靈。他看我這些年去外地讀完書回來,一無所成,成天往舊地方跑,往老年隊伍裡鑽,總要拿我取笑。他說,怪大伯伯不好,小時候給你吃太多茶葉蛋,腦子吃悶掉啦!
我講,大伯伯包我早飯我就考慮考慮。
這有啥困難,保準你頓頓吃飽再上工!
過完年開春,秀水街通暢了不少,阿祥早點卻罕見地沒開。心想這老頭子總算想開了,休息幾天也行,從此關門也行,總比起早貪黑好。
走過兩條街,我在一個並不常去的菜市場門口看到了他。「阿羊早奌」的招牌拆下來貼在三輪車上,他蹲在後面,抽著香菸,等著來來往往的人停下來。活到七十,阿祥重新打起了二十年前的無證遊擊戰。
我走過去,他講,對不住啊,阿祥大伯伯招不起你當小工啦。抽菸的手顫得厲害。
十一
一打聽,原來是海華的兒子回來了。一回來就拖著滿屁股爛債。
沒人知道海華什麼時候生的小孩,也不知道小孩的爸爸在哪裡,還是不是當年那個寸頭。只知道小孩來找阿祥的時候,海華已經過世了,生了那種女人的毛病,看不好,也不肯回家,臨走之前給小孩留了地址。就這樣,斷絕關係十五年的女兒沒了,從未謀面的外孫倒回來了。
那天仍是在阿祥早點門口,臨近中午收攤,小孩走過來,跪在地上大喊外公外婆,隨後把這些年海華多麼苦,多麼想回家,如何看不起病,如何死掉統統說了一遍,說得周圍人眼淚嗒嗒掉。這場面我沒看到,不過是輾轉聽好幾個人講起。我不知道這算幸還是不幸。當年見過海華的人,如果又見到了她的小孩,心裡會怎麼想呢,我體會不出。
總之阿祥老婆的心裡是崩潰的,她坐在地上捶著胸口哭嚎。大家都有數,海華出走的這些年,她心裡從沒原諒過自己,找了這麼多年,到頭來找出一個女兒過世的消息,外孫又可憐沒人管,她恨,她把對阿祥當年堅決逼走女兒的埋怨全部發洩出來。好像海華,海華兒子和她自己的人生,都是被阿祥一手推進油鍋的。這鍋沸了十五年,仍在冒滾燙的油泡,把人燙得潰爛不堪。
阿祥不說話。
那小孩話鋒一轉,哭啊喊啊,求外公外婆出錢救他,不然就要吃官司去了。他說自己和媽一樣沒臉回來認親,但這次真的是走投無路了。見兩個老人聽到此處,一時回不過神,一言不發,他說著說著就爬到隔壁店面的房頂上,他講,還不出錢,抓去坐牢,倒不如自己跳下來死掉。看到有人要跳樓,人群中就報了警。大部分圍觀者並不知道前因後果,他們只知道孫子欠了債,逼著祖父還,祖父不還,孫子就跳樓。
活到七十多,阿祥又被活活將了一軍。追債的人在,圍觀的人在,阿祥老婆突然又哭得死去活來,口口聲聲喊著,這次再不肯救小孩,她也不活了。
那天以後,阿祥早點就關門了。交了現金不夠,那個做夢要當老字號的店面也一併抵押給了追債的。人們講,這是惡報,當年斷送了女兒,老了還不是給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外孫擦屁股,一報還一報,終究是要還的。
也有人說阿祥傻。領養的小孩,斷了就斷了,十五年不來往,現在何苦再去出手幹涉下一輩的事情。雖然都明白這裡面有阿祥老婆的因素在,可是對於這個一輩子得不到小孩的可憐的母親,誰敢講她半句不對呢。於是人們就轉而說這個外孫德性太壞,一上來就跳樓,這次平息了,以後恐怕也不能學好。勞改犯的小孩,天生種氣就不好。興許這又是一種偏見,可是人們就信這一套。
女人們說,這樣一來,阿祥老婆心裡總算好受一些了,十幾年的缺口,多少填補上一塊。好像人活著出點錢,人死了捐個牌位,都是一樣的,都只求自家心裡安寧。
十二
這些年阿祥和老主顧們聊天的時候,總是默契又輕巧地迴避那些嚴肅的討論,總是一副好像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沒發生過的口氣。老年人有一種類似吃茶葉蛋的習慣,越是心裡堵的事,越是不情願拿到檯面上來講,自己悶著,成天只喜歡講點無關緊要的,邊邊角角的。他們關心的是麵粉發得松不松,油條煎得脆不脆,鹹大餅的蔥味有沒有隨著熱氣散開來,以及這座城市裡,到底還有沒有一家正宗的、本地人做的早飯鋪子——他們就是吃這一套。阿祥呢,他只關心你拿到的那份早點燙不燙,新不新鮮。
可是很多人早就不吃這一套了,他們路過菜市場門前的這條馬路,看到一個手指油膩膩的老頭子,皺著眉眼,略帶顫抖地夾一支煙往嘴裡送。菸灰不知往哪隨手一彈,吐氣朝著自己的油鍋。來了人,就用這隻手去抓尼龍袋,開蒸籠,拿包子。沾了髒,就往自己的破爛圍裙上面輕輕抹一下。他的破舊的組裝三輪車周圍,一隻茶杯,一地老痰,一口壁上起滿了膏的茶葉蛋電飯煲。人們看到這些,趕緊繞開去,說,這種老頭子頂不講衛生啦,再便宜也不好買來吃,當心拉肚子噢。他們看了幾眼,便一個一個地走開了。
阿祥就站在三輪車旁邊,好像周圍仍有一個遮風擋雨的木板門面似的,讓他顯得體面,正宗,有底氣。好像附近還會有鄰居的小孩厚著臉皮問他討一點東西吃,然後大人怒氣衝衝地過來付錢。好像電視臺記者就在路上了,他們要讓他說說,自己是如何在早飯界混出名氣的。他心裡肯定早就想好了幾句響亮的回答,等著記者誇他寶刀未老。還有他那蹩腳的普通話,肯定也會把自己的名字錯叫成「阿強」。
天氣很冷,離十二點還有很長一段時間,阿祥拿出幾個還沒入湯鍋的熟雞蛋,暖暖手,他從不吆喝,只是等餓肚子的人過來,等著老主顧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