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歌原創
在黑漆漆的夜晚,人影稀少的路上,突然看見前面有一家店還燒著火,門口一根電線桿上,有一隻燈箱,中間亮著紅紅的光,周邊是一隻貓在追一隻老鼠,當然,那隻貓是永遠也不會追上那隻老鼠的。
這家在黑夜裡給人溫暖的小店,是一家麵館,爐子就放在門口,飄著暖暖的火、誘人的食物香味。那個年代的無錫人,都會記得這家麵館,稱它為「貓捉老鼠」,但許多人會把正式的店名忘記了,只記得它隔壁有一家賣湯糰的叫做「又一邨」,大約因為非常容易聯想起「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名句吧!
城市的發展日新月異。尤其是無錫這種原來的小城市,因為經濟發展的迅猛,面貌變化太大了,中山路早已經不是原來的中山路,老城區一直號稱百巷之城,卻根本沒處去尋覓那些沉澱著歷史文化的小巷了了。「貓捉老鼠」這樣的麵館,也就漸漸地湮沒在歷史的記憶深處了。
不久前,在南京舉行了2017江蘇老字號論壇峰會,一批具有50年以上歷史的企業被授予江蘇老字號的榮譽。無錫有18家首批進入江蘇老字號,其中10家是新進,8家是原來的中華老字號,理所當然進入江蘇老字號之列。
因為這些老字號引起的聯想,許多無錫人開始回想那些已經消失的美味。一位「江南一怪」發布了一篇無錫銀絲麵店和響油鱔糊的文章,也誘發了我的聯想。於是,忍不住回望了一下那些曾經非常好吃的、深受無錫熱捧的老麵館。
老無錫最出名的麵館,一定是拱北樓。自從上世紀四十年代後期,它搬到崇安寺重新開張,一直是一座五開間的二層小樓,坐北朝南,高高在上,蹲在崇安寺的正南面,把崇安寺的風光全部遮掩在身後了。
很長一個時間段,我一直以為拱北樓的這個地理位置和樣子是它得名的緣由,後來認識拱北樓一個老闆的外孫,才知道這店本來是開在北塘河沿的,所謂拱北是拱在無錫的北邊。在抗戰期間,北塘被日軍放火燒毀,拱北樓也在戰火中灰飛煙滅。
搬到崇安寺後的拱北樓一直生意紅火,是無錫麵館的絕對大哥大。拱北樓一層東面是廚房,廚房外面是店堂,主要是吃麵和小籠包的。二層也吃麵,但主要是點菜的客人。有個小夥伴的舅舅當時是拱北樓的撈麵師傅,常帶我們去吃麵,只點二兩,加一份辣菜,端出來的面卷得緊緊的,越挑越多,吃的飽飽的回家。「斷生」,「立直」,「重青」,「加點辣」,就是那個時候學會的。
拱北樓一層經常可以看到就著小籠包喝酒的人,一般是中年人,點一兩小籠,1角6分錢,要一瓶小酒(二兩半的),也只角把錢,吃著小籠,喝著小酒,有時會加一份冷菜,幾分錢到幾角錢,豆腐乾絲,油爆蝦,花生米、或者爆魚,喝完了,一碗陽春麵上來,吃的稀裡譁啦,一臉的滿足。
崇安寺改造之後,拱北樓曾經搬去勝利門口,好像從來沒有好過。後來搬回崇安寺,從店堂裝修來看,是有過一些雄心壯志的,可是始終沒有興旺起來。年輕人不愛來,老年人偶爾來,經常是空空蕩蕩的。去過幾次,點菜,點面,點小籠包,味道還可以,服務一般般。雖然崇安寺現在不很熱鬧,公花園只是老年人的聚會之所,但對面的王興記還是年輕人挺多。我想,這拱北樓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無法吸引到年輕人喜歡。
老拱北樓的菜是典型的無錫特色。現在的拱北樓,還有另一處的卜巖麵館,都保留著老拱北樓的一些風貌,比如響油鱔糊,紅燒划水,四喜麵筋,等等。但卜巖麵館的生意明顯比拱北樓好。卜巖原來就是拱北樓的師傅,文革之後開了這家麵館,一開生意就很不錯。
那麼,拱北樓和卜巖麵館的生意情況,原因何在?我想起了卜巖麵館裡他自寫的一個條幅:一盆豆腐!一盆豆腐,什麼滋味,吃了就知道,但吃過豆腐也就不成型了,攪糊塗了。於是,只能「呵呵」了。
從老拱北樓東面轉進去,是有一家北方餃子館的,緊靠著第一副食品商店,生意也一直不錯。無錫挺喜歡吃餃子,所以後來常州的大娘餃子開進無錫,一下子生意就挺好的,連開了好幾家連鎖。看來都是北方餃子館早先培養的吃貨。可惜,無錫後來沒有開出什麼像樣的餃子館。
經過崇安寺的蔬菜、魚肉攤點,往公園路拐角處,有兩家麵館,稍南面一家是「金阿胖」,老闆姓金,以賣圓盅出名,蒸圓盅的爐子就放在大門口,上面加一疊大蒸籠。打開蒸籠就是圓盅排骨、圓盅蹄髈、圓盅雞塊,圓盅豬肚之類,品種不太多,二三角錢左右一份,再化七八分錢叫一碗麵,就是一頓很不錯的享受了。每次經過這家店,聞到那蒸圓盅的香味,就會滿嘴生津,極想坐下來吃一份。
但是,「金阿胖」的隔壁開著另一家極具競爭力的麵館,「新萬興」。「新萬興」是具備比較完整菜品結構的那種麵館,而它的特色並不是「拱北樓」和「金阿胖」那樣通常的寬面細面和紅湯為主,而是「雞湯銀絲面」,那面極細,很白,清冽的雞湯上面浮著金亮的雞油,再撒上一些蒜葉細末,人看著就胃口大開了。而且,這麼高大上的「雞湯銀絲面」也只比人家的陽春麵貴了一二分錢。
記得滿師那天,從16元的學徒薪水拿到了30元的工資,請了幾位親朋去新萬興,點了三四個炒菜,一人一碗「雞湯銀絲面」,大約花了三四元錢,已經吃得滿嘴流油,滿口餘香了。曾經有個朋友問我,那個沒點響油鱔糊吧?其實,那時響油鱔糊不貴,8角錢一份。菜場裡活的黃鱔只賣二三角錢一斤。
千萬別以為這裡很便宜哦!那時一個月夥食費八九元錢,平均每天合到3角錢,吃一個圓盅加一碗麵,就等於花了一天的夥食費,稱得上一次較高的消費享受了。
現在知道,「雞湯銀絲面」是常州人的著名美食。從前無錫縣屬於常州府,是無錫傳給常州的呢,還是常州傳給無錫的?這可能也是很難考證出來的。
轉到公園路上,在大方糕團店對面,有一家「伊斯蘭麵館」,裡面的牛肉麵是最好吃的。獨特的風味,加之當時無錫牛肉麵館很少,這兒經常吃客滿滿,需要排隊等座。
比較值得懷想的,還有一家素麵館,開在三陽南北貨和世泰盛布店對面的東大街口,是一幢二層小樓,樓上有住家,樓下就買素麵和素菜,名叫「文記」,從小覺得這名字很有文化,後來想可能這老闆姓文吧。
大舅家當時住在東大街口,離這家「文記」只隔三四個門,所以有機會經常去吃「文記」。不過,我始終沒覺得素麵好吃,現在依然如此感覺,雖然那麵湯裡放了芝麻和麻油很香很香,卻終是沒有葷油和高湯做的麵湯入味。或許,是因為那個時代魚肉憑票供應,少年人更貪戀葷腥味。
」文記」比較好吃的是素菜,那種老燒麵筋,素燒三鮮,絕對有滋有味。花二三角錢買一份回家,是市民通常的做法。因為那時麵筋素雞百葉一律憑票供應,而飯店裡是不需要憑票的,只要肯花錢。後來,我特別會燒老燒麵筋和素燒三鮮之類,大約是與此有關吧。
至於南門外的矮腳樓麵館,西門外的新洪興麵館,影響力就不如崇安寺的這幾家大了。但是記得,新洪興好像也是供應小籠包的。那時,無錫小籠除了餛飩店裡有,再就是麵館有了。現在麵館除了拱北樓都不再有無錫小籠了。
計劃經濟時代,無錫城裡的麵館不太多。因為早先都陸續被公私合營了,這些麵館的開辦和經營都由政府委派部門管理,原來的老闆成了員工,或者乾脆退休回家了,麵館的經理是部門委任的官員,是有科級副科級或者股級副股級的身份的,也有不入流的級別的。後來改革開放,私人可以經營了,小餐飲紛紛出現,這些老牌麵館也在競爭逐漸淡出,甚至不見了。如今無錫新媒體上不斷傳播推薦的那些碗好吃的麵條,都是改革年代陸續出現的民營麵館了。
最後回到那家「貓捉老鼠」。這家麵館是兼做夜宵的,與上面說到各家都不一樣,它們都只做白天。為什麼?
無錫自清末民初以來,工商業發達,尤其是製造加工企業發達,企業實行八小時工作制,許多無錫人進入企業工作,早出晚歸,第二天一早必須準時上班,因此,幾乎沒有夜生活市場。這種城市文化風格一直延續至今,無錫城裡晚上在外面閒逛並吃夜宵的真不多。
湊巧,「貓捉老鼠」附近有一家和平電影院,一家吟春書場,對面有一個錫劇團,再往巷子深一點有一個歌舞團,稍遠一點是人民大會堂,幾乎是一個娛樂中心。而再走過和平電影院,就是離火車站不遠了。所以,「貓捉老鼠」的夜宵生意非常好,那些看完了戲和電影的人,會坐進麵館吃點什麼。而那些劇團的演職員們,在演出結束之後,也當然會吃碗熱面,喝點小酒。
坐在「貓捉老鼠」店裡吃麵的人,一抬頭,就可能看見剛才還在舞臺上賣力表演的誰誰正在排隊等面,或者正斯斯文文地喝著小酒,這情景有沒有很像如今的粉絲碰到偶像的場面?而且是在很生活化的場景裡,一點都不造作,也不粉飾。你看,當年這家麵館生意不好也不可能啊!
據說,進入老字號行列需要存在的時間是50年。很可惜,有些老字號還存活著,有些老字號已經不知去向了。歷史總是這樣,進程著,發展著,消失著,新生著……比如,這家「貓捉老鼠」,那對永遠追逐卻永遠捉不住的老鼠和貓,在某個時刻消失了,但會不會在某個時刻,在無錫重新亮出它的廣告燈箱呢?
吳歌,文化學者,資深媒體人,副教授,非作家,自認的寫手。曾經在新浪和鳳凰網寫過博客。曾為大型文化刊物寫過專欄。