劃重點:
1. 德國死亡率偏低的原因,除了感染病例的年齡結構,還有德國堅實的醫療體系。但比起床位和呼吸機,護理人員短缺可能是德國面臨更嚴重的問題。
2. 雖然疫情在中國、韓國、新加坡等東亞國家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但在德國,照搬他們的做法卻不是那麼簡單。德國人對監控的敏感源於歷史,他們無法接受利用手機定位等私人數據控制疫情。
3. 疫情爆發以來,歐洲國家各自為政,紛紛關閉邊境、攔截口罩,歐盟已有的應急機制在這次災難中也沒起到作用,給一些期待加入組織的國家蒙上了陰影。
4. 德國離全民戴口罩還有很遠。畢竟醫護前線的需求都難以滿足,產能達不到,政府就沒有底氣推行全民戴口罩的政策。
5. 雖然也有華人在德國遭遇歧視的極端個例,但大多數華人的經歷表明,守望相助,共同團結是主旋律。
不知不覺,我在柏林的居家隔離已進入第三個星期。這幾天,我頻繁收到國內朋友的信息:「你還好嗎?」 「德國很嚴重啊,要不要給你寄口罩?」每當收到這樣的關心,我的眼睛都自動溜向窗外。外面一片寧靜,讓我不禁懷疑自己的感知還是否正常。
圖源:鳳凰新聞客戶端
截止4月1日,德國共有77981位新冠確診病例,柏林2993例。德國各地已進入了「緊急狀態」,商店關門,學校停課,大多數人在家辦公,餐館也只能提供外賣。去超市進行每周一次的「鍛鍊」前,我都會先列好購物清單,帶上朋友從國內寄來的口罩,再裝上護照和證明家庭住址的證件。這是德國政府推出「社會隔離」政策後的一項新要求。
遇上好天,街上仍然能看到很多人。情侶們並肩散步,帶著頭盔、腳踏單板車的孩子偶爾從身邊滑過,他們身後跟著慢慢溜達著的父母。這些都是被允許的:德國的公共場所禁止兩人以上的聚會,家庭除外。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超市門口多了一位保安,負責按超市裡顧客的人數限流放行。我在肉食冰櫃前多逗留了一會,糾結到底是買排骨還是五花肉,就發現有個人在角落裡盯著我看。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超市的地上都用紅色膠帶標出了1.5米的距離,她是在等我選完再走過來。
「暴風雨前的寧靜」
在德國7.7萬多感染病例裡,有900多人死亡,死亡率為1.2%。這在疫情爆發最嚴重國家裡是比較低的。至於這背後的原因是什麼,目前說法不一。
專家認為,感染病例的年齡結構是原因之一。德國的鄰國義大利目前有超11萬確診病例,其中1.3萬死亡,死亡率在11.9%。《德國之聲》3月27日的數據顯示,德國感染者中60歲至79歲人群佔比為16%,超過80歲人群佔比為3%。在義大利,60歲至79歲感染人群佔比為38%,而80歲以上感染人群佔比為18%,是德國的6倍。但隨著近日病毒在德國老年人群裡傳播起來,特別是在養老院這樣的場所,死亡率也會上升。
除了年齡結構,許多人還將低死亡率歸結為德國堅實的醫療體系,就連默克爾在致全國電視講話中也毫不謙虛:「我們擁有的也許是世界上最好的醫療保健系統之一。」
德國全國共有2.8萬張重症床位,其中2.5萬張帶有呼吸機。法國全國有7000臺呼吸機,義大利只有5000臺。英國共有4000張重症監護床位和5000臺呼吸機。德國硬性醫療條件確實比其他西歐國家好很多。但一旦使用率達到上限,死亡率就會大幅增加。
慕尼黑醫院連鎖München Klinik的常務董事Axel Fischer預計:「德國也會出現的情況。」 聯邦衛生部長Jens Spahn在3月26日表示:「我們處在『暴風雨前的寧靜』,誰也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周會發生什麼。」
比起床位和呼吸機,護理人員短缺可能是德國面臨更嚴重的問題。
德國醫護人員在網上發起「我們為你們上崗,請為我們在家」的呼籲(來源:社交媒體)
據《明鏡周刊》報導,過去幾年,德國護理行業因工作強度大,工資低而導致僱不到人。重症床位經常因為沒人照顧而收不了病人。一周前,德國黑森州一醫院集團就臨時從菲律賓招聘了75名有重症監護室培訓的護士到德國來。一名德國護士在網上發起了一份請願書,要求德國政府關注護理人員短缺情況,幾天內就收集到了35萬人籤名。發起人說:「大家為我們護理人員鼓掌,我們當然很高興。但如果大家也能呼籲為護理人員提高工資,那就更好了。」在崗醫護人員也面臨口罩、防護服等防護用品的短缺問題。
有「德國鍾南山」之稱的病毒學家Christian Drosten表示,檢測開始得早是死亡率低的重要原因。在疫情剛開始時,德國就保證了全國每天兩萬次的檢測量。但現階段,感染人數不斷攀升,德國的檢測能力有點反應不過來了。想檢測,必須符合「有症狀」和「跟確診病人有接觸史」兩個前提才行。門檻超高的檢測標準意味著實際感染人數可能比統計的多很多。
在一份給德國內政部的報告中,有專家稱,德國如果要轉變成先發制人的抗疫策略,必須要提高檢測水平,在4月底前把目前每天4萬至7萬的檢測量提升到每天20萬,檢測對象擴大到包括「懷疑自己被感染的人」,和感染者接觸史的所有人。只有這樣,才能讓趨勢被快速控制,避免「封城」持續數月,讓社會和經濟蒙受更大損失。
歷史包袱沉重
3月17日,默克爾發布致全國民眾電視講話。這還是她14年執政生涯中,除了新年致辭以外,第一次錄製這樣的講話。「自德國統一以來,不,自二戰以來,我們的國家還從未面臨這樣一次必須勠力同心去應對的挑戰。」默克爾說。
柏林一個商店裡的電視在播放總理默克爾致全國民眾的電視講話。Christophe Gateau/dpa
默克爾發布的與其說是命令,更像是苦口婆心的勸導。她懇求大家運用理性和團結,來保護肺炎致死率高的老人和弱勢群體,為醫療體系爭取更多時間。她還特別強調:「政治決策公開透明,有充分的闡釋和論證,並向民眾盡全力的溝通傳播,是社會民主的重要部分。」
的確,在德國,政策能不能顯得民主很重要。雖然疫情在中國、韓國、新加坡等東亞國家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但在德國,照搬他們的做法卻不是那麼簡單。
中國和韓國都有利用手機定位等私人數據來減低社區傳播的做法,但德國民眾對這樣的策略並不感冒。前一陣,德國衛生部長也提出相似提案,但草案一出即因各方反對,不得不撤回。目前,德國羅伯特科赫研究所已經有了4600萬手機用戶的匿名數據,用他們來了解公民的大致活動範圍,對疫情發展作出預測,但他們不能把數據細化到個人,用定位追蹤確診患者的密切接觸者並對其進行隔離。
德國人對監控的敏感源於歷史。
在納粹期間,政府就利用收集到的猶太人的信息和家庭史對他們進行種族清洗。他們還用之前魏瑪共和國政府收集的信息迫害同性戀者。二戰後的東德建立了當時世界最大的監控網絡,有約六十萬人為斯塔西提供情報。直到柏林圍牆倒,全東德三分之一的公民都被建了秘密檔案。
「在這種歷史背景下,國家對公民的監視甚至在今天仍引起德國人深深的不安。許多人認為,像過去那樣,如果政府發生變化,在民主國家無法接受的措施很容易被濫用。」德國數據隱私專家Alvar和Trixie Freude說。
沒有存在感的歐盟
疫情爆發以來,歐洲國家各自為政,讓歐盟很沒有存在感。《明鏡周刊》指出:「具有幾十年歷史的歐盟,雖然成功度過了英國脫歐和歐元危機,但如今的新冠疫情可能是他們無法克服的挑戰。」
歐盟主席Ursula von der Leyen在推特上發言,稱在跟總理李克強通話後達成協議。中國將為歐盟內提供兩百萬個手術口罩,20萬個N95口罩和5萬個試劑檢測盒
歐盟目前出臺了多項經濟補貼政策,並試圖統一進口部分醫療物資,幫助撤離世界各地的歐盟公民。但除此之外,它能做的似乎不多。在上周歐盟與各國元首間舉行的一次視頻會議上,這一點顯露無疑。
據《明鏡周刊》報導,儘管各國的領導人當場同意要儘可能協調行動,絕不破壞歐盟內部的商品供應鏈,危害共同市場,但第二天奧地利就關閉了邊境,捷克和波蘭也緊隨其後。就連一直堅持申根區內人員自由流動原則的德國,也開始封閉一些邊境。
歐盟已有的應急機制在這次災難中也沒起到作用。據《外交政策》網站報導,歐盟有一個應急響應協調中心,負責全天候監控自然和人為災難。當成員國不能再單獨應對一個危機時,就可以通過中心向其他國家求助。
當疫情在義大利迅速傳播時,意政府的求助沒有收到任何國家的響應。那時德法的疫情並不嚴重,卻還立法限制本國醫療資源出口,甚至頻頻攔截途徑的物資。
「歐洲人期待在危難時刻,歐盟能夠團結互助,因為那是歐洲一體化的初心。歐洲國家在防疫上的一些做法挑戰了歐盟統一的基本概念。」巴黎高等商學院的歐盟法教授Alberto Alemanno在接受《德國之聲》採訪時說。
好在上周,為了展示出「團結互助」的精神,德國用國防部的飛機從義大利和法國接收了幾十位重症患者,送往德國各地還有空床的醫院收治。德國外交部長說:「這個問題只能靠共同解決。」
3月29日,德國軍用直升機運送了一名法國新冠病人,安排其到德國北威州埃森大學醫院收治(Marcel Kusch/dpa)
歐盟在疫情面前的失調,還給一些期待加入組織的國家蒙上了陰影。
為了保持歐盟內部供應充足,歐盟理事會禁止了醫療防護設備的出口。這讓一些平時依賴歐盟的小國很是為難。塞爾維亞在2009年提出加入歐盟的申請,按計劃,談判應在2023年底完成。在一場新聞發布會上,塞爾維亞總統Aleksandar Vucic狠狠抨擊了歐盟,轉向中國尋求幫助:「到現在,你們都知道歐洲所謂的團結並不存在。那是紙上的童話。」
關於口罩的那些事
宋洋已經在德國十幾年了,從事導遊工作。平時,他跟這裡的華人旅行社合作,接待國內來的遊客和歐洲華人。新冠疫情在國內爆發,讓他的工作基本凍結,沒想到等國內平息了,歐洲又成了重災區。雖然一時半會接不到旅遊團,宋洋已經找到了新的賺錢方式。
這幾周,他帶著國內來的商務團在歐洲各國賣口罩。他告訴我,兩周前,他們在義大利賣了一飛機的口罩給當地醫院。前兩天,他又陪客戶去了英國,到醫院和藥房展示樣品,籤單後從國內發貨。
在德國巴符州,一家超市的收銀員坐在安裝了塑料防護罩的櫃檯前(Tom Weller/dpa)
在德國,大多數普通人沒有戴口罩的意識,這跟政府宣傳有關。由於醫護人員面臨口罩短缺,政府只建議醫護人員和病人佩戴,宣傳普通口罩對病毒沒有作用。還記得我和先生第一次戴口罩出門時,有個小孩指著我們問媽媽:「他們為什麼帶著口罩?」 他媽媽回答:「因為他們感染了新冠病毒!」除了這樣的誤解,一些早先戴口罩的人還被看成「小題大做」,還會因搶佔醫療資源受指點。
「他們是怕大家都買口罩,醫生沒得用了。」宋洋說。在歐洲各機場穿梭的他一直戴著自己賣的N95口罩,遮住大半張臉。他說:「戴口罩,保護自己,也是對別人負責。歧視的都是那些沒文化的。」
這周,口罩在歐洲似乎有了「翻身」的跡象。
奧地利成了第一個強制公民戴口罩的西方國家,所有超市要在入口處向顧客發放口罩。政府還規定,普通人不能戴醫用口罩,買不到口罩的可以在家自己縫製。而在兩個星期前,沒有醫生證明就戴口罩的人還會被罰款。
德國圖靈根的耶拿市也在前兩天頒布了口罩令。德國病毒學專家凱庫勒教授表示:「來自亞洲的經驗表明,佩戴外科口罩並不像我們之前所認為的那樣,只能阻絕病患傳染他人。」他還認為,德國社會不可能長期像現在這樣「停擺」,當社會逐步重啟時,普通人帶口罩會有很大意義。
但德國離全民戴口罩還有很遠。畢竟在歐洲,連醫護前線的需求都難以滿足。產能達不到,德國政府就沒有底氣推行全民戴口罩的政策。
華人經歷的多面體
一月底,我的朋友Sammi預約到柏林的一家婦科診所做年檢。到了診所門口,前臺卻遲遲不給她開門。一開始,她覺得診所一定很忙,但站在冷風中等了一陣,她發現比她後到的病人都立刻被請了進去。等醫生終於出來了,Sammi被告知:「因為現在這個中國的病毒,我們現在不能接受中國來的病人。」那位醫生希望她能夠諒解:「畢竟我們這裡有很多孕婦,不想冒險。」
讓Sammi惱火的是,她在過去的幾個月並沒回過國,那位醫生也沒有詢問她的身體情況和近期的旅行史。
當然,大多數華人並沒有遭遇Sammi碰上的這種極端經歷。在柏林經營餐館的王蘭跟我說,德國人大多善良友好。她對國內媒體大肆報導針對華人的歧視事件很不滿意,警惕人們不能以偏概全,甚至利用這些事件來炒作:「熱愛祖國跟狹隘民粹主義沒有關係。」
柏林一個公寓陽臺上懸掛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橫幅(Uwe Zucchi / dpa)
王蘭的中餐館在柏林很受歡迎,但突如其來的疫情讓生意大受影響。據政府規定,餐館可以營業,但只能提供外賣服務。「除了我們中國客人的大力幫助,還有很多歐洲朋友,包括我們的鄰居們。他們帶著朋友訂我們的餐。他們沒有一個人因為我們是中國人,而對我們不友好。」
她還分享了另一個經歷:「我去柏林著名琴弓制弓師那裡取兒子換好弓毛的弓子。正常價格80歐元,老闆堅持只收40歐元。」制弓師跟她說:「我們現在都很難,但你比我更難,在困難時候我們大家要共同團結,一起戰勝危機。」
「聽了他的話, 我的眼淚當時就流下了。在德國社會,肯定有各種各樣的德國人,但大多數人是很善良的。」王蘭說。「沒有華人不熱愛自己祖國。但我們生活在國外, 同樣也熱愛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