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兩年,尚長榮先生來京,我總有幸受邀參加小範圍聚會,聚會者多半是先生的至親好友。席間,尚先生隨性灑脫,總是談笑風生,話美食,談人生。我既品嘗了美食,又增廣了學識。
尚先生在上海工作、生活30多年了,可他的胃依舊鐘情於北京。每次來京聚會他總選北京的老字號飯館,吃最地道的京味兒菜。他最愛東興樓,其次是同和居、砂鍋居、晉陽飯莊、泰豐樓、翠華樓、豐澤園、玉華臺、便宜坊……尚先生愛吃砂鍋居的砂鍋白肉,每次都得來好幾碗。幹炸丸子、糟熘魚片、爆三樣、肉末燒餅……都是他愛吃的。
去年冬天一起吃涮肉,尚先生拿起一片炸窩頭,抹上臭豆腐,開心得像個孩子,朝著我笑,我趕緊用手機留住了這動人的瞬間。炒肝、滷煮、豆汁……樣樣都是他的最愛。尚先生的愛徒顧謙最懂他的胃。前幾天在砂鍋居,顧謙拿出特意從護國寺小吃店買的兩盒小吃,面對一桌子誘人的好菜,尚先生還是忍不住吃起了驢打滾、艾窩窩、豌豆黃。他每次吃完飯都會略有遺憾地說:「上海就找不到一家這么正宗的京味兒館子。」
尚先生吃飯有個習慣,甭管吃什麼都喜歡吃個熱乎勁兒,稍微一涼,他就覺得失了味兒,所以他吃飯比較急,但他又從不失風度,很講究品——品菜味,品鄉情。席間,他津津有味地說著往事。他說當年豐澤園的菜特別的好,京劇界的名角兒都喜歡到那聚會。1957年春,有一天晚上,西屋是尚小雲請馬德成、馬六成吃飯;東屋是中國京劇院的一個院務聚會,參會者有梅蘭芳、程硯秋、葉盛蘭、馬少波……北屋是姜妙香收徒,來賓有蕭長華、譚富英……那天晚上的豐澤園那叫一個熱鬧。尚先生平時最愛玩相機,他那天最大的遺憾是沒帶相機。一個個飯館,一道道菜,裡面都有太多太多的故事。
尚先生生於北京,長於北京,因此他每次到北京出差,其實都是回鄉。吃北京的飯菜,就是回味故鄉,咀嚼鄉情。席間,尚先生跟我說:「1991年春節前,我來北京演出,臘月二十八的晚上,我騎自行車從臺基廠到你們家,去看望你三爺爺,是你大姑奶奶給我們做的飯:肉饅首、炸咯吱,我和你三爺爺喝的是二鍋頭。」過去這麼多年了,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晚吃了什麼。吃的什麼,和誰吃的,因何一起吃,邊吃邊聊了些什麼……飯食是人、情的載體,記住了飯食,就記住了那人、那事、那情。
顧謙每次去上海看望尚先生,都會帶上北京的吃食:四五斤豐年灌腸,兩大瓶子豆汁,20個芝麻燒餅,吳裕泰的茉莉花茶,麻豆腐,燻幹,水疙瘩,雪裡蕻……尚先生甚至認為雪裡蕻也是北京的更脆、更爽口。與其說尚先生有個北京胃,不如說他有顆北京心——「月是故鄉明」。
每次聚會,必有月琴名家尚長貴先生及夫人參加。尚長貴先生是尚長榮先生的堂弟。飯桌上,老哥倆的座次很有意思。尚長榮先生每次都說,咱們還是按老規矩啊,坐「八字」。所謂「八字」就是不設居中的正座,而是把兩把椅子擺成「八字」形,這原是戲臺上座椅的擺法,表示主賓平坐。
尚長榮先生既是中國戲劇家協會名譽主席、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又是尚長貴先生的兄長,按理說坐在正中間也不為過,可他從不以「角兒」自居。尤其是在弟弟面前,他就是哥哥。有些人在事業上取得一些成績,就覺得在人格上也比別人高一頭;甚至把頭上的各種光環帶回家,把親人當成了下屬,其實他們忘記了一個最樸素的道理——在家裡誰都是普通人。無論哪出「戲」都有散場的時候,唯有家庭這齣「戲」不會散場,在家裡要講理,更應重情。尚長榮先生每次都和長貴先生按「八字」坐,這就是平起平坐,在家裡,永遠按哥們兒論。每上一道菜,理應由尚長榮先生動第一筷子,可他總說:「長貴,咱倆一起『剪彩』。」
去年秋天在砂鍋居福廳聚會,飯後,尚先生取出一幅他寫給尚長貴先生的字。正文寫的是曹操的《龜雖壽》,落款寫得很是感人。展開作品,尚先生動情地讀著落款:「曹操與楊修創排於三十年前,光陰如箭,日月似梭,尚門五虎,三位兄長別離遠遊,唯餘與長貴弟康健永樂,兒孫繞膝,天倫之樂矣。戊戌深秋,書曹公龜雖壽以祝福福弟,闔家幸福,福壽康寧。」長榮先生對長貴先生說:「如今三個哥哥都走了,就剩咱們倆了。」我看到長貴先生的眼角溼潤了。我好奇地問,為何是「福弟」,長貴先生解釋說:「他的生日是頭伏,我的生日是二伏,『伏』字諧音為『福』,他是我福哥,我是他福弟,這是我們小時候的稱呼。」兩位老人於耄耋之年,還能以兒時的稱呼相稱,何其溫暖!長榮先生的這幅字勾起了長貴先生的回憶,他說1952年長榮先生跟尚小雲先生去江西南昌演出,12歲的長榮先生特意為10歲的長貴先生花錢燒制了一個小壺,長貴先生保存至今——手足之情綿延不斷。北京有親人在,長榮先生才覺得這裡有家的味道。
今年11月初,尚先生帶著兩部3D全景聲京劇電影《貞觀盛事》《曹操與楊修》到日本東京、大阪、名古屋等主要城市舉行為期一周的商業放映。隨後,尚先生又赴美參加第15屆中美電影節,他獲得了此次電影節「金天使」獎終身成就獎。
11月14日我們在砂鍋居小聚,尚先生在席間聊起他11月3日的行程安排:一早兒從東京坐新幹線到大阪,然後直接趕到電影院出席首映禮,儀式結束後趕往機場,飛往美國洛杉磯,出席第15屆中美電影節。尚先生說,那天雖然很辛苦,可他卻感到充實快樂。
在大阪首映禮上還有個小插曲。一位日本戲迷森井保惠給主辦方送去了一封用中文寫給尚先生的信。
信文如下:
尚長榮先生:
您好!謝謝您來到大阪!
我是日本戲迷,也是您和您父親的粉絲。
《尚小雲舞臺藝術》《李逵探母》《曹操與楊修》《貞觀盛事》《廉吏于成龍》等等,我都看了,都有光碟。您飾演的角色又聰明又幽默,魅力很豐富。我覺得您的這種魅力很獨特,還是想起您父親。您真是「尚小雲派花臉」啊!
這些是我的小意思。請您收下。
(一個是滕導演的) 祝您身體健康!!
2019.11.3 森井保惠
這封信裡還附了一張畫。那張畫是森井保惠照著一張老照片畫的,老照片是尚小雲先生抱著剛出生一百天的尚長榮。由此可見,這個日本戲迷對中國京劇、對尚家兩代人的感情有多深厚。在首映禮上,尚先生從臺上走到觀眾席和森井保惠熱情握手。回國後,尚先生讓身邊的工作人員給森井保惠女士寄去一套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皮黃春秋之尚長榮京劇電影連環畫》,作為答謝。可惜,工作人員未能通過森井保惠提供的郵箱跟她取得聯繫。
今年是京劇大師梅蘭芳先生訪問日本100周年,也是中美建交40周年,尚先生以其獨具新時代特色的方式來紀念過往、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他常說,我們不能孤芳自賞,我們要讓京劇藝術走向世界,讓更多的人了解、喜愛我們的國粹藝術。
每次聚會,我都覺得時間匆匆,意猶未盡。席間,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有家有國的尚長榮,在我心中愈加真切了。
(原標題:席間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