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九寨溝地震」一年之際
川報觀察5位記者重走九寨
探尋九寨風景和百姓生活的變化
行走札記
神奇的九寨,猶如一個往日已滿盈得快溢出來的神器,忽然之間,說空就空。沒有了八方來客,九寨溝在平凡的世界裡,忍受著沉寂、錘鍊著韌勁,也學會了和自己相處,等待著神奇的歸來。
車子一鑽出5公裡長的黃土梁隧道,空氣中忽然就有了九寨的味道。大朵的棉花糖雲彩鑲嵌在純正天藍色的空中。
這幅美景每每都讓在路途上顛簸了好幾個小時的人們為之振奮:離人間仙境、童話世界九寨溝不遠了。
正值8月暑假,往年裡,都是九寨溝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
通往景區的301省道永遠車滿為患,高峰時短短幾公裡的路程得開上2個小時;
景區內的遊客日日逼近或達到國家旅遊局核定的最大承載量4.1萬人;
酒店一床難求,住不下的遊客會把近40多公裡外縣城也塞滿,個別被逼急的遊客甚至跑到醫院裡去找張病床湊合一晚;
除了遊客,鄰縣、外省來此吃一口「旅遊飯」的務工者也高達上萬人。
熱鬧與繁華忽然暫停。
去年8月8日晚9點19分,大自然輕輕按下「拐點」鍵。一場7.0級的地震,一場24小時內6萬人的大轉移,一次在世界範圍內都屬首次的重建探索,讓九寨溝轉瞬安靜下來。
沒有了八方來客,九寨溝慢慢忍受著沉寂,習慣了獨處,也學會了等待。
在平凡的世界裡等待——
沒有了八方來客的九寨溝別有一種寧靜的美。
冷下來的縣城
如同電影《甲方乙方》中所講述的,一個大明星儘管日日都在抱怨工作辛苦,但當她真的退下舞臺、回歸平靜生活,仍會經歷種種不適,甚至痛苦。
被關上聚光燈的九寨溝也一樣。
8月2日,我們抵達九寨溝縣已是下午5點,縣城裡空蕩蕩的,就像一個往日滿盈得快溢出來的容器,忽然之間說空就空。
九寨溝縣城的小吃街冷清了不少,更多是本地居民在散步。
亮著「空車」燈的計程車滿街跑,生怕你看不見。司機會在離你幾米遠時輕輕點兩下喇叭,性子急的甚至搖下車窗:「走哪兒?」,這都是司機黃德超以前從沒想像過的。
「以前,散客我都懶得拉,包車還包不過來呢。」他鼻子發出的輕哼聲裡藏著過去的傲嬌。今年39歲的他已經開了十多年計程車,地震一來,遊客沒了,他的日子一下子艱難起來。
「一天收兩百塊,除去份子錢和油錢,只能賺幾十。」黃師傅的語調低了下去,「現在只能一天一天捱,捱到它(九寨溝)重新開門的時候。你說還要好久才開門?要是明年還不開,唉……」他說不下去了,家裡一大一小倆孩子都等著他拿錢回去。
這種斷崖式落差的生活,在縣城擺燒烤攤的老張也已經努力適應了一年。
老張的攤位在縣城裡最熱鬧的好吃巷。8月2日晚,正值7點過飯點時分,上座率卻少得可憐。街道上來來往往的都是附近散步的居民,背著背包來此覓食的遊客成了「稀客」。
「能咋辦?等嘛。」他一邊說一邊手上不停,整理著攤位上原本就碼得整整齊齊的菜品,似乎生怕是這些火腿腸、魷魚、鮮牛肉擺得不夠好看,吸引不來客人。
旁邊的攤位上,放暑假的姐弟倆陪著媽媽出攤。沒有客人,姐姐專心刷著手機,弟弟則一遍一遍問:「媽,我們還要呆好久嘛?」
再往前,一個賣西瓜的漢子怕說方言別人聽不懂,操著「川普」喊起了「又甜又脆的西瓜」,喊完卻自己都笑了起來,因為身邊只有「自己人」。
以前熱鬧的漳扎鎮休閒區,現在店鋪大多已關閉。衡潔 攝
九寨溝縣又恢復成一個普通小縣城的模樣。
老張告訴我們,剛地震後,他甚至還覺得是好事,「平時都要到凌晨兩三點才能收攤,累死個人,總算能輕鬆一會兒了」。
可這個「一會兒」一持續就是一個月、兩個月、半年……大伙兒又慌了起來:生活總得維持下去呀!有點門路的,就到外地打工去了;捨不得放下手中生意的,則選擇了等待。
今年3月8日,九寨溝開始限時限流限區域開放,這讓他們信心大增,看到了曙光。「其實當時一天只能來2000人,連之前零頭都當不到,但開了就是好事。」老張摩拳擦掌,之前攢的勁兒也使出來了。可到了7月1日,因接連下雨有地災風險,景區又臨時關閉,這意味著他們又將繼續等待。
經歷了起起伏伏的老張倒也看得明白:「著急也沒辦法,一旦開園就不能再出事,九寨溝經不起第二次打擊,我們也是。」
頓了頓,他放下了手中的活兒,像是告訴我們一個秘密,也像是給自己打氣:「甘蔗只要你耐心地吃到根,那一定是甜的。」
美回來的風景
8月3日一大早,我們沿著震後修成的國道544線川九路,出發進溝。縣城離景區有39公裡,一路上,「九寨千古情」的演出廣告招牌仍在路旁隨處可見,似乎在和老百姓一起等待著九寨溝盛景的「補妝歸來」。
在從縣城前往九寨溝景區的路上,「九寨千古情」的招牌已然隨處可見,仿佛在等待九寨溝重新歸來。
作為國家級風景名勝區、世界自然遺產地、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國家級地質公園、國家5A級旅遊景區,九寨溝頭銜的長度和重要程度,與其修復的難度是成正比的。
擺在決策者們面前的是一道世界級難題:九寨溝是自然風光,本身就是不同時期大地震等構造運動的產物,其形成屬自然地理演化過程,面對大自然又一次的「震蕩」,是人工修復還是自然恢復?又如何保證當地生態不會遭到二次傷害?
去年11月8日,《「8·8」九寨溝地震災後恢復重建總體規劃》出臺,明確把生態環境修復保護放在首位。一個月後,《中共四川省委關於推進九寨溝地震災區科學重建綠色發展,加快建設美麗新九寨的決定》出臺,將「綠色發展」直接寫入文件名表明決心,同時給出了「有所為有所不為」的答案:
一方面按照《實施〈世界遺產公約〉操作指南》要求,保護和維護好自然遺產地的原真性和完整性;
另一方面提出自然修復與人工治理相結合、生物措施與工程措施相結合,最大程度地恢復災區自然生態功能。
一切決定的科學性都需要時間的檢驗。
九寨溝景區呈「Y」型結構,此行我們走的是「Y」的右半邊。行至「Y」的中間分叉處即是著名景點諾日朗瀑布。
這座寬270米、高24.5米的瀑布是中國最寬的瀑布,而地震使其巖層出現了局部崩塌,瀑布上方出現了長16.8米、寬0.5米的裂縫,當時僅剩一股急流。
剛下車,「譁譁譁」的奔騰流水聲就已充盈於耳,從音量上判斷水流量肯定不小。
諾日朗瀑布採用自然方式進行裂縫修補。
「回來了!又回來了!」同行人員忍不住歡呼。
再走近看,粗壯的瀑布如多條銀河般傾瀉而下,我們直接能感受到一團團騰起的水霧,在臉上凝成小水珠。
「水量與震前相比更豐沛了。」九寨溝景區管理局高級工程師肖維陽告訴我們,這是大自然的自我修復和人工修復共同的成效。
今年3月,景區先用震損鈣化物填補了8米長的裂縫,經觀察可行後,趁著4月-5月的枯水期填上了整個裂縫,讓水不再順著裂縫漏下去。等到6月的豐水期來臨,瀑布水流便越來越大。
我們繼續往上前行,水質清澈、色彩豐富的五花海出現在眼前,與震後渾濁的樣子判若兩「海」。
周圍的天空、雲彩、山體、樹木倒映在水中,層次分明,實力詮釋為什麼「九寨歸來不看水」。
靜謐的五花海水質清澈層次豐富。
肖維陽告訴我們,海子的恢復與瀑布不同,更多是靠大自然自身的力量,「水有自我淨化能力,不需要人工去修復,水體自己就能變清澈」。
一路上我們看到的鏡海、火花海、珍珠灘瀑布等,都已恢復如昨,甚至更勝往昔。
珍珠灘瀑布風採更勝往昔。
航拍五花海。
既然景觀都已漸漸恢復,為什麼景區還不開放?
「安全,還是安全。」景區負責人表示,去年的地震震鬆了山體,植被也受到破壞。一進入雨季,山體滑坡、垮塌等地質次生災害便頻頻發生。
實地一走,我們也能體會到景區的良苦用心。一路上,我們不斷遇到小型塌方、落石滾下,只能繞行或等待路面清理後再前行。在出溝的路上,一場山體垮塌轟然而至,大小石頭就在眼前翻滾,最終棄車步行前往縣城。
這樣的條件是無法安全開園的,等待,是最穩妥也是最科學的選擇。
一路上我們多次遭遇山體垮塌,只能繞路前行。
經過飛石路段。
九寨溝的成長:
在等待中學會「獨處」
出溝途中,我們經過漳扎鎮的遊客休閒中心。這裡酒店、民宿、飯館鱗次櫛比,是往日最熱鬧的所在,而今基本全部歇業,人去樓空。
「九寨溝正好休息休息」——這是不少網友的共識。
只是,什麼才叫「休息」?怎樣「休息」才能為今後的發展做好充分準備?
學會「獨處」的九寨溝在認真思索——
在之前迎來送往的熱鬧下,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一些重要的東西:
在九寨溝單一景區大量虹吸遊客的同時,是否也造成了旅遊體系的失衡,甚至成為區域一損俱損的脆弱隱患?在重視用戶體驗的今天,還能在哪些方面補上短板,帶給遊客與世界級風景區相匹配的感受?
「閉關修煉」的九寨溝在與自己對話——
休息絕非休閒,這正是給了自己一個調整的契機。因為要做的事太多太多。
比如修路。阻礙九寨溝長遠發展的一大障礙就是行路難。從成都出發需要八九個小時才能抵達,同時進溝道路狹窄,高峰期堵塞嚴重。目前,總投資150億元的九綿高速、九若路、川九路等重點交通項目已開工建設。其中九綿高速建成通車後,成都去九寨溝將全程高速,4個小時即可到達。
比如發展全域旅遊。由於九寨溝名氣太大,景區的強大光環產生了遮蔽效應,其它旅遊資源並沒有得到充分開發。
九寨溝縣中查村,一個美麗的藏族村寨。
目前,縣裡正積極構建「三廊四區」全域旅遊格局,加快推進中查溝·魯能勝地、甘海子生態文化旅遊區、神仙池生態旅遊區、勿角民族生態旅遊試驗區等景區景點建設,還將統籌1.8億元資金,整合九寨溝、黃龍、四姑娘山等旅遊數據資源,打造阿壩首個「世界自然遺產地旅遊大數據中心」。
借休息契機提升發展質量,九寨溝還有不少的難題要面對。
美麗的藏式民居。
我們在漳扎鎮小學的建設工地上遇到了43歲的婦女楊永紅,她正在打掃工地衛生。地震前她在景區裡從事環衛工作,景區關閉後她也就失業了。不識字的她找工作非常困難,一度只能待在家中。她的遭遇也是縣裡4萬名從事旅遊相關行業老百姓的縮影。
為解決就業增收問題,縣裡舉辦了多場培訓會和招聘會,向外輸出農民工9695人,同時提供3500多個公益性崗位,支持群眾參與重建;項目開工時,同等條件下也優先聘用本地工人。楊永紅也因此得到了新工作。
此外,地災隱患點治理、脫貧摘帽、城鎮建設質量提升……這些都是九寨溝需要一個個去攻破的課題。這樣一算,休息時間就顯得尤為寶貴。
回到縣城,天剛擦黑,白水河旁「九寨溝歡迎你」六個紫色大字閃閃發光。本以為到了晚上會更冷清,沒想到路過新區廣場邊,這裡居然人頭攢動,非常熱鬧。
這時,一首《火紅的薩日朗》響起,原來是居民們來跳廣場舞了。
傍晚時分,縣城街道上忽然熱鬧起來。
縣城裡聚集街頭跳廣場舞的居民。
我們又去找老張吃飯聊天。一對從上海來的夫婦也來到這裡,點了幾樣燒烤,連呼好吃又被辣得淚水漣漣。他們是去若爾蓋草原玩,專程來九寨溝住一晚,想看看周邊的風光。
老張端上菜後,在圍裙上擦擦手,坐下來眉飛色舞地給我們講起九寨溝之前的輝煌,說到激動處屢屢被自己的咳嗽聲打斷,忍不住用牙咬開一瓶啤酒,呷一口再繼續。
周圍的人和物都隨著天色一起暗淡下去,變得模糊而不重要,仿佛這就是震前的某個夏夜。
在這種時候,我們似乎才真正能感受到九寨溝的神奇:不論和從前的日子有多少落差,不論第二天有多少難題要面對,這裡的人們從未對生活失去信心和期待。他們的眼裡,充滿著九寨溝的味道——樂觀、堅韌、活力的味道。
不怕失去,不怕等待,只要做好當下的事,其它的,任由時間來娓娓敘述就好。
川報觀察記者 衡潔 徐中成 雷倢 吳亞飛 楊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