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辦公室的茶几上,葉國輝緩緩鋪開一本圖卷,一群古人列坐於溪澗之間。一幅蘭亭修禊圖,勾勒出王羲之筆下永和九年的一場醉:暮春之初,群賢畢至,曲水流觴。
2012年,葉國輝以此圖為靈感,創作出為女高音與交響樂隊而作的《曲水流觴》。5年後,他更進一步,創作出交響樂《王羲之》。10月22日,這部作品剛由捷克國家交響樂團在東方藝術中心首演。
2007年,《晚秋》首演之際,葉國輝與湯沐海在柏林。
無論是1988年的《楊柳枝詞》,1994年的《京劇印象》,2004年的《中國序曲》,2007年的《晚秋》,還是如今的《王羲之》,葉國輝一直在探索用中西融合的音樂語彙來講述中國故事,讓世界聽見中國的聲音。2015年,他創立的「聽見中國」項目,每年將來自世界各地的青年作曲家聚集到上海,了解中國的歷史文化和音樂傳統,並用中國傳統音樂素材創作出全新的交響作品。
葉國輝是1986年考入上音作曲系的,畢業後留校任教。去年是他考入上海音樂學院30周年,他也在這一年獲選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成為自1998年長江學者設立以來音樂領域享此殊榮的第一人。站在新的起點,他繼續著自己的探索,也尋找著更多「為音樂而生的人」,助力他們走向世界舞臺。
對話葉國輝
1997年,葉國輝《新世紀序曲》獲獎。
讓世界為「王」乾杯
上觀新聞:剛剛首演的《王羲之》是當年《曲水流觴》的一種延續嗎?
葉國輝:我很早就對王羲之《蘭亭集序》裡所描述的場景產生興趣了。《曲水流觴》是2012年的作品,是我在國內外演出最多的作品之一。這個故事本身有史料記載,也有書法、繪畫和詩作流傳下來,包含了豐富的文化信息。音樂往往是抽象的,但《曲水流觴》很有場景感,很容易引發人們的想像。我記得有一次,在法國尼斯,一場關於《曲水流觴》的講座後和當地人一起喝酒,有人提議,為「王」乾杯。旁邊有人提醒他,這個「老頭」姓葉!哈哈哈。
上觀新聞:王羲之這個人物最吸引您的地方是什麼?您如何用音樂去表現這個人物?
葉國輝:我對王羲之作了一些研究,包括歷代文人墨客對他的評價。無論是他的書法還是他的人格,都非常吸引人,他身上的中國文人氣質和縱情山水的生活狀態,是跨越國界,為人類所共同嚮往的。
比起《曲水流觴》,交響樂《王羲之》有了更充分的表達。音樂中,我引用了和曲水流觴這個故事有關聯的古琴曲《流觴》,並運用了竹笛這件傳統樂器。我請教過古琴方面的專家,這首曲子與王羲之當年的故事不無關聯。我還引入了童聲吟誦,產生結構和聲音的對比。童聲的文本節選了曾鞏《墨池記》的內容,裡面記載了王羲之臨池學書,池水盡黑的故事。童聲在演唱的時候使用了與中國古代的吟誦調,很口語化,但又不乏音樂性。
上觀新聞:這次《王羲之》是由捷克國家交響樂團演繹的,外國樂團來演繹有什麼不一樣嗎?
葉國輝:音樂無國界。外國音樂家表現出對竹笛這件中國樂器的濃厚興趣,也表現出對這個故事、對中國古代文人生活的強烈好奇心。我曾收到紐西蘭一所大學發來的邀請,希望在紐西蘭重現「曲水流觴」的盛景。我們計劃在紐西蘭找一個河灘,帶上20瓶紅酒,飲酒作詩,將詩歌集出版,並用無人機拍攝紀錄片。不久前美國也有一個大學發來邀請,希望能把「曲水流觴」帶去。足見這個中國題材的世界吸引力。
再現唐朝傳來的音樂
上觀新聞:這場音樂會上也上演了您的作品《唐朝傳來的音樂》,從1980年代以來,上海音樂學院對古譜的研究和基於此的創作一直都沒有間斷,您的《唐朝來的音樂》可以說是一種傳承和延續。
葉國輝:上音在古譜研究方面一直保持了很強大的優勢,這得益於老前輩的努力,也得益於開放的國際學術環境。我興趣很廣泛,喜歡不務正業。上高中的時候我拿了很多跳高冠軍,也許應該去體育學院的,但最後還是來了音樂學院作曲系。1986年,我剛進校的時候,學校就有很多古譜講座,我一聽覺得很有意思。我常常向陳應時老師以及趙維平老師討教,一直希望能找到一個經得起學術推敲的古譜樣本,把它變成可以演奏可以聆聽的音樂。後來,我找到了《酒鬍子》。
2003年,葉國輝與陳應時教授研究古譜
我們漸漸聚焦於英國音樂學家勞倫斯·畢鏗(Laurence Picken)主編的七卷《唐朝傳來的音樂》卷四中收錄的古譜《酒鬍子》。有意思的是,我意外地在網絡上發現了日本雅樂視頻《酒鬍子》。經過分析比照,竟然對上了!雖然音高還有旋律走向有些變化,但音樂的基因留存下來。這讓我非常驚喜,由此我大膽得出結論,唐朝的音樂沒有失傳,《酒鬍子》就是一個活化石。
上觀新聞:您在這其中扮演的角色更像一個考古學家而非一個作曲家?
葉國輝:對,《唐朝傳來的音樂》裡,我將自己作曲家的身份降到了最低,更多地是對《酒鬍子》的再現。迄今為止,《唐朝傳來的音樂》在世界各地以不同的時長、不同的編制進行了演出,我們用大的交響樂隊,也模擬與《酒鬍子》年代相近的《韓熙載夜宴圖》中「清吹」場景。《唐朝傳來的音樂》可謂是近百年來唐朝音樂最大規模的傳承和實踐。未來,我準備在世界範圍內徵集關於《酒鬍子》、關於唐朝音樂更多的線索,繼續演出和講述《酒鬍子》的故事,讓「唐朝傳來的音樂」被更多人聽見。
2013年,葉國輝與趙維平在日本陽明文庫
將對音樂的愛融入生命
上觀新聞:您在上音接受到的最重要的教育是什麼?
葉國輝:我念書的時候最受觸動的,是上音的老先生們對音樂的摯愛,幾乎融入了他們的生命。當時我問我們的老系主任陳銘志先生,您怎麼發表了那麼多文章啊?他說,我每次備課都認認真真,備好課就是一篇文章。他這句話讓我印象特別深刻。
還有桑桐先生,他的著作真的了不得,他的專注度我們今天的人很難想像。我記得我去匈牙利進修的時候,他給我寫了一封信,讓我抓住機會,好好學習,學成歸來後好好投入實踐,我很感動。回來之後,拿著自己的作品去拜訪他,他當時帶著助聽器,我把聲音開到最大。他夫人跑出來對我說:「你別再調大了,他聽不見。」那時候他已退休多年,但對年輕教師仍然那麼關心。
2008年,葉國輝與桑桐
還有楊立青先生,我進校的時候,他40多歲,教配器。他寫出了當時最好的配器教材,還沒出版呢,全國各地的人都託人來要,要不到還來偷。他是個完美主義者,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書稿才終於出版。同行都評價說,這套書真是了不得!而他只是說,我就是喜歡而已。這種志向和生命融為一體所迸發的智慧和能量,真是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上觀新聞:如果上音有一種精神和傳統,您覺得是什麼?
葉國輝:我想,從最早的前輩肖友梅、黃自先生開始,上海音樂學院就有一種開放、國際化的視野。賀綠汀先生很好地將古今中外的東西融合在一起,形成自己擅長的音樂表達。這些先生們,在為人上、在作品上都體現了最本源的對音樂的愛。正因為有了這種愛,他們的成果才這樣光彩奪目。
上海音樂學院,作為我們國家最重要的音樂學院之一,一方面必須和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戰略匹配,必須要有最前沿的學術視野,與世界保持同步發展的態勢。另一方面,我們的創作,要和社會生活、和人民的文化需求真正連接。
2006年,葉國輝在西藏採風
上觀新聞:您是作曲系的教授,您教給年輕一代的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葉國輝:我所做的,是鼓勵學生在各種各樣的信息之間,在古今中外的信息和思維方式中,去發展自己的創作實踐。
我很欣賞劍橋大學一位校長的一段話,他說劍橋的使命是將全世界最有才能的學生對接到自己的興趣點上。作為上音作曲系的老師,我所尋找的人,不是為父母來學習作曲的,不是為名為利來的,而是「為音樂而生的人」,他們要從自身的原點出發,找到自己的路徑。
每個作曲家的創造取向,是和他的基因、他的生活閱歷有關的。我們要做的是為這些作曲家搭建更多的平臺,讓他們慢慢成長,帶來多元的文化視野。我們需要出類拔萃的作曲家群體,讓他們形成合力,產生更強的國際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