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最美的教育最簡單》,尹建莉著,作家出版社)
給孩子一面塗鴉牆
畫畫是兒童的一種天性,到處亂畫幾乎是一種必然。
我女兒圓圓在2歲左右發現了筆的奇妙後,就興致勃勃地往她所有能接觸到的東西上亂畫。奇怪的小人兒和線條開始是落在童話書上,然後就上了我和他爸爸的書、日記本及我們的影集。我們當然也給她白紙,讓她儘量畫在紙上,但她似乎不願受此約束。既然管不了,我們就一般不管她,實在不能讓她亂畫的東西,就放起來,不讓她接觸到。她後來還往家具上畫,我們告訴她不可以這樣,並趕快把家具擦乾淨了,有的擦不乾淨,也不會因此責罵她。遇到這種情況,只能換個想法,把她的破壞看成是可愛的創作,想著等她長大了,如果這些家具還用著,正好可以讓她看到她小時候多麼淘氣。
後來,圓圓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對畫在牆上發生了興趣,開始我們有些心疼白白的牆壁被她畫得亂七八糟,就在牆上貼了很大的白紙,告訴她畫在白紙上。但很快發現她真正的興趣除了在「畫畫」上,更是在「畫在牆上」。這個小傢伙表面聽我們的話,背地裡總是偷偷越出紙界,在牆上落下筆墨,仿佛是一種挑釁。
意識到她的興趣後,我們趕快修正自己的想法,不但沒批評她,反而饒有興致地欣賞她在牆面上的「創作」,我還故意對她爸爸說,難怪古人要畫壁畫,原來畫在牆面上的東西和畫在紙上的感覺確實不一樣。圓圓看我們不在意她的破壞行為,又往牆上畫了幾次,就不再有興趣了。而我們的心態放平了,確實也越來越能看出她的塗鴉之美了。
到她小學一年級時,我們換了一個新房子,很精心地裝修過,雪白的牆壁似乎又刺激了圓圓的繪畫興趣,搬到新家時,她表示很想在這上面畫些什麼。我和她爸爸就決定空出大大的一面牆,不擺放家具,專門給她塗鴉。圓圓一聽高興極了,立即拿出一盒彩筆創作起來。
因為我們一直以來很聽她的話,所以已是小學生的圓圓也學會了「聽話」,我們要求她只畫在這一面牆上,不要亂畫到別處,她答應了,也能做到。當時她有幾個同學喜歡放學後來我家玩一會兒,小姑娘們第一次來我家看到塗鴉牆時,總是很吃驚。當她們知道自己也可以像圓圓那樣隨意往這面牆上畫或往上粘貼東西時,更是驚喜,往往會立即行動起來。
到圓圓小學畢業時,這面牆已是非常豐富了。不少到我家的人看到這面牆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精心裝修的房子,怎麼捨得讓孩子把一面牆弄成那樣子?我總是開玩笑回答說,這是一堵藝術牆啊,多好看!
我說的是真心話,我越來越意識到,兒童都是繪畫天才,也是創意天才。在他們拿著一支筆恣意塗畫時,其實是在啟動自己的藝術才華。我經常在端詳一些兒童畫時心生感動,那種真誠、樸素和表達上的自由灑脫,是任何人教不出來、任何技巧難以到達的境界。如果你真的能用心去看一幅孩子的畫,就一定不會把孩子在牆面上的創作看成破壞。我由衷地喜歡家中這面牆,擺一組家具或掛兩張字畫難道就能比圓圓和小朋友們畫上去的公主、王子或不知所云的線條、各種顏色的貼紙更美更動人嗎?
一面牆的光潔值多少錢?即使你不喜歡孩子亂塗亂畫,也可以「忍痛割愛」,把這份自由和快樂送給孩子,過幾年把牆重新修整一下不就行了。而孩子回報你的,往往是無法以價錢衡量的才華和豐沛的情感。
經常有人問我如何培養孩子的想像力,我的答案是:想像力不用培養,不限制就是培養。在教育上,並非家長做得越多越好,有時恰恰相反。尤其在培養孩子想像力方面,我認為「少就是多」是一條黃金法則。
因為成人常常受制於經驗和常識的束縛,自己如果不是想像力豐富的人,在培養孩子想像力方面其實非常有限。賣菜的小販可以稱出一筐土豆的重量,但他不相信有人會稱出地球的重量,他的常識中,稱重只有一桿秤。家長不要以自己的有限,來理解和指導一個有無限可能的孩子。如果你想培養一個能算出地球重量的人,最好不要把他的思維早早地固定到秤桿上。減少幹涉,才能給孩子留下開闊的思考空間。
兒童本身都有豐富的想像力,如果他在生活中很少遇到這個不許動、那個不能那樣做之類的限制,並且他早早地接觸了書籍,能從書籍這扇窗中望出去,看到現實以外的世界,那麼想像力就可以得到正常發展。
大約在我女兒圓圓四五歲時,我給她買了一套《恐龍》,通過那套書圓圓了解到,恐龍生活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是地球的主宰,後來因故滅絕,現在只能在博物館看到它們的化石。圓圓有一天又翻看這本書,突然問我,「媽媽,以後是不是就該有本《人》書了?」我乍一聽,愣了一下,然後就明白了。是啊,現在人是地球主宰,誰能保證億萬年後,「人」不是另一種文明生物談論到的遙遠的「恐龍」呢?
有人說過,兒童是天生的哲學家,我十分相信這句話,只有在一個自由的靈魂中,才能產生真正的自我思考,才能產生想像力和創造力。這種力量,必須在幼兒期萌發、茁壯,否則就會萎縮。
圓圓大約4歲時,有一天在茶几上擺弄一根鞋帶,她把鞋帶中間繞個大圓,兩頭在圓的兩側直垂下來,像一個梳著直披肩發的頭像,她說這是媽媽。我一看,真的很像,表示出驚喜。她接著用這根鞋帶擺出了蝴蝶結、小豆苗、大蟒蛇、蜜蜂、剪子、帶把的氣球等等,甚至擺出了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圓圓,都十分傳神。因為當時只有膠片相機,不捨得浪費膠片,我就找張紙,把她擺出來的造型都畫下來。後來,幾乎所有看到這張紙的人都會為圓圓的造型能力驚嘆。這當然首先是圓圓的天賦所在,但我們作為家長,至少沒有壓抑和破壞她這份天賦。
幾乎每個孩子都帶著某種天賦和偏好出生,「給孩子一面塗鴉牆」,並非倡導孩子滿家亂畫,這裡想強調的是:不要阻止孩子的創造力和好奇心,給他一些「搞破壞」的機會,它價值千金。家長為此付出的不過是一點時間、一點金錢和一點耐心。假如孩子在自己家中活得縮手縮腳,經常為一些無心之過遭到責罵,家庭就沒有為他提供最適宜的生長條件。牆面可以修舊如新,損失的錢可以賺回來,孩子的愛好和創造力掐滅了,可能永遠無法重新燃燒。
檢驗你的孩子在家中是否獲得了尊重和自由,家庭是否為他提供了一個放飛想像的空間,這裡有一道簡單的自我測驗題:當孩子不小心闖了禍,如打了杯子或碰翻電腦,他的第一個反應是為那損壞的東西而難過,出現內疚情緒,還是急於看你的臉色,出現辯解的行為?
有位家長說她很用心教育孩子,可是2歲的孩子特別不聽話,總是什麼都要亂動,不讓動就大哭,她每天為此和孩子發生好多次衝突,感覺很抓狂。
也許這位家長理想中的孩子應該除了玩具什麼都不亂動,要動也會提前徵求家長意見。天下有這樣的孩子嗎?如果她知道我女兒圓圓小時候不僅是什麼都喜歡動一動,還經常搞破壞,是否會大吃一驚?
大約也是圓圓兩歲多的時候,有一天只有我和她在家。我當時忙著幹自己的事,圓圓似乎在我的梳妝檯那邊玩,感覺她很安靜,就沒去關照她。過一會兒,忽然聽見圓圓說「呀,不好吃」。跑過去一看,發現她兩隻小手、臉蛋上都是白白的東西。我嚇了一跳,馬上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我剛買的一瓶面霜,全被這小傢伙抓出來,抹到臉上、鏡子上,而且嘴裡也有!可能是我的樣子把圓圓嚇著了,她臉上一瞬間浮起害怕的表情。我趕快笑著對她說:「沒事,別動,媽媽給你拍張照片!」抓起手邊相機給她拍了照,然後開始清理。我先用白紗布擦她嘴裡的油,一邊擦一邊問她:「寶寶是不是聞著這個很香,以為很好吃,就吃了一口?」她點頭。我問她好吃嗎,她搖搖頭說不好。我笑笑,對她說,嗯,這個不是吃的東西,不好吃,也不能吃,只能往臉上搽。然後又告訴她,再香的東西,如果不是吃的,都不能往嘴裡放。圓圓忽閃著眼睛,在認真聽我的話,看樣子她聽懂了。
我一邊給她洗臉洗手,一邊又對她說:「你把油搽到臉上是對的,不過搽得太多了,你有沒有注意到媽媽每天給自己和小圓圓用搽臉油時,都是只用一點點?」我給她用毛巾擦乾淨臉和小手後,從她的兒童霜中沾一點油出來,讓圓圓看看手指上的量,然後塗到她的臉蛋上。一邊塗一邊告訴她,每次洗過臉,用這一點點就夠了,不需要太多。圓圓乖乖地讓我塗油,聽我給她講這些,很配合很滿意的樣子,洗過臉後,蹦蹦跳跳玩去了,以後再也沒破壞過我的任何一瓶面霜。
後來,我的一位鄰居看到我給圓圓拍的那張照片,聽完我講的故事後,感嘆地說:「你真是好脾氣,要是我,得罵她一頓。一瓶油就這樣被她糟蹋了!」鄰居的想法可能有一定代表性,不過我覺得遇到這類事情發不發火,和「脾氣」無關,其實和對事情的認識有關。
如果家長看到這種「破壞」的潛在價值,知道孩子的自尊比一瓶面霜更重要,知道一次大膽的嘗試能讓孩子獲得一種常識和探索的興趣,就會知道一瓶面霜被孩子破壞了,有可能比它搽到臉上更有價值——這樣想的話,心中還會有不快,還會發脾氣嗎?
「教育」並不是單純的規範和監督,其實,「放縱」也是一種教育,是一種形式消極、意義卻積極的教育。在這種「縱容」下,孩子可能損壞一些東西,可能製造更多家務,甚至可能受點小傷,而這正是走在受教育的軌道上。
「規矩」固然是社會生活的必需,人們常說「沒有規矩,難成方圓」。但是,在兒童教育中,則是「規矩太多,難成方圓」。
不要急於給孩子立規矩,尤其在他們認識世界的初期。有人說「規矩是用來打破的」,這句話用在兒童教育上是再恰當不過。兒童對一切事物都充滿好奇,探索的欲望充滿體內的每個細胞,而且,他們不知道行為的邊界,所以常常會做出格的事或闖禍。在這樣的一個關鍵期,家長要以正面心態面對孩子的種種「壞行為」,只要不危險,不妨礙他人利益,都可以放手讓孩子去嘗試。
有的孩子甚至對某種「壞東西」表現出偏好,這種情況下,家長也要儘量滿足孩子的願望,不跟孩子擰巴。其實,在孩子那裡,一切東西都是純潔的、有趣的,「好壞」之別其實常常是成人的一種偏見。家長要正確評估一件事的可行性,儘可能為孩子提供豐富的生活體驗,不要簡單否定,不要強硬地限制,更不要輕易進行道德的或善惡的評價,哪怕這件事看起來非同尋常。
在我女兒圓圓不到兩歲時,我假期帶她回我父母家,她姥爺和姥姥每天中午要喝兩小杯酒,圓圓看到了,也咿咿呀呀地叫著要喝,我就用筷子蘸一點給她嘗嘗。小孩子剛剛開始認識世界,對一切都充滿好奇,我基本上都會滿足她。圓圓第一天嘗過後,第二天還想嘗,我照樣給她嘗一筷頭。她姥爺喝的是高度白酒,小傢伙居然一點不嫌嗆,把筷頭咂吧得有滋有味的。我在父母家住了一個月,圓圓天天都和姥爺一起「品」一點點酒,熱情不減,看到酒瓶拿上飯桌就興奮。對此我從未表現出異樣,總是平和以對,既不制止也不慫恿。
不擔心她會形成酒癮,我相信,除了毒品,物品本身都是中性的,自身並沒有道德傾向。酒是天使還是魔鬼,帶給生命的是享受還是墮落,取決於一個人內心有何種接納基礎。一杯酒,不過是一杯氣味有些濃烈的飲料,沒有決定一個人品格面貌那麼大的力量。那個最後死於酒精中毒的人,如果世界上沒有酒這種東西,也會有別的東西讓他沉溺其中。「癮」是一種心病,心理健康的人不會得這種病。
家長都希望孩子有良好的道德和習慣,但道德或習慣的教育不能僅僅以「限制」來實現,它應該是以「榜樣」和「信任」來實現。我的家族也許有好酒的遺傳,我父親和母親酒量很好,酒品也好,我家的孩子都對酒有好感,但沒有一個酒鬼,沒有一人因酒生事。我二哥像圓圓一樣,自小對酒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喜愛,父親也經常給他嘗一點點,他同樣一直品學兼優,是縣裡的高考狀元,在後來的工作中也一直出色。而且他很早就對酒失去興趣,現在除了親友聚會有度地喝一點,平時是不會喝的。
我舉這個例子並不是提倡給孩子喝酒,想說的是,在任何事情上,只要家長自己做出了好榜樣,而且信任孩子,不總以狐疑的眼光打量孩子,孩子沒有為某件事長期和家長處於拉鋸戰中,那麼孩子不會對一種內涵不深的東西有太長久的興趣的,而且他也是樂意聽家長的意見的。
一個缺少嘗試、不犯錯誤的童年是恐怖的,它並非意味著這個孩子未來活得更正確、更好。也許恰恰相反,由於沒有童年探索的鋪墊,他的認知基礎反而很薄,在未來的生活中不得不花費更多的力氣去辨識世界、適應生活;很有可能一生都活在刻板、無趣和謹小慎微中,甚至是自暴自棄的墮落中。
愛因斯坦說過:「想像力比知識更重要,因為知識是有限的,而想像力概括著世界的一切,推動著進步,並且是知識進化的源泉。」①如果家長急於以一種成人世界的思維和標準來限制、規範孩子,很容易壓抑孩子的正面激情,使他們的自由意志和創造力停止生長,乃至萎縮;壓抑感還容易刺激出負面情緒,讓孩子出現逆反或是自我封閉症狀。有的家庭,甚至孩子把沙發巾弄皺了都要遭到訓斥。一個表面上纖塵不染、井井有條的家,維護它的代價是孩子失去了自在和放鬆的生活。20年後,整潔的家中坐一個規規矩矩、毫無創造力、沒有自我調整和選擇、判斷能力的人——這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幾乎所有人在培養孩子的目標方面都是一致的,但在方法上卻大相逕庭。有太多的家長或老師表現出行為與目標的分裂,這些分裂表現為:一邊讚美著創造力,一邊刻意培養謹小慎微的人;一邊欣賞著寬容,一邊對孩子苛求挑剔;一邊呼籲著要尊重孩子,一邊執行棍棒或羞辱教育。
近年來國人喜歡探討的一個話題是,為什麼中國本土沒有獲諾貝爾獎的科學家。人們總喜歡把板子打到中國的學校教育上。學校教育固然有其弊端,但如果孩子在家庭生活中處處受限,不能做一點點反常規的事,不能有一點點出格行為,創造力和探索意識被處處壓抑,早早萎縮,如何能指望學校培養出愛因斯坦呢?
「給孩子一面塗鴉牆」,這是一種教育理念,目的並非把孩子都培養成藝術家或科學家,也不是慫恿孩子幹出格的事或幹壞事,而是儘可能讓孩子有一個無拘無束的童年。理解孩子的嘗試需求,儘可能地為他們提供嘗試機會,給他們一份自信快樂的思維方式,使他們的天賦和潛能在日後成長中充分發揮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