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怪只能怪蘇軾一生太耀眼,生生把父親蘇洵、弟弟蘇轍襯成了背景板。
蘇洵是一代散文大家,蘇轍呢,雖然被掩映在哥哥的光輝之下,但在大宋朝堂上也曾經如日中天過。我比較佩服的一點是,蘇洵早年為兩個兒子取名時,竟然能從名字的意蘊裡,準確預測出了兄弟倆未來的人生發展,可謂「一語成真」。
北宋慶曆六年,三十三歲的蘇洵進京趕考失利,回家鄉之後寫了一篇《名二子論》,這篇不到百字的小文,簡單說明了他為兩個兒子蘇軾、蘇轍取名的內涵。
先講蘇軾,「軾」的含義是車廂前供人倚靠扶手的橫木。「軾」的功能是用來憑靠、瞭望,蘇洵藉此鼓勵兒子蘇軾要遠瞻前方,眼光長遠。名與字相關,所以蘇軾的字又叫子瞻,瞻就是向遠處看的意思。不過「軾」還有另外一個特點:凸露在外面。因此蘇洵在文章裡也提出了自己的擔憂:「軾啊,我擔心你鋒芒畢露從而惹禍上身啊!」
小兒子蘇轍,自幼與蘇軾個性不同。「轍」的含義是車輪碾過所留下的痕跡。他的字是子由,「由」有踐行的意思,依循著車轍而行。蘇洵認為天下的車子都循轍而行,雖然人們不會把功勞算在車轍上面,但是一旦有車翻人傷,也不會去追究車轍的責任。因此他認為,蘇轍的一生能夠免於災禍。只能說知子莫若父,蘇洵早年的預判,使得兄弟倆一生的發展和結局都在冥冥之中有了定數。
嘉佑二年,蘇軾、蘇轍兄弟二人由川入京,參加禮部會試。在考試中,蘇軾拔得頭籌,備受歐陽修等公卿大臣的讚賞。其實蘇轍也一樣很有才華,此次考試,兄弟倆同列進士高等。但二人性情完全不同,蘇軾性情外露,直言直語,比他小三歲的蘇轍反倒老成持重。
蘇軾評價弟弟的文章「氣宏而淡泊」,與其為人相似,不願被人所知,然而「秀傑之氣終不可沒」,總之就是低調、內秀、有實力。其實老成持重並不等于謹小慎微,蘇轍幾次在歷史上的重要「出鏡」都令人震撼。
嘉佑六年八月,兄弟倆在京參加仁宗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仁宗出策問「賢良方正,能言極諫」,即才能出眾、品行端正,又能夠以正直的言論向皇帝提意見。其他應試者包括蘇軾在內,都寫得中規中矩,言辭婉轉,只有蘇轍的這篇《御試製科策》一呈上去,立刻引起滿朝巨大爭議。為啥?無他,這小兄弟太敢寫了!
洋洋灑灑一大篇,中心思想就是列舉出仁宗的幾大缺點,什麼怠於政務,聲色犬馬(寫這一條時,還一連列舉歷史上六個昏君來警示仁宗)、濫用民財等等,最後得出結論:當朝皇帝執政能力欠缺。
仁宗當時已經五十多歲了,被一個二十幾歲的毛頭小子如此不留情面地批評,臉上能掛得住嘛!何況許多批評也有點言過其實。朝堂上的大臣們立刻開始站隊,以覆考官司馬光為首的一派堅決力挺蘇轍,以初考官胡宿為首的大臣,則認為蘇轍對聖上不恭,堅決要求罷黜,兩派在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互不相讓。
關鍵時刻還得皇帝發話。仁宗不愧為大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心胸寬廣,他倒是從蘇轍的文章裡看到了其為國為民的一顆赤子之心。於是,皇帝最終拍了板:
吾以直言取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其謂我何?
結果蘇轍沒有遭受罷黜,最終被列入四等。四等並不算低了,因為宋代制科考試最高等才是三等,那麼在這次考試中唯一一個考入三等的是誰呢?沒錯,就是他哥蘇軾。作為大宋開國一百多年,唯二的考入三等的人才(另一個是吳育),蘇軾從此聲名遠揚,風光一時無兩。
明代《錢公良測語》裡說,「天下之禍不生於逆,生於順。」人越是在得意的時候,越要有如履薄冰般的謹慎。蘇洵早年在《名二子書》裡對蘇軾的擔憂,就隱含了這一辯證思想。
蘇軾才華橫溢,鋒芒畢露,且嫉惡如仇,遇不平之事,常寫詩諷刺,早已為人暗中嫉恨,如此這般「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終於在日後為自己招惹了巨大的禍患。
元豐二年,蘇軾由徐州調任湖州知州,到任後照例向朝廷進謝上表,就在這篇《湖州謝上表》裡,他明確表達了自己對新法諸多流弊的不滿。當時朝中局勢已變,王安石二次罷相,退隱江寧,新法已成為神宗親自部署的國策。御史臺官員李定等人藉此機會,接連上書彈劾蘇軾,認定蘇軾攻擊朝廷。此事引發神宗震怒,蘇軾隨後被押解至御史臺監獄,歷年所寫詩文被一一列舉,審查有無「諷政」內容,御史李定等人慾置蘇軾於死地,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烏臺詩案」。蘇軾在獄中以為命不久矣,寫下遺詩轉交給弟弟,「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
心急如焚的蘇轍自知人微言輕,他決定向皇帝打感情牌來營救兄長。他隨即冒死上書,願意削去自己的官職,為兄贖罪,「臣早年失怙恃,唯兄軾一人,相須為命」,字字懇切,情真動人。兄弟倆的詩文和奏摺先後被送至神宗案前,加上王安石、太皇太后等人的通力求情,蘇軾終免一死,被貶謫至黃州。蘇轍也因連累遭貶至筠州,且五年之內不得升調。兄弟二人同進同退,患難中的真情令人動容。
「烏臺詩案」是蘇軾人生的轉折點,對他的一生影響巨大,但也使他得以從此在文學方面開拓了一番新天地,至今為後世所景仰。而蘇轍在仕途上的境遇正好跟蘇軾相反,他不似哥哥那般早早就平步青雲,而是一直在基層摸爬滾打了二十幾年。自神宗去世後,蘇轍開始步入了事業的全面輝煌期,短短七年,就由一個小小縣令升任至副宰相的位置,名副其實的國家領導人。這讓我想起我們東北一句俗話:「先胖不算胖,後胖壓倒炕。」
蘇轍有這樣的成績,依賴於他的政治智慧和才幹。他做事嚴謹務實,且能切中利害。當初王安石為相時推行「青苗法」,蘇轍年紀雖輕,卻能敏銳地審察出其中弊端,他將這裡面的危害告訴王安石,幾句話就改變了宰相的心意。後來司馬光為相時,又想盡廢王安石之法,恢復差役法,又是蘇轍指出其中的利害關係,他站在百姓的立場上給出中肯的建議,可惜司馬光沒有聽取。
蘇轍為人低調穩重,入仕後從不張揚,比蘇軾更有謀略、城府,他非常懂得趨利避害的道理,可他同兄長蘇軾一樣,懷揣的是一顆兼濟天下、為國為民的忠心,寧肯得罪宰相、太后,也要盡一個言官的職責。
蘇轍曾寫下一首《種蘭》,此篇為歷代詠蘭詩的名篇:
蘭生幽谷無人識,客種東軒遺我香。知有清芬能解穢,更憐細葉巧凌霜。根便密石秋芳草,叢倚修筠午蔭涼。欲遣蘼蕪共堂下,眼前長見楚詞章。
他既感嘆「蘭生幽谷無人識」,也讚美蘭的孤芳自賞、嚴寒不凋,他以蘭作喻,透過蘭花來展現自己的人格襟抱,以及「人不知而不慍」的君子風格。
新黨重新得勢後,蘇軾兄弟再度幾遭貶謫。蘇轍去職離京,謫守汝州,蘇軾則拖著老邁的病體,攜家帶口、千裡迢迢奔赴嶺南,一路上竟連接朝廷幾道誥命,被一貶再貶,最後被貶至荒涼苦地海南。所幸他浪漫的詩人天性以及超凡豁達的人生態度,使他常常能「苦中作樂」,頻頻留下名垂青史的佳話。
蘇軾去世後,蘇轍長期在潁州隱居,他已閱盡了世間百態,世事洞明,在生命的最後十年,他閉門不出,將最後的時光都用於讀書著述,所感所悟皆寄託於詩中。蘇轍為人,正如其詠蘭詩所展現出來的那樣,空谷幽蘭,遠離汙濁,從不取媚於人,保全自己美好的品格,有獨特的精神品性。他雖不似哥哥蘇軾那般在文學史上如日如光,卻憑藉實力穩居唐宋八大家之列,千百年來「秀傑之氣終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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