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說來我在深坑住了七年餘,當時我是從四季顏色分明、風光秀媚的陽明山,搬到這個灰塵漫天、唯一一條馬路兩旁淨是醜陋不堪的鐵皮屋工廠,或老街之「深坑豆腐」剛被媒體炒作而假日總擠滿遊客人車在一種無美感無品位的典型島內吃吃喝喝之壅塞烏煙瘴氣……那使我初遷至深坑時,滿心鬱悶。
但日子一長,你慢慢能感受住在深坑之「山城歲月」的慵懶與悠然,深坑除了如今環繞深坑國小、國中周邊,20年前一片綠油油之農地,急速蓋樓發展而成、腹地不大的市街,一般的居民聚落皆沿著景美溪中遊左側傍山之狹隘公路。先民沿河拓墾,而今河道水位下降,所以在北二高尚未開通前,進入深坑只有搭乘欣欣客運北碇線,或臺北客運平溪線,從公館經景美、木柵,一路晃搖進入深坑,至少要40分鐘車程。
深坑古名「簪纓」,這像寶貴又不經意遺落在狹隘山巒河谷間熠熠發光之珠珞髮飾帽帶意象,確實典雅傳神勾畫出這離開臺北盆地、溯溪流之上遊曲折逐漸深入北宜山群的零散聚落。
我如今回想在深坑住的時光,很像一個和臺北市群山迢迢隔阻的靜止、自足的夢境——那像是爬蟲類的夢,充滿著各式鮮豔古怪卻非線性時間邏輯的片段。譬如在那擠滿疲憊夢遊者的舊公交車上,有住在平溪山裡的阿婆提著竹籠裡縛綁著鮮冠怒張羽毛斑斕的大公雞,眼珠咕嚕咕嚕瞪著我們這些人類。每到春天梅雨季節,我們均會在房屋客廳、浴室、屋後的瓦斯鋼瓶上,驚見盤圈成一團的名為青竹絲或雨傘節的毒蛇。夏天烈日灰塵漫漫的公路旁,每有黝黑臉孔滿眼孤寂的男子坐著賣一網兜一網兜的果子狸、白鼻心、貓頭鷹、各式彩羽雀鳥,給人現殺烹食。每逢颱風來襲,住在深坑那種遠山著魔舞動,而周遭林樹劇烈呻吟,空氣浸溼仿佛溪中魚群可以在人家屋壁間遊動的太古洪荒之絕望感,俱不是後來搬到城裡能遇見。我記得有一次,颱風過後,沿土庫至東南工專一段的山坡悉數土崩,公交車停駛,我和當時猶體健足勁的父親母親,混在人群中,大家踩著深陷小腿肚的泥漿,攀爬巨大落石堆或連根拔起橫斷路中的大樹,緩慢蹣跚朝臺北的方向走。那完全就是古時深坑人馱著茶葉沿河岸運集的場景重現。
那些片段、不連續的畫面,在我真的搬離開深坑後,才悵然若失。那絕非觀光客在周日從北二高車陣湧進那條偽仿成古代時光之「老街」,吃豆腐買蜜餞特產民藝品以印證「到此一遊」而能安靜進入的深坑。在我家三樓遠眺河對岸之烏月山,亦是登山客心中的夢幻步道,那裡有荒棄的馬場,光陰踟躕的「白馬將軍洞」,荒湮蔓草中有神秘巨巖壁,當年抗日義軍領袖陳秋菊據說便在此隱蔽險要處據守,遊擊日軍。似乎深坑從當年景美溪畔,作為墾民渡口集聚之市街,它就該是一個存在於抽象界的物事: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流,一片綠光幻影的群山,一座一座公路旁的小土地公廟,一條封存古代口味之豆腐以供城市人懷想的時光之街……即使這個小鄉像電玩虛擬城鎮有郵局、有農會超市、有小學、幼兒園、有發電廠、便利超商、錄像帶店、美而美早餐鋪……你還是覺得它從未進入現代,像一支古代神祇遺落的沁色斑斑之髮簪,擱在臺北盆地收束進入北宜山群的地表凹褶處。
(節選自《南方周末》,2012年6月7日)
《中國科學報》 (2012-07-09 B4 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