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花市的繁華,也反映出宋人熱愛插花的盛況,市民對雅致生活的追求,以及人民生活的富庶與安逸。
作者:吳鉤(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歷史研究者,推崇傳統文化)
【以插花為尚】
我們先來看幾幅宋畫,分別是蘇漢臣的《妝靚仕女圖》(美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藏)、南宋佚名《盥手觀花圖》(天津藝術博物館藏)、馬公顯《藥山李翱問答圖》(日本京都南禪寺藏)、宋佚名《人物圖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妝靚仕女圖》)
(《盥手觀花圖》)
(《藥山李翱問答圖》)
(宋《人物圖冊》)
這幾幅宋畫描繪的是不同人物的生活圖景,不過它們卻有一個相同的地方,是什麼呢?瓶插鮮花。你看,不管是大家閨秀的閨房、富貴人家的庭院,還是出家人的案頭、士大夫的書房,都有瓶插的鮮花,將生活空間點綴得意趣盎然。
這個圖像信息,顯示出插花作為一種生活裝飾品,已經廣泛出現在不同階層的宋朝家庭中。宋代之前,雖然也有插花藝術,但一般只流行於宮廷與貴族家庭,或表現為佛堂供花。到了宋代,插花已成為整個社會的生活時尚,深入到尋常百姓家。今天比較追求生活情趣的市民、白領、小資,經常會買一束鮮花回家,插在花瓶中,裝飾生活。宋人也是這樣。
我總覺得,恐怕再沒有一個時代的居民比宋朝人更熱愛鮮花了。宋代每年春天都會舉辦盛大的「花朝節」,《夢粱錄》記載:「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浙間風俗,以為春序正中,百花爭放之時,最堪遊賞。」花朝節出門賞花的市民往往萬人空巷。而宋後,花朝節則逐漸趨於沉寂。
宋人還有「簪花」的習慣,不論男女,不分貴賤,上至君主、士大夫,下至市井小民,都以簪花為時尚,「雖貧者亦戴花飲酒相樂」。周密《乾淳歲時記》說,六月時節,茉莉花剛上市,「其價甚穹(高),婦人簇戴,多至七插,所直數十券,不過供一餉之娛耳」,可謂愛美之極。
宋朝又是中國插花史上的鼎盛期。如果說,插花是宋朝社會的時尚潮流,那麼趙宋皇室與政府無疑就是這一插花潮流的引導者。每逢花季,臨安後苑都要「妝點一新」,「間列碾玉、水晶、金壺及大食玻璃、官窯等瓶,各簪奇品,如姚魏、御衣黃、照殿紅之類幾千朵,別以銀箔間貼大斛,分種數千百窠,分列四面。至於梁棟、窗戶間,亦以湘筒貯花,鱗次簇插,何翅萬朵」。用名貴的器皿簇插珍品牡丹等鮮花,陳列於宮禁,供人觀賞。
洛陽是北宋時最著名的花都,牡丹盛開之時,地方政府會舉辦「萬花會」(插花展覽)。《墨莊漫錄》說:「西京牡丹聞名天下,花盛時,太守作萬花會。宴集之所,以花為屏障,至梁棟柱拱,以筒儲水,簪花釘掛,舉目皆花」。另一個城市揚州,「芍藥為天下冠」,花開之季,揚州太守也會辦「萬花會」。
士大夫更是以插花為尚。許多首宋詩都寫到宋朝士大夫的插花時尚,如高翥的《春日雜興》:「多插瓶花供宴坐,為渠消受一春閒。」蘇轍的《戲題菊花》:「春初種菊助盤蔬,秋晚開花插酒壺。」楊萬裡的《賦瓶裡梅花:「膽樣銀瓶玉樣梅,此枝折得未全開。為憐落莫空山裡,喚入詩人几案來。」插花被宋人列為「文人四藝」之一,《夢粱錄》稱,「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閒事,不宜累家。」有些風雅的文人出遊,也要攜帶桌几,「列爐焚香、置瓶插花,以供清賞」。
尋常人家也熱愛插花。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說,「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大抵洛人家家有花。」其實「好花」不僅是「洛陽之俗」,宋人都愛在家中擺放一瓶鮮花點綴生活。《夷堅志》提到一名愛花成痴的市井女子:「臨安豐樂橋側,開機坊周五家,有女頗美姿容,嘗聞市外賣花聲,出戶視之,花鮮妍豔麗,非常時所見者比,乃多與,直悉買之,遍插於房櫳間,往來諦玩,目不暫釋。」
五月端午節,更是家家戶戶皆插鮮花,《西湖繁勝錄》記載:「(五月)初一日,城內外家家供養,都插菖蒲、石榴、蜀葵花、梔子花之類」,「雖小家無花瓶者,用小壇也插一瓶花供養,蓋鄉土風俗如此。尋常無花供養,卻不相笑,惟重午不可無花供養。端午日仍前供養。」
宋朝的商家,也喜歡用插花來裝飾酒店、茶坊,營造出高大上的優雅格調。《夢梁錄》記述說:「汴京熟食借,張掛名畫,所以勾引觀者,留連良客。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時花、掛名人畫、裝點門面」,堪比今天的高檔會所。楊萬裡的一首詩還寫到,簡陋的路邊小店也以插花為裝飾:「路旁野店兩三家,清曉無湯況有茶。道是渠儂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
【高超的插花技藝】
宋代插花時尚的流行,催生出高超的插花技藝。有一篇宋人丘濬撰寫的《牡丹榮辱志》,介紹了怎麼插牡丹花的原則與技藝。丘濬將插花的配材分為主花、配花兩大類,類似於今天插花業所說的花材、配葉。
主花當然是牡丹了,丘濬又依牡丹之品種高下,分「王」、「妃」、「九嬪」、「世婦」、「御妻」五級,其中以「姚黃」為上上品,即牡丹之王。配花則分「花師傅」、「花彤史」、「花命婦」、「花嬖倖」、「花近屬」、「花疏屬」、「花戚裡」、「花外屏」、「花宮闈」、「花叢脞」十級,比如「花師傅」有五色靈芝、九莖芝、碧蓮、瑤花、碧桃,「花叢脞」有野薔薇、薺菜花、夜合、蘆花、楊花、金雀兒、菜花。
不同的主花與配花按照一定的原則相搭配,可以組合成各種風格的插花作品。丘濬提倡的配花原則是:以「姚黃」為王,「魏紅」為妃,「位既尊矣,必授之以九嬪;九嬪佐矣,必隸之以世婦;世婦廣矣,必定之以保傅;保傅任矣,則彤管位;彤管位矣,則命婦立;命婦立則嬖倖願;嬖倖願則近屬睦;近屬睦則疏族親;疏族親則外屏嚴;外屏嚴則宮闈壯;宮闈壯則叢脞革。」聽起來是不是很玄乎?你將那些宮廷職位換成不同的花卉,就比較容易理解了。
還是來看圖像吧。南宋宮廷畫師李嵩,繪有一套《花籃圖》,分為春夏秋冬四幅,其中《夏花籃圖》現收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冬花籃圖》現收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春花籃圖》流落於日本,《秋花籃圖》則已經失傳。有人說,李嵩這套《花籃圖》系列是世界上最早的靜物畫,這個我們不去管它,重要的是,我們可以透過這一套寫實性很高的圖像,觀察宋朝人是如何以竹籃為器皿、四季花草為配材來完成一件插花作品的。
(《夏花籃圖》)
(《冬花籃圖》)
在《夏花籃圖》中,插花師用夏天盛放的大朵蜀葵作為主花,梔子花、石榴花、含笑、萱草為配花,襯繞於旁邊。《冬花籃圖》中,插花師則以帶葉的大紅山茶為主花,配上綠萼梅、白水仙、臘梅、瑞香等冬季花卉、綠葉,主次相從(這裡參考了網友「加斯列莫夫」先生《關於李嵩款《花籃圖頁》的一點推想》一文的解讀)。竹籃也編織得非常精巧,與花卉相得益彰。整個插花組合看起來相當驚豔,體現了宋人高超的插花藝術與精緻的審美情趣。
宋人還總結出了許多插花的技術經驗,這些經驗放在今日,也可以供對插花藝術感興趣的朋友借鑑,如延長花卉保鮮期之法,宋人溫革《瑣碎錄》說:「牡丹、芍藥摘下,燒其柄,先置瓶中,後入水,夜以水灑地,鋪蘆席,又用水灑之,鋪花於其上,次日再入瓶,如此可留數日。」蘇軾《格物粗談》說:「荷花以亂發纏折處,泥封其竅,先入瓶底,後灌水,不令入竅,則多存數日。」周密《癸辛雜識》說,「凡折花枝,捶碎柄,用鹽築,令實柄下滿足,插花瓶中,不用水浸,自能開花作葉,不可曉也。」
【繁榮的鮮花市場】
宋人的插花時尚,自然帶動出一個繁榮的鮮花市場。北魏時的《齊民要術》稱,「捨本逐末,賢者所非,日富歲貧,饑寒之漸,故商賈之事,闕而不錄。花草之流,可以悅目,徒有春花,而無秋實,匹諸浮偽,蓋不足存。」花卉種殖與交易,在宋代之前是受到排斥的,被認為是華而不實的東西。然而宋代卻有無數人以種花、賣花為業,宋朝市民對生活品質的追求,宋代城市發達的工商業,使得原來「浮偽」的花花草草變成了有利可圖的熱門生意,養活了諸多花農與花商。
在東京,每至春天,「萬花爛漫,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東京夢華錄》)。著名的《清明上河圖》便畫了兩處賣鮮花的小攤,一個在城內「孫羊正店」門口,一個在城門外的路邊。旁邊有市民正在買花。
(《清明上河圖》上「孫羊正店」門口的鮮花攤)
(《清明上河圖》上城門外的路邊鮮花攤)
在洛陽,「凡園皆植牡丹」,「城中賴花以生者,畢家於此。至花時,張幕幄,列市肆,管弦其中。城中士女,絕煙火遊之」。其中名貴的姚黃、魏紅品種,竟然叫價「一枝千錢」。(《洛陽名園記》)
在揚州,人們「無貴賤皆喜戴花,故開明橋之間,方春之月,拂旦有花市焉」。(《揚州芍藥譜》)
在成都,「二月花市,各地花農闢圃賣花,陳列百卉,蔚為香國」。(《成都古今記》)
南宋杭州的花市更為發達。三月暮春,正是鮮花盛開時節,也是鮮花生意最為旺盛之時。《夢粱錄》說,「春光將暮,百花盡開,如牡丹、芍藥、棣棠、木香、酴醾、薔薇、金紗、玉繡球、小牡丹、海棠、錦李、徘徊、月季、粉團、杜鵑、寶相、千葉桃、緋桃、香梅、紫笑、長春、紫荊、金雀兒、笑靨、香蘭、水仙、映山紅等花,種種奇絕。賣花者以馬頭竹籃盛之,歌叫於市,買者紛然。」
不獨春季如此,一年四季杭州都有鮮花叫賣,「四時有撲戴朵花。春撲戴朵桃花、四香、瑞香、木香等花;夏撲金燈花、茉莉、葵花、榴花、梔子花;秋則撲茉莉、蘭花、木樨、秋茶花;冬則撲木春花、梅花、瑞香、蘭花、水仙花、臘梅花。更有『羅帛脫蠟像生四時小枝花朵』,沿街市吟叫撲賣」(《夢粱錄》)。特別是端午節這一天,杭州人家家戶戶都要插花,以至有花農「一早賣一萬貫花錢不啻。何以見得?錢塘有百萬人家,一家買一百錢花,便可見也」。(《西湖繁勝錄》)
反過來說,花市的繁華,也反映出宋人熱愛插花的盛況,市民對雅致生活的追求,以及人民生活的富庶與安逸。只是,按臺灣學者黃永川先生的研究,插花藝術在元代便轉入「沈滯期」,「種花賣花之事大不如前,賞心樂事的花事也因花卉生產的停止、種花師的絕世而漸靠沈滯」。這當然是因為從草原而來的徵服者不尚風雅、社會粗鄙化所致。明代中後期,插花藝術雖有復興,但朱元璋的立國精神卻以反對遊畋、賞玩為特徵,再不復有官民共襄花事之盛舉。至清中葉之後,「由於戰亂,經濟困疲,插花已不流行,遇有節日,則以盆栽勉強充數,其作風多流行於裝飾或因襲,故作風繁縟而庸俗」(黃永川《中國插花史研究》)。
遼寧省博物館藏的仇英本《清明上河圖》也畫有一間鮮花店,但我們可以發現,這間鮮花店銷售的並不是用於插花的花卉,而是盆栽。不知這是不是畫家對民間插花藝術衰微現象的不自覺表現。而插花藝術自唐宋時期傳入日本後,則在日本發展成精緻的「花道」。
(仇英本《清明上河圖》局部)
我少年時,讀陸遊的詩「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感覺到一種淡淡的惆悵,卻難以名狀。直至後來讀到《東京夢華錄》的一段話,突然之間才明白這惆悵是什麼:「(東京)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晴簾靜院,曉幕高樓,宿酒未醒,好夢初覺,聞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懸生,最一時之佳況。」
原來這清晨從樓下小巷傳來的賣花聲,寄託著一個時代的如夢又易碎的繁華,近在眼前,卻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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