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車行駛在美國西部廣袤的原野上,不時可見公路邊豎著「印第安人保留區」的指示牌。
在記者的想像中,印第安部落應該隱蔽在深山密林中,生活在低矮的草棚裡。在嫋嫋炊煙下,頭插羽毛、滿臉塗鴉的印第安人拿著盾牌長矛環顧四周,一名老態龍鐘的酋長走出茅屋迎接客人,說了一通土語後,臣民馬上端上好茶好酒,接著敲鑼打鼓狂歡起來。
「除了賭場我們一無所有」然而,當記者來到華盛頓州最大的「圖拉裡普印第安保留區」時,看見的卻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
當地斯諾霍米什縣政府官員埃米說,這是保留區內印第安人開的賭場。賭場執行副經理布萊特是一名白人。他介紹,賭場共有2000多名工作人員,他和另外一名白人受聘於當地印第安部落,均屬高級管理層。在中下層管理人員中,印第安人佔多數。賭場客人主要來自西雅圖和鄰國加拿大,生意很興隆。在縣政府任職的印第安人約翰·麥科伊說,這裡的印第安人生活主要靠經營賭場,其次是捕魚。華盛頓州只允許印第安人開賭場,這是對印第安人實施的「優惠政策」。
據悉,不僅在華盛頓州,其他州的印第安人也享受這一待遇,這就使美國出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凡有賭場的地方,大多是印第安人保留區;凡是印第安人保留區,必難離開賭場。當然也有例外,如內華達州的著名賭城拉斯韋加斯,它就與印第安人保留區沒有任何關係。
社會學家認為,當年美國制定這一政策時,可能出於以下考慮:一是對過去慘遭殖民者屠殺的印第安人後代進行「補償」;二是解決印第安人就業問題;三是減少政府對印第安人部落的援助;四是保護環境,因為靠經營賭場獲取一定收入,印第安人生活有了著落後,便不再去砍伐森林,開墾土地。
約翰·麥科伊說,印第安人開設賭場雖然不用交稅,但政府也有很多規定,比如要向政府交付「開設賭場費」、老虎機費(賭場要為所設的每臺老虎機向政府交「份錢」)以及每年要將收入的一定比例用於慈善事業等等。
雖然賭場為印第安人帶來了大量財富,但一些印第安人還是對賭場很不滿,要求予以取締,因為他們認為賭場敗壞了當地的社會風氣,破壞了印第安人的名聲。約翰·麥科伊說:「反對賭場的人不想讓外界把賭場和印第安人聯繫起來,不願給外人留下印第安人離開賭場就無法生存的印象。」
每當遇到這種情況,約翰·麥科伊總要出面解釋:「賭場是印第安人的衣食父母,沒有賭場印第安人如何謀生?去哪裡找工作?又從哪裡弄錢辦學校、開診所、資助孩子上大學?印第安人已經離不開賭場。除了賭場我們幾乎一無所有。」
「我和過去的"酋長"不一樣」印第安人天性友善,熱情好客。為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圖拉裡普部落按傳統儀式,準備了一頓豐盛的烤魚宴。他們把剛從河裡捕撈的每條10多斤重的三文魚切成手臂般大小,蘸上特製調料,然後放在火爐上慢慢燒烤,空氣中頓時瀰漫著肉香,令人垂涎。
宴會由圖拉裡普部落「酋長」梅爾·謝爾登主持。如果不是別人介紹,恐怕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名身著花格襯衣、頭戴草帽、脊背略駝的老人。梅爾·謝爾登微笑著跟大家握手。當有人稱他為「最高領袖」時,他笑著說,「我和過去的"酋長"不一樣,沒有什麼權力」。
梅爾·謝爾登說,印第安人部落實行的是「印第安人管理印第安人」的模式,部落有自己的憲法和法律,還有自己的警察和政府系統。凡是在印第安人領地犯罪的人,都要根據印第安人的法律判刑,州和聯邦法管不著,但印第安部落在制定法律時要參照州及聯邦法律。這裡沒有死刑,但社會治安很好,可以說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據記者了解,近年來當地最嚴重的一起犯罪是一起性侵犯事件。部落對肇事者的懲罰措施是將他「流放」到一個孤島,讓他在島上孤身一人生活了90天。當他表示認罪後,才讓他回歸「印第安人大家庭」。
梅爾·謝爾登說,印第安人保留區有自己的中小學校、醫院、商店等基礎設施,生活在保留地的人基本上是「足不出部落」。圖拉裡普部落政府十分重視教育,凡是考上大學的印第安人後代,部落都為他們支付約90%的學費,所以年輕一代上大學的比率幾乎達到百分之一百。任何願意回到保留地的人,部落都為他們安排工作,不讓一個人失業,該地區的就業率在美國是最高的。
美國印第安人直到1924年才有投票權。1934年,美國聯邦政府通過了《印第安人承認法》,允許印第安人建立屬於自己的現代化部落政府。在梅爾·謝爾登的「領地上」,共有3700多名印第安人。這裡風調雨順,依山傍水,加上位於交通要道,所以來這裡觀光旅遊的人很多。由於有賭場作後盾,這裡的印第安人生活富有。
但其他印第安人部落則沒有這麼幸運,因為他們的保留地地處偏遠,即便開賭場也很少有客人。為了達到共同致富的目的,圖拉裡普部落把賭場的一部分老虎機出租給其他部落。
「我們還是印第安人嗎?」儘管生活富足,但記者還是感到印第安人有明顯的失落感。梅爾·謝爾登說,印第安人保留區雖然沿襲了「部落」的稱呼,但這裡已經沒有任何部落的氣息———沒有草屋、沒有身著傳統服裝的印第安人、甚至沒有了自己的語言。所謂「印第安人保留區」無非是政府為印第安人劃出了一塊地,允許他們在裡面建賭場,辦企業,自給自足,在美國憲法和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實行自治。
相當大一部分美國歷史是用印第安人的血書寫的。印第安人曾是美洲大陸的真正主人。當「五月花」號載著100多位英國清教徒在北美登陸時,印第安人簞食壺漿,熱情幫助歐洲第一代移民在北美落戶。然而,在此後的幾百年間,在「新大陸」落腳的歐洲移民一代又一代地用槍炮殺戮土著居民,搶佔他們的土地。殖民者公然提出了「除了死的印第安人,沒有好的印第安人」的口號!據史書記載,當哥倫布1492年「發現」新大陸時,美國境內的印第安人總人口約3000多萬,到1920年,美國境內只剩下約35萬印第安人,瀕臨滅絕。
後來,印第安人口逐漸回升。據2003年美國人口調查局統計結果顯示,目前生活在美國的印第安人約275萬,生活在560多個受聯邦政府「保護」的部落區內。
殖民者從肉體上消滅印第安人的行為被阻止後,於是轉向從文化上消滅。19世紀末,美國政府推行強制性的唯英語教育,嚴格禁止學生使用英語以外的語言,試圖全面同化印第安人。
梅爾·謝爾登對這段歷史記憶猶新。他說,他小時候就和其他印第安孩子一起被強行送往寄讀學校,不能和長輩生活在一起。在寄宿學校畢業後,他上了華盛頓州立大學,然後去越南打仗,回來後已人到中年。他這一代人從小就沒有學說印第安語的機會,被迫忘掉了自己的語言和文化。長此以往,印第安人的文化血脈被割斷:喪失了文字、遺忘了語言、淡化了傳統……以至於到了今天,年輕的印第安人已基本完全「美國化」,他們追求自由和民主、愛打橄欖球、迷戀好萊塢電影、追逐明星大腕、駕靚車狂飆、以自我為中心、女性喜歡袒胸露背、年輕人不願和老人同居……
記者曾看到一篇有關印第安人的報導,上面說:「已經被同化的印第安年輕人,今天連說話和動作都帶著"美國味":開口閉口離不開"我"字;喜歡把雙腳蹺在桌上,吃飯時不時吸吮手指頭。看著這些變化,尚存為數不多的老一輩印第安人感慨地說:"我們還是印第安人嗎?我們是不是失去了民族的靈魂?我們的文明在哪裡?"」
在烤魚宴上,記者問一個印第安年輕人,三文魚在印第安語中怎麼說?他答不上來,然後轉身問周圍的人,一直到問遍所有在場的印第安人,竟然也沒有一個人能回答上來。
梅爾·謝爾登說,在整個保留區,已很難找到能說印第安語言的人。不少老年人都不會說,更不用說年輕人了,這是當年美國政府採取的「隔離教育」所產生的後果。「我們被割斷了文化臍帶,一直生活在美國的文化氛圍中,怎麼可能還會說自己的語言?」
今天的印第安人部落已沒有權力至高無上的「酋長」,部落領導要經過民選產生。在圖拉裡普保留區,最高領導機構是董事會,由5人組成,其中包括一名董事長、一名副董事長、一名財務秘書、兩名成員。董事會成員任期4年,但董事長、副董事長和財務秘書要輪流執政,任期一年後要讓位於其他董事會成員。董事會的任何決定不能一人說了算,必須要經過投票程序,在得到多數人贊同後才能通過。這種行政結構和管理模式跟美國小城市一模一樣。「美式民主」已經深深紮根在印第安「部落」。
「救救印第安文化!」印第安文明的失落是美國歷史上不光彩的一頁,也是人類文明發展史上的損失。
「救救印第安文化!」當印第安人發出強有力的吶喊時,整個國際社會頓時予以積極響應,美國許多有識之士也投身其中。美國政府也意識到了,印第安文化的失落將影響美國文化的多樣性。1990年,美國會通過《美國土著語言法》,展開了挽救印第安語運動。
據悉,目前美國的每個印第安人保留區基本上都設立了文化保護項目,圖拉裡普保留區也不例外。這裡的主人說,保留區內的「印第安工藝品廠」是僅存的能讓人感受到印第安文化的唯一去處。
這個工藝品廠只有一間廠房,工人不到10人。他們按印第安人傳統,在車間裡為客人舉行了歡迎儀式:手拿鹿皮鼓,邊敲邊用印第安語唱著「迎賓曲」。那抑揚頓挫、婉轉悠長的歌聲似乎一下子把人帶回了遠古時期。曲終後,工人們高舉雙手歡呼———這是印第安人歡迎客人的「招牌式」動作。
工藝品廠裡擺滿了尚未塗漆的木雕面具、木罐等工藝品。地上的正中擺放著一棵被切割成兩半的巨大古樹,有十幾米長,上面雕刻著栩栩如生的印第安女孩和老人頭像,三文魚和熊的形象穿插其間。這個作品出自廠長喬治之手。他介紹說,這個圖案是根據印第安部落的傳說設計的,體現了印第安人熱愛大自然、熱愛和平的天性,也展示了人與自然、人與動物的和諧。
喬治說,他從小跟爺爺學習雕刻,現在總算派上了用場,但遺憾的是,今天具有這門手藝的印第安人寥寥無幾,他於是帶了幾個徒弟,希望能把印第安人僅剩的這點文化保留下來。
不少印第安人保留區還開辦了印第安語言學校,爭取讓已經失傳的語言煥發生機。政府官員約翰·麥科伊說:「拯救印第安語言和文字刻不容緩。這是一場和時間賽跑的活動,因為通曉印第安語言的人所剩無幾,再不抓緊,印第安文化將名存實亡,因為一個沒有語言和文字的文化將如同喪失了靈魂。」
對於這場文化拯救運動,一些印第安人有自己的看法。他們說:印第安人過去在殖民者眼裡是「非我族類」,殖民者欲除之而後快;可是當現在看到印第安人已經被「同化」,美國「文化多樣性」受到影響時,美國人又意識到印第安文化必不可少,於是回過頭拯救這個曾被置之於死地的「異物」。這不能不使人懷疑,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更多的是以自己的利益為出發點。
從試圖消滅印第安文化,到力圖拯救印第安文化,美國走了一段曲折之路,其中折射出歷史悲劇,也彰顯了歷史進步。對於殖民者過去的愚蠢行為,歷史已經做出評判。毋庸置疑,美國政府今天在用實際行動來糾正過去的錯誤,人們不妨把它作為一種「懺悔」。但人類為此感到欣慰的同時,也應捫心自問:當今世界是否還存在著否定文化多樣性的愚蠢之舉?(本網駐洛杉磯記者於大波)
(責任編輯:魏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