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說起道家人物,都有老莊的說法,老是老子,莊是莊周。這「老莊」連字,同時又指道教三玄經中兩部經典:《道德經》和《莊子》。其中《道德經》為大經,《莊子》被視為小經。一般而言,這沒有什麼問題。
而這老莊連字,又表另一含義,即老子在歷史上存在於莊子之前,不僅人如此,《道德經》及《莊子》這兩部經典在歷史上的成書順序,也向來被視為如此。
但及至近代,有了不同聲音。一些學者認為:《莊子》一書實在是成於老子《道德經》以前;莊子本人,也實存於老子以前;而道家的開山鼻祖,不應是老子,實在應是莊子本人;老莊,實為莊老矣。
要說莊子應是道教的祖師爺,當是一點不過。三清觀裡,怎麼也該有莊子一個位置。因為什麼?因為莊子把理想化的道家人物給描述清楚了,後人就可以有樣學樣,照著去「修」了。舉個例子,道教中人都想成為真人,可這什麼是真人,真人是怎樣的樣子,那就得去問莊子了。不讀他的書,連真人是什麼都不知道,還修個什麼?所以說,莊子對道教的意義實在大。
可莊子在道教中,卻又沒得到那麼高的排位,只從唐朝的皇帝那裡得了個南華真人的封號。這就有點奇怪了。究其原因,也怪不得別人,可能還是因為莊子太「另類」、形象太鮮明、個性太突出,上仙怎麼樣也得有點朦朧感,他要作為上仙,怎麼看著都不那麼像。而且如果你真給他個那麼大的名分,以他的個性度之,他肯定很看不上,沒準還要數落別人一頓。排位這種東西,對莊子而言實在是個累贅。
可若說莊子是道家的開山祖師,各項排名都當在老子之前,這就涉及到歷史事實、及對道家文化的理解問題了,不那麼好講了。
老莊還是莊老?——近代大師們對此問題的爭論
使老子與其他聖賢的時代先後順序在近代成為顯學,當始自梁啓超對胡適《中國古代哲學史》的批評。任公主張老子書出於孔子之後,顧頡剛、馮友蘭從其說。馮並認為,老子雖可生於孔子之前,但老子書卻不能是老子所寫;老子書的成書,不僅在孔子以後,還當在莊子之後,並舉出了幾個聽上去甚為得體的證據。
這便否定了胡適的《中國古代哲學史》中的順序,適之先生為此頗為掛懷,對馮所用考據法更多年不能釋懷。到二三十年過去,適之先生方「恍然大悟」了一把,發現原來自己被馮友蘭給忽悠了。他自言:
原來老子年代的問題對馮(馮友蘭)而言,並不是考據法的問題,而是馮對孔子的宗教信仰問題,出於此心,馮是不能接受孔子以外的人做哲學史的開山老祖的。
而按其言,適之先生能有此「重大」發現,是因偶讀了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裡下面的話:
「在中國哲學史中,孔子實佔開山之地位。後世尊為唯一師表,雖不對而亦非無由也。以此之故,哲學史自孔子講起。」
胡適又自語:
「懂得了『雖不對而亦非無由也』的心理,我才恍然大悟:我在二十五年前寫幾萬字長文討論《近人考據老子年代的方法》真是白費心思,白費精力了。」
胡適自以為是懂得了馮友蘭「雖不對而亦非無由也」的真實心理,自己便有了被馮忽悠了的心理,從而「恍然大悟」——原來他是耍了花槍!殊不知在旁人看來,馮友蘭的這句話,其實並沒有什麼心理在裡面,其所謂的「不對」,當指雖然孔子確實佔開山之地位,後世也不當稱其為「唯一」的師表。馮友蘭的「不對」字眼,是對「唯一」二字予以否定,並沒有自認孔子為哲學史鼻祖的觀點是出於私人感情,從而更沒暴露了自己的「心理」。而所謂的「以此之故」的此,指的當是孔子實佔開山地位之「實」,以「實」為故,哲學史自然要從孔子講起了。唉,兩句話之間隔了一句話,讀起來一定是會誤導人的。
若此分析屬實,胡適之便是在跟馮友蘭鬱悶了幾十年後,在「恍然大悟」了一把之下又把自己更深地繞進去了。馮友蘭若泉下有知,知道胡適為自己如此繞來繞去,一定會竊笑不已。
胡適的古代哲學史受到這幾位近代重量級人物的挑戰,是否就意味他把老子放第一位就真的有違史實了?大不盡然。應當說,先秦的歷史,尤其是哲學史,胡適是真正的行家,原因有二。
一,胡適具備真正大師的素質。胡適常言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這對他並非一句口號,他作學問求證總是很小心,小心證不了的東西不會往外拿。也正憑此點,胡適當年才在北大立住腳根。這可由當年北大學生見到這個才20多歲的年輕教授不服氣,要把他轟出北大時傅斯年所說的話所印證:「這個人書讀的不多,但走的路是對的,你們不能鬧」。二,胡適的博士論文,做的就是先秦哲學史。那是經過了嚴格學術檢驗的成果,觀點並非一人所左右,可信度自然就高,史學觀點可以服人。但一個人的學問再可信,所言也不一定就是史實,正如聽起來最客觀的東西不一定就是事實,而最不能思議的事也不一定就不曾存在。後人永遠無法說一個人的歷史觀能反映事實,因正確的方法不一定能導出事實。但有一點卻可以確定:不正確的方法一定導不出事實。
錢穆——另一位執意要把老子排到莊子後面的大師
近代大學者中,把「老莊」還是「莊老」的文章做得最大、最徹底的,大概當屬錢穆。錢老於此著作較多,不能一一學習,唯所能明白的,大概只有其學問所關注的這樣兩點:1,老子的真實身份;2,道德經與莊子成書的先後順序。而於此兩點,最引後人學者留意的,又並非是其結論,而是錢老治學的方法。因世上諸多學問,結論決定於方法,方法決定於立意,結論往往不是最重要的,這對於國學尤其如此。
錢老對老子真實身份的研究,主要涉及到《史記》、《莊子》、《論語》等經典裡跟「老」字有關(不論是名字裡帶老、還是年紀大)的人,以及傳說中跟「老子」這名字沾邊的所有人。都走一遍,看誰像老子。而所最多用的方法,就是對人物名字的分析。當兩個人物,只要名字裡有發音相似、含義相似的字、就會被認定是同一個人。又如果一個人物的名字含義特別,就會被認定那不是人名了,而那個人物也不存在,只取其名字所含之意。錢老便以這些為據,斷定人物間的關係,並斷言那裡有沒有老子。現舉幾例:
莊子書中有個叫老萊子的人,他指示弟子召見了孔子。錢老發現論語裡孔子的學生曾向一個正在除草的人問過孔子在哪,於是錢老說了,「萊」字有除草的意思,《論語》裡又正好有個除草的老人,所以,老萊子就是那個除草的人了。
再如,《史記》裡說老子姓李名耳字聃。錢老的分析便是:李耳不是一個人名,老聃也不是人名,為什麼呢?因為字典裡有個跟「李」字發音相似的「離」字,而這個「離」字呢有長(chang)的意思,所以李耳不是姓李名耳,而是說耳朵長,講的其實是一個長著長耳朵的人,所以歷史上沒有李耳這個人。而老「聃」,也不是人名,因為在《說文》「聃」裡被解作耳曼,而曼這個字又在《詩·魯頌》裡被說成長,所以二者一聯繫,老聃就是老「長耳朵」的了。因此,按錢老的意思,老聃啦,李耳了,都是古人給老子起的外號,言外之意,先秦時代的老子那麼有名,可是所有人稱呼他所用的名字,其實全都是外號,左一個老長耳朵,又一個老長耳朵地叫,可就是不提他的名字。
再如,當年函谷關攔截老子的人是個關令尹(官名)。錢老就此指出,其實不是那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是曾有個人叫關尹,《莊子·天下篇》裡說他見過老聃(老長耳朵),因此呢,司馬遷作史記在寫函谷關那一段就是錯了,他是見了關尹這個名字就誤以為他是守關的,於是就寫出了函谷關守關人攔老子那一段,還把「關尹」這名字中間加了個「令」字,使名字正式變成了官名。所以關令尹就是關尹,二者是同一人,確定無疑。
錢老對《道德經》與《莊子》成書順序的研究,有一主要論證角度,便是對學問架構的分析。他認為,從論語到老子書的學問,是一個從質樸到深玄的單一學術進程,而莊子書兼二者而有之,正好在這進程的中間階段。質樸是深玄的根基,有質樸的學問,才會有深玄的學問,因此論語一定在老子書前,作為兼而有之的莊子書,就一定是成書於銜接這兩部書的中間階段,也即,一定是在老子書之前了。
對於莊子的道學是否成熟,那是智者見智了,莊子書的立意既然不在研究道德上,自然不會花大篇幅講道體,世人何以知道他的道學思想全豹?天下所有的學問,在莊子那裡都是工具與假託,是為他的文章服務、達到目的即可,他並不是自縛於把所用之具闡述清楚的人,自然就無需為那些東西負責。莊子的道學不僅不是不成熟,反而是相當地成熟透徹。他的書,可以說是手把手地教人把道用之法結合於生活朝夕之中,他的一句道有情而無形一語中的,怎能說是不成熟呢?
錢老講莊子兼孔老之學又獨成一家,頗感對莊子的學問還是說少了些,莊子不僅兼孔老之學,其實他的學問裡,兼通佛學真諦。雖然春秋戰國時候的佛學並未傳入中國,可《莊子》書玄義暗合佛家經典《大般若經》,實令後人嘆為觀止。至於今人所爭論的《道德經》和《莊子》哪一本成書更早,莊子和老子誰才是道家的開山祖師,似乎已經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