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4日,黎巴嫩首都貝魯特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大爆炸。
這座被稱為「中東小巴黎」的城市,一瞬間讓220人死亡,超過7000人受傷,30萬人流離失所。
這次爆炸是由2750噸硝酸銨引起的,爆炸當量在300噸-1000噸TNT之間,被描述為繼廣島、長崎的原子彈爆炸以後,最慘痛的一次大爆炸。
貝魯特爆炸發生時的景象。圖片來源:Al Jazeera
隨著港口一起被炸掉的,還有大量倉儲穀物和三所重要醫院,23所醫院診所和120多所學校受到破壞。
一位出生於黎巴嫩的無國界醫生特齊安(Dr Mego Terzian)在接受採訪時表示,貝魯特港用於儲存藥品和疫苗的倉庫均受到破壞,而位於市中心的全國規模最大的血液透析中心也完全毀掉了。他認為,這場爆炸所造成的破壞堪比1975年爆發的長達15年的內戰。
糧食和醫藥被毀,讓還未解除的疫情雪上加霜。
人們一面在廢墟中互相救助,一面將矛頭指向政府的失職。
是啊,這麼危險的物品,竟然能在首都堆放長達6年之久,不是政府治理無能,還能是什麼?
其實,在爆炸前,黎巴嫩社會早已千瘡百孔,陷入重重困境之中。
持續的經濟崩潰,不斷攀升的失業率,貶值的貨幣,還不起的公共債務(黎巴嫩債務佔GDP的比例達到了150%, 位居世界第三)。
據官方數據顯示,黎巴嫩青年失業率已經達到37%,整體失業率為25%,貧困率更是飆升到了50%以上。
此外,來自敘利亞的100多萬難民的湧入,讓黎巴嫩情況更加複雜。
於是,爆炸後兩天(8月6日),憤怒的民眾發起反政府示威。
抗議者在爆炸現場寫著:「我的政府導致了這一切。」圖片來源:The Economist
在民眾的反對聲中,當地時間8月10日,時任總理的迪亞卜(Hassan Diab)還真引咎辭職了。
迪亞卜在爆炸發生後宣布辭職。圖片來源:AFP
這位總理,2020年1月才剛組建好內閣,總理還沒做滿一年就攤上這樣的大事。離職前,他表示,貝魯特港的慘劇源於「比國家力量還大的腐敗體系」(the system of corruption is bigger than the state)。
當然,迪亞卜並不認為他所組建的政府應該為這次事件,為黎巴嫩的腐敗現狀背鍋。在他看來,腐敗問題根深蒂固,遠非他與本屆政府力量所能改變。
貝魯特大爆炸之後,《外交》雜誌上發表了標題為「摧毀黎巴嫩的腐敗政治階層:腐朽的教派制度引發了貝魯特港大爆炸」的文章。圖片來源:Foreign Affairs
政府無能,怪誰?只能怪腐敗。迪亞卜的上臺以及下臺,其實正是黎巴嫩政治腐敗的一個縮影。
那腐敗又應該怪誰?腐敗的國家都是相似的,腐敗的原因各有不同。對於黎巴嫩而言,導致政治腐敗的深層原因,在於其獨特的、宗教派別分權共治的政治現實。
01
被撕裂的黎巴嫩
從地理位置上看,黎巴嫩這個彈丸之地,橫處亞非歐幾個大洲之間,除了西面的地中海外,其他三面都被其他勢力包圍,南面是以色列,東部和北部是敘利亞,黎巴嫩首都貝魯特東面不到50英裡就是敘利亞的首都大馬士革。
黎巴嫩在中東的位置。製圖:明白知識
黎巴嫩周邊沒有一個國家長期處於和平狀態。更慘的是,以色列和敘利亞是死敵,西北角的賽普勒斯則是土耳其與希臘、東正教與穆斯林、英美與俄羅斯的角鬥場,沙特和伊朗兩個中東老大哥隨時發動局部代理人戰爭......
就是這麼一個面積還沒有北京大的國家裡,分布著至少18個宗教族群,有穆斯林族群、基督教族群、德魯茲教派和猶太教派等等。
2012年,黎巴嫩的宗教宗派佔比。圖片來源:Britannica
不過,尷尬的地理位置和複雜的宗派關係,並不足以讓黎巴嫩徹底割裂。
要為黎巴嫩混亂局面埋單的,法國人絕對跑不了——二戰後法國撤離時給黎巴嫩留下了爛攤子。
歷史上,從1516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黎巴嫩一直屬於奧斯曼帝國。
一戰結束後,英法籤約規定約旦、伊拉克、巴勒斯坦歸英國委任統治,黎巴嫩和敘利亞成為法國的委任統治地。這一時期黎巴嫩的行政長官必須由基督教派人士來擔任,帶有殖民地的色彩。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德國佔領了法國。為了不讓德國勢力伸展進法國的統治地,英國部隊和自由法國部隊來到了黎巴嫩,宣布黎巴嫩獨立。隨後,1944年元旦,法國移交了權力,兩年後(1946年),英法軍隊撤出黎巴嫩。
從此,黎巴嫩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它的獨立也是盟軍與德軍勢力的投射。
雖然黎巴嫩獲得了獨立,卻並不意味著麻煩就減少了,相反,以往各個大國對它的影響開始變得不可調和。這些影響都以宗教的形式出現。
黎巴嫩獨立時人口有130萬,其中基督教徒佔60%,穆斯林佔40%。而伊斯蘭教中,遜尼派和什葉派差不多各佔一半。這樣的局面讓當時的各教派深感不安,於是在1943達成協議,決定國家權力由基督教馬龍派和伊斯蘭教遜尼、什葉兩派分權共治。
這項協議是不成文的協議,被稱為《國家公約》。
協議規定,當時的黎巴嫩總統和軍隊總司令由基督教徒擔任,議長由伊斯蘭教什葉派穆斯林擔任,總理由伊斯蘭教遜尼派穆斯林擔任,議會副議長和副總理由東正教徒擔任,以及議會中的基督徒和穆斯林的比例始終為6:5等等。
看似分配得很公平,也體現了各派的利益。事實上,黎巴嫩也確實進入了較為繁榮的一段時期。這也是當時貝魯特被稱為「中東小巴黎」的原因——畢竟是法國的殖民地嘛。
1950年的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圖片來源:Wikipedia
可是好景不長。作為夾在中東各勢力中心的黎巴嫩,成為中東各種爭端的直接承擔者。
黎巴嫩社會被一次又一次地撕裂,它的命運並不握在自己手裡。
02
內戰後遺症
我們都知道,二戰後,隨著以色列建國,中東局勢迅速緊張起來。當時七個阿拉伯強國向以色列宣戰,這個年輕的國家竟然以一己之力對抗所有中東強國。
巴以衝突讓黎巴嫩成了受害者。巴勒斯坦地區40萬難民逃亡黎巴嫩,穆斯林人口驟增使黎巴嫩原有的平衡被打破。由於黎巴嫩的權力分享機制基本是由人口構成決定的,穆斯林人口的上升無疑對基督教勢力造成威脅。兩股宗教勢力開始產生矛盾。
在外部,幾次中東戰爭使得以色列和周圍的阿拉伯國家關係緊張。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LO)由於1970年劫機事件與約旦關係破裂,於是將總部從約旦遷至黎巴嫩南部,而敘利亞又從黎巴嫩北部進入,黎巴嫩成為中東與以色列戰爭的前線。
1975年,黎巴嫩內部矛盾上升到極點,基督教與伊斯蘭教勢力開始進行「內戰」。
這場戰爭持續15年,主要包含三股勢力:
第一股勢力是以巴希爾·傑馬耶勒(Bachir Gemayel)為首的黎巴嫩長槍黨,主要是馬龍派教徒,屬於極端右翼。長槍黨主張回到原初的腓尼基主義,建立屬於黎巴嫩的文明,拒絕泛阿拉伯化與反對任何法國殖民時期的事物。
巴希爾·傑馬耶勒(1947-1982年),黎巴嫩長槍黨的領導人,1982年被議會選為黎巴嫩總統,但不久被刺殺。
第二股勢力是以阿拉法特(Yasser Arafat)為首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目標是建立巴勒斯坦國。
第三股勢力是黎巴嫩民族運動(LNM),主要由左派和泛阿拉伯團體組成,聲稱自己是沒有宗派的世俗組織。
此外,在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後,黎巴嫩極端什葉派受到伊朗的號召,成立了黎巴嫩真主黨,旨在消滅以色列,在黎巴嫩建立政教合一的神權共和國。在伊朗的支持下,真主黨迅速成長為一支強大的武裝勢力。
1982年,由於馬龍派領袖巴希爾·傑馬耶勒被刺殺,以色列開始幹預內戰,出動9萬軍隊對黎巴嫩進行佔領和軍事打擊。黎巴嫩實際成為巴勒斯坦及背後阿拉伯勢力與以色列爭奪的中心地帶。
在長達15年的內戰中,黎巴嫩如同地獄,四處是狂熱分子、軍人、間諜和恐怖分子。內戰造成了約15萬人遇難,五分之一的人無家可歸。
最終,在1989年,在沙烏地阿拉伯等國的調解下,黎巴嫩各方勢力籤署了《塔伊夫協定》,對國家政治權力重新作了劃分,議會裡,基督徒與穆斯林的比例從6:5調整為1:1。
這場內戰以削弱基督教派總統的權力而暫時停息。1991年3月,黎巴嫩議會頒布了一項大赦法,赦免之前的所有政治罪行。
但是,隱患仍在。
敘利亞和以色列的部隊仍留在黎巴嫩,真主黨拒絕交出軍隊。
示威者呼籲敘利亞部隊從黎巴嫩撤出。圖片來源:Wikipedia
即使有大國與聯合國的調停,黎巴嫩在內戰結束後仍然持續混亂。當時,由於海灣戰爭爆發,黎巴嫩內部穆斯林勢力趁機打擊基督教勢力,結束了內戰卻使分權平衡被打破。
內戰中這些錯綜複雜的力量,背後站著的是中東各個伊斯蘭國家與以色列,而中東又是美國、蘇聯、歐洲各勢力的投射。這就使得黎巴嫩內戰並非是黎巴嫩民眾爭取自身權利的戰爭,而是外部力量在這片土地上的燃燒。
而那些掌握各個宗派權力的政治人物,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渾水摸魚。
為了讓自己的勢力坐大,各個宗派都在自己所控制的範圍內,收買親信,行腐敗之事,而那些重要的職位,也以父子相傳的形式持續壟斷。
以總理一職為例,從內戰以後,就一直在哈裡裡家族手中打轉。
1992年,遜尼派穆斯林拉菲克·哈裡裡(Rafik Hariri)成為黎巴嫩總理。他背靠沙烏地阿拉伯,在黎巴嫩政壇呼風喚雨,在1992-1998年,2000-2004年兩度出任總理。
2005年,已經辭職的拉菲克在貝魯特因汽車炸彈襲擊而身亡。
國際團隊調查鎖定了4名黎巴嫩真主黨成員,但此案至今未結,各種勢力互相指責甩鍋。隨後,2006年7月,黎巴嫩真主黨和以色列爆發衝突,戰爭持續了34天之久。
這樣的事件,從黎巴嫩內戰結束至今從未停止,民眾的生活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苟延殘喘。黎巴嫩的問題,在表面反映為政府效率低下,經濟困頓和無法保證國民的安全和權利,但更深層的政治勢力糾葛,卻始終沒能得到徹底改善。
實際上,在政黨、議會、教派背後,其他國家的操控和影響始終佔據著核心地位。黎巴嫩的基督教勢力馬龍派背後是親西方的,而真主黨勢力則是伊朗的觸手,意在消滅以色列、抗衡沙特。除此之外,還有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及遜尼派、世俗派的力量。
拉菲剋死後,他的次子薩阿德成為政治繼承人,也是兩次擔任總理。直到2019年12月,他所領導的政府因為試圖向網絡通訊徵稅,引發國內大規模示威遊行,最終以辭職下臺收場。
但薩阿德的辭職,並不是向民眾妥協,也不是努力尋求改革未果的產物,更多的是對現有困境的甩鍋——反正自己家族已經撈到足夠好處,等困局過去,東山再起也不遲。
民意對宗派政治似乎毫無實質壓力,因為黎巴嫩政府早已不是一個能夠獨立行使權力和體現民眾意志的政府。
03
不堪重負的痛苦之地
黎巴嫩雖是分權政治,但這種實際上的寡頭政治,與獨裁政體並無二致。
美國政治學家梅斯奎塔和史密斯兩人在《獨裁者手冊》一書中曾指出,獨裁者要想鞏固自己的地位,就得維護自己的致勝聯盟,要維護得好,就得用權錢籠絡住關鍵人物。
因而,在宗派政治下,黎巴嫩不僅暴露出腐敗,還暴露出治理無能——因為誰也不服誰,誰都想給別人使絆子。
在貝魯特大爆炸後,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訪問黎巴嫩。他可以說是大爆炸後第一個到爆炸現場社區察看的領導人(當然,是以外賓的身份),馬克龍說,黎巴嫩需要看到執政當局的「深刻改變」(deep change)。
是的,黎巴嫩需要改變,就連迪亞卜在辭職時也會說,黎巴嫩「災禍的根源在於政治腐敗,教派領袖和寡頭家族操控政壇」,早已「積重難返」。
在這種政治衝突的陣痛中,黎巴嫩不斷接收衝突過後的各國難民,而黎巴嫩自己也不斷向全世界輸送難民。黎巴嫩正在成為一個滿目瘡痍、不堪重負的痛苦之地。
一位黎巴嫩網友在大爆炸的視頻下這樣留言:
「有時候,事情必須先變得更糟,才會出現好轉。我希望這會是真的。」(Sometimes things must get worse in order to get better. I hope this could be it.)
黎巴嫩本該是多元文化溝通的最佳地區,如今卻是多種力量相互絞殺的「修羅場」。
從宗教分裂、族群對抗,到經濟崩潰、政治腐敗,黎巴嫩的社會矛盾已經積攢到了一個臨界點,隨著貝魯特的一聲巨響,被大爆炸徹底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