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說港片已死,我都沒有死,港片怎麼會死?」
這是《無雙》導演莊文強所立下的豪言壯語。
他確實做到了。如果把這部作品放到近年的香港電影裡觀察,它也稱得上佼佼者。故事設置得非常巧妙,反轉不斷,餘韻悠長,讓人在電影散場後,仍然忍不住細細回味。
那麼,它具體好在哪裡?
考慮到片中埋藏了一個巨大的懸念,我們就在不劇透關鍵情節的前提下,做一番解讀,或許有過度之處,權當拋磚引玉。
簡要來說,我在這部電影裡,看到了五層故事。
最表層的故事,是小人物的逆襲。
李問(郭富城飾)是個不得志的畫家,平日靠製作假畫維生。與此同時,女友阮文(張靜初飾)在藝術界嶄露頭角,越發襯託出男方的落魄。
某天,李問偶遇神秘男子吳復生(周潤髮飾)。滿心苦悶的他,決定加入吳的團夥,幫其製作假鈔。從此,才華有了用武之地,本人也擺脫舊日泥潭,過上了風雲變幻的人生。
非常典型的娛樂片劇情,是不是?此類故事的要義,是讓觀眾體驗逆襲的爽快,導演也出色地完成了任務。
一方面,主創把普通觀眾並不熟悉的假鈔工業,事無巨細地搬到了熒幕上。
每道工序,像是繪圖、造版、印刷、調製油墨、購買機器,都被盡心盡力地拍了出來,而且拍得極盡優美,極盡浪漫,以至於不少網友調侃道,竟然看出了熱血沸騰的匠人精神。
另一方面,復古的配樂,明快的節奏,斑斕的色彩,使得電影娛樂性十足。演員們也貢獻了精彩表演,郭富城走呆萌宅男風,周潤發負責雅痞範兒,兩者相得益彰,給人舒適的觀影感受。
普通電影若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基本可以收手交差了,但對《無雙》來說,這只是一道美味的前菜。其中出現的真畫與假畫,真鈔與假鈔,是真假主題的第一層體現。
兩者相遇,必有一假,此為「無雙」。
之後,情節遇阻,反轉發生,第二層故事拉開帷幕。
這層故事,建立在第一層故事的廢墟之上。它把飄飄欲仙、不切實際的夢境搗碎,做成了真相的黯淡註腳。
在此過程中,出現了幾組新的對照。真愛情與假愛情,真身與替身,真實經歷與虛構經歷,相互聯繫,彼此拆穿。觀眾猛然醒來,開始面對慘澹現實。
原來理想沒那麼容易實現。原來真愛遙不可及。原來人做不到那般瀟灑。
只餘下欺騙、意淫、虛假的安慰。當張靜初在黑夜裡點亮香菸,淚光閃閃地望著一片虛空,相信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幻滅的鈍痛。
反轉過後,「無雙」主題變得立體起來。看似是一部電影,其實是兩部,看似有三位主角,其實有六位。
導演在爆米花電影的基礎上,略施巧力,重新搭建了一部沉鬱的黑色電影,通過展示精妙的犯罪策略,揭開角色的真面目,反映出人性的複雜與扭曲。
走到這裡,導演其實也可以收手了。兩層故事,多重身份,已經足夠有趣,也足夠引起觀眾的深思了。
但它居然仍沒有止步。
《無雙》的厲害之處,在於它又向外延伸出了兩重戲劇。
導演莊文強,通過這個精彩的假故事,表達了他的真實意圖:懷才不遇者的關懷,對創作精神的讚頌。
他曾在製作特輯中表示,製造偽鈔的過程,那種仔細及追求完美,和電影工作十分類似。最希望表達到這些人對作假的熱情、無奈和懷才不遇。
「我最希望藉由這個故事,表達那些有天分但找不到自己的舞臺而做成的悲劇。」他說。
多年前,導演也體會過劇本無人問津的尷尬。李問的落魄,就是他曾經的落魄,李問的造假,隱喻著他的創作。他與李問一樣,以假亂真,騙過所有人。
而對發哥來說,出演這部電影,像是一種自我解嘲。
片中有不少酷炫戲碼,尤其金三角的槍戰,拍得十分誇張。發哥已年過六十,仍然有優越的身材和不羈的氣質,當他舉槍射擊,那份颯爽的英姿,讓人夢回港片的黃金時代。
假如沒有後來的反轉,只是單純懷舊,那麼發哥的參演,可能會被解讀為炒冷飯和消費情懷。
畢竟,高大英俊的男主角已經過時,顯得離地三尺,大家也不再像吳復生一樣,執著於愛情的圓滿和事業的成功,而是更喜歡看形形色色的李問,如何活出喪燃人生。
正所謂吳復生,無復生。黃金時代已逝,我們無法重新來過。
但妙就妙在,故事後期,名場面被解構了。
法國畫家杜尚,有一幅代表作,名為「帶鬍鬚的蒙娜麗莎」。操作很簡單,就是在蒙娜麗莎的肖像上添幾筆鬍鬚,於是原作的風格大變,產生俏皮的新趣味。
發哥出演《無雙》,就像是在自己的蒙娜麗莎肖像上,畫上破壞性的鬍鬚。他已經有足夠輝煌的歷史,塑造過足夠經典的形象,卻並未無休止地沉浸其中,而是以退為進,在後人解構之前,率先用新目光審視自己。
電影中,吳復生的代號是「畫家」,電影之外,發哥也完成了自己的行為藝術,那份豁達的姿態,著實令人感動和敬佩。
而電影這個真真假假的遊戲,觀眾自然也參與其中。此種參與,就構成了第五層故事。
走進影院的一刻,我們就如同籤訂了某種契約,要在明知虛構的情節裡漫遊,尋找真實感悟。可誰說一定要去親身經歷呢?故事的作用,本就是拓寬生命體驗,給人安慰與補足,抑或啟示與警醒。
《無雙》裡的主人公說,只要有心,假可以比真還真。
想來的確如此。李問因為用心造假,騙過眾人,卻敗於心口不一的愛情;導演莊文強,耗費多年苦心,虛構了一部精彩電影;發哥也以假故事表真意,實現了自我顛覆。
或許介質不重要,付出真心才重要。只要誠心誠意,那麼無論講故事、演故事還是聽故事,我們一定能通過虛假,抵達彼岸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